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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梦骈言-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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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大中道:“晚生父母双亡,初丧时节,怎么娶起妻来。况晚生不共天日的大仇,还未曾报,晚生身子,不打料活在世上的。留他在身边,又替不得晚生力,可不倒是一累么。”

陈仲文还未回言,王氏却就开口道:“依郎君说起来,当真你家辛娘在这里,也道是初丧时节,又要报仇,打发他到别处去么?”宋大中一时倒回答不出。

陈仲文便赞道:“这小娘子说话,好不伶俐。既是宋大哥居丧,不便娶妻,老夫替你且收养在这里罢。”

宋大中方才应允,和王氏都谢了一声。

当下,陈仲文又把宋家老夫妻殓了,又择个日子,替宋大中安葬父母。那王氏在灵前,披麻带孝,哭得喉破眼枯,就叫辛娘来,倒也不过是这般。

安葬已毕,宋大中买口尖刀,藏在身边,又带了些干粮,要到扬州,去寻李十三报仇。

王氏阻挡道:“去不得,一向还未曾告郎君晓得。那没天理的和我都是南京人,他说住扬州是假的,他对我夸口道:江湖上那些谋财害命歹人,七八是他党羽。郎君你单身前去,那里敌得过他的耳目多,不要大仇未曾报得,倒把自家性命送了。我劝郎君且在这里耽搁,等他恶贯满盈,自受天诛地灭,可不是好。”

宋大中摇着头道:“那里等他自死起来,也叫什么报仇呢。”口里是这般说,却也因江湖上都是奸党的话,怕事体不成,枉送性命,倒绝了报仇的根,心中好生犹豫。吃也不要吃,睡也不要睡,日夜皱着眉头叹气。

陈仲文也宽解道:“不必性急,慢慢地生出个万全计策来,去报那仇便了。”宋大中只是委决不下。

看书的看得到这里,必竟道:“宋大中和陈仲文怎没一些见识,既然晓得了李十三的确住居,只消衙门里一纸状词,便差捕役去捉来正了法,何必只管想自己去报仇,又要生出什么万全计策来?可不都是隔壁的,倒还要批评我做书的,把宋大中、陈仲文说成两个呆子!”

却不晓得明末时节,何尝打得官司的,递一纸状,官吏先要到手浓些,方出签去拿人。不要说是拿不着,就拿着了,捕役到手那边些银子,只说逃走了,不捉到官。就是捉到官,官府又尽是爱钱的,到手了些,便极真极重的罪,也会开豁,倒叫那边做了准备,连私下也难报仇。可不是求工反拙了么。因此陈、宋两人再不想到那着棋子。

当下宋大中十分愁闷,王氏也出不出主见。真个是宋大中说的,替他力不来。

过了几日,却听得外边沸沸扬扬传动,说一个南京人,害了人家一门,谋得个妇人到家,却被那妇人灌醉来杀了,又连歹人的母亲都杀死,自己也便投湖殒命。众人敬他节烈,与他收殓,殡葬得十分体面。又有人传来,那妇人的姓名籍贯都有,却正是辛娘。又有人传诵那放在桌上的几行书,越发无异是辛娘。

宋大中听了,喜得大仇已报,雪了那无穷的恨;却又想了辛娘的死,心中悲伤。便对王氏道:“和你同在这里多时,幸是未曾成亲。今我妻子替我报了大仇,又守节投湖,这般贞烈,我何忍负他而再娶妻。”说罢,泪珠像雨一般滚下来。

王氏道:“虽是这般,郎君只要心里不忘记史氏娘子便了,何必说到再娶,就是负他起来。”

宋大中道:“我若再娶,实在心里打不过。明日我就要削了头发,去做和尚。你正还青年,可另从人去罢。”

王氏见说,泣下道:“郎君已收留了我,如何却又抛弃起来。”

宋大中道:“我还未和你成亲,就是负你,也比不得负我辛娘。况我又不是抛撇了你,另去娶妻,是自己怨命,要去出家。你便跟着我也有甚趣味。”

王氏见宋大中只是要抛他,想着自家命薄,不觉苦苦切切哭起来。陈仲文听见,走过来问知原由,便对宋大中道:“宋大哥我想史氏夫人节烈死了,原难怪你不忍再娶。但是古人说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老夫虽不是读书人,却也晓得这两句。难道来大哥倒不想到,怎么说得出家做和尚起来。”

宋大中只是拭那眼泪,不肯应承。王氏在旁接口道:“既是郎君不肯负史氏娘子再娶时,我情愿与郎君做婢妾,奉事终身。只不好再去认他人做丈夫。”

陈仲文听说,不等宋大中回言,便衬上去道:“小娘子这句话,竟已到十二分。宋大哥不得不依了。”

又劝王氏道:“小娘子不必心焦,总在老夫身上,决不令宋大哥把你离异便了。”当下各人走散。

又过两日,有个原任副将,姓元,是铜山县人,与陈仲文家有些世宜,少年落魄时,也曾蒙陈仲文周济,因此十分见好。当下了忧起复,补了河南一个缺,来陈仲文家辞行。陈仲文请他吃酒。

那副将是个大酌,干盅不醉的。陈仲文却酒量本平常,又在些年纪,那里陪得过,因宋大中也是个海量,便央他陪客。

元副将见宋大中恰好河南人,问他中州风土人情,一一回答得明白,已自欢喜。吃起酒来,却又是棋逢敌手,对垒得来,越发爱他。

俗语说的:“酒逢知己千杯少。”那曾见两个知己碰着了,定吃得许多酒。却不晓得这知己,只是对手酒量。你也不肯让,我也不肯歇,一万杯也吃了,千杯怎不道少。从来会吃酒人,遇见量好的,另有一种亲热,就是这意思。

元副将和宋大中饮得投机,便问陈仲文:“这位系宅上何人?”

陈仲文备述他避乱南迁,又遭奸人谋害,流落此间缘故。

当日酒散,元副将扯陈仲文去说道:“小弟此去河南,正少个幕友。既是宋生在此间,没甚职掌,不晓得他可能同我去么?”

陈仲文正怕宋大中果然要做和尚,却辜负了王氏一片真诚,要想个法儿来绊住他身子。听了元副将的说话道:“等我去问他看。”

便招来大中去,把元副将意思说了。又道:“我想,令尊令堂死得惨伤,只生下宋大哥你一人,必须争得一口气才好。如今同元副将去,倘和副将投机,他肯提拔时,倒可博个异路功名,诰封父母。不晓得宋大哥你意下如何。”

宋大中连日来想了辛娘,只思量出家做和尚,全他义夫的志。那功名二字,已看得冰也似冷的了。却因陈仲文,把替父母争气的大帽子,当头一罩,有些推托不得,便道:“蒙老丈这般关爱,晚生就同元公去便了。”

陈仲文大喜,去知会了元副将,当夜留副将在家下榻。次日就请宋大中一同就道。

宋大中谢了陈仲文诸般盛情,又道:“晚生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会。有一句话,要对老丈说。晚生仔细想来,终不忍再近女色。王家女子在此,也非了局。仍望老丈与他另觅良姻为是。”

陈仲文和宋大中盘桓了几时,知道他有些执性的,便随口答道:“你既立志要做义夫,我也只得劝他改嫁了。”又笑道:“宋大哥,你只不要做了和尚回来见我,老夫却要骂你不孝的。”宋大中不觉也笑起来。

陈仲文送了元、宋二人出门,回去试王氏道:“宋郎临行,又嘱我劝你改嫁,你意下如何?”

王氏垂下泪来道:“妾向日错嫁歹人,一言不合,即推落水,因此便与他恩断义绝。昨蒙老丈作合,许身宋郎,虽然他又要离婚,是他不负前妻的义气,并不是怪妾什么来,妾却越发敬重他。只守着他前日应承娶我的那句话,倘宋郎不肯再娶,妾也断不再嫁的。”

陈仲文听了,点头道:“说得是,有志气。在老夫身上,总要弄他来娶你,不辜负你的意思便了。”不表王氏只是陈仲文收养在家。

且说宋大中,随了元副将到任。光阴倏忽,不觉有两足年。宋大中先前在家,服食起居,有辛娘照料,十分适意。自从遭了那一变,还有谁看管他。

况现今在河南,又比不得淮安,连年流贼吵闹,弄得地方上十分萧条,一些东西也买办不出,清苦异常。

却还喜得陈仲文那里,时常遣人寄物事来,都是知心着意的东西。虽不十分值钱,也亏他体贴得周到。宋大中心中感激,写信去谢,却再没得回字来。

一日,又报流贼杀来。元副将和宋大中商量,设几支伏兵,把贼人杀得大败。贼人气愤,又起了大队人马,要来复仇。探子得信,即便报来。

宋大中预料贼兵到来扎营地方,劝元副将埋下地雷打他军。元副将听了。流贼果然屯兵在那里,被官军烧着总药线,地底下飞起火炮,把贼人打死无数。元副将又乘乱里统兵掩杀,把贼人杀得片甲无存。元副将大获全胜。

朝廷晓得,就升他做总兵。元总兵又举荐宋大中功劳,有旨特授游击,竟做了三品武官。

宋大中见那些流贼,今日杀了一万,明日到又多了二万,色势不好;更兼立得功时,大家都要忌刻,甚是没趣。便告个病,不做了那官,回到淮安来。

陈仲文接着,叙了些契阔之情,宋大中便谢他连次寄那些东西。陈仲文只是笑。宋大中又去上了父母的坟,仍回到陈仲文家。

那时他父母的服已满了,陈仲文便与他商量,和王氏成亲。宋大中吃惊道:“他还没有嫁人么?”

陈仲文道:“宋大哥,你好不识人。他虽系再蘸妇人,却不是不烈性的。自从你去后,我几次劝他另嫁,他只是不依,准准的与今尊令堂穿了三年孝服。就是往常寄你物件,也都是他的,老夫却那里这般用心。你须去谢他哩。”

宋大中听说,也有些怜惜意思。却又想了辛娘,不忍再婚。

陈仲文见他那光景,便又道:“宋大哥不必迟疑,你想结发的贞节,这小娘子在你面上,也算得贞节。你要不负结发,便负了他。你若不负他,却倒不算就负结发。成了亲罢。”

宋大中尚还踌躇,陈仲文又道:“你要做义夫,先前就不该应许我收留他。如今他十分用情于你,你却抛撇他,这就不义了。那里有义夫只义得一头的。”

宋大中被说不过,只得勉强应承。陈仲文便收拾间房,拣个日与他两人配合。宋大中到房中,只是涕泣,不上床。王氏倒也不怪他,另与他侧首开了个睡场,日间小心代侍着他。

宋大中也十分怜悯,对王氏自恨道:“我怎么不能把身子分做两个,一个守着辛娘,一个周全你。”王氏忍着笑,不开口。

成亲五六日,宋大中便叫了船,同王氏南京去祭拜辛娘坟墓。

列位,你道宋大中先前在淮安,闻了妻子死节的信,原何不就去哭奠一番?只因那时在陈仲文家,腰无半文。承陈仲文留他在家,又代他殡葬父母,怎好再要盘费往南京。况且辛娘已死,不比得是父母之仇,讨饭也要去走遭的。因此竟未曾去。这番授了个武职,虽未寻得大块银子,却也略有些儿,便要了起这愿心来。

当日下了船,不多几天,已抵南京,泊在城外。宋大中自骑了马,一乘轿子抬了王氏,同到钞库街来,访问辛娘墓在那里。

那些人答称:“在钟山脚下,已被人家发掘,尸首都不知去向。”

宋大中听说,泪如雨下。那些人晓得是宋大中,便有几个领他到钟山下去看。

宋大中和王氏到那边,果然只剩所空圹,一具空棺木在侧边,日晒夜露得也坍了。宋大中到这时节,放声一哭,登时晕倒。

王氏连忙和跟随的扶住,叫唤了醒来。宋大中只得叫将祭品放在空圹前,哭奠了一番,又叫人把坍棺木也收拾在圹里了,方才转身回到船中,取路要归淮安。一路只是郁郁不乐。

那船行到扬子江头,正要收江北港口,回头望南岸时,见金山矗立在大江面上,十分秀异。宋大中不觉赞叹道:“好景致。”

王氏正要与他排闷,便道:“我们难得到这里,何不金山去游玩一回。”

有两个新买了丫鬟,是镇江人,便和一声道:“山上果然好景致哩。”

宋大中便分付船家去金山。船家打转舵来,正遇着顺风,不多时,金山已在面前。

宋大中正立在船头上看,忽见一只小船,在自己船前掠过。船舱内坐下两个妇人,一个年少的,宛然是辛娘。心中奇怪。

那年少的见了宋大中,连忙在窗里探出头来认。这种神情越像,却还不好便去叫他。那小船如飞般快,早去有一丈来远。宋大中匆忙里忽然想着和他在家做那一联对句,便似唱大江东去的一般,高声吟道:

男儿志节惟思义

只听见那妇人也高声应道:

女子功名只守贞

当下宋大中又惊又喜,恨不得就从水面上跳了过去。忙叫船家转舵,恰好那小船也回转来,两船相近,仔细一看,何尝有错!丫头扶辛娘过船来,大中和他抱头大哭。

辛娘道:“郎君一向何处?只道已死,不料又得相逢。”

宋大中便把小船搭救,寄居淮安,久闻死节,特到南京扫墓回来的话,略述几句。就问辛娘:“缘何却得再生?”

原来,辛娘那夜死了,魂却不散,犹如睡着一般。忽一日,像有人在半空中呼他姓名道:“你不该死,有人放你还阳了。”

辛娘一似梦醒,把手四面去摸,方晓得死了,在棺材里。有几个恶少,见他系众人厚葬,钗环等项,颇值些钱,那夜赌输了,没处生发,便乘天黑,去掘开了圹,撬起棺盖,正要拾取金银,却见辛娘的脚动起来,众人大惊。

辛娘预先听见众人猜他棺内东西,有的道:“不知可值二百两银子?”有的道:“不知可够我们一月赌?”

知道是劫坟的,怕他们要害自己,便先开口道:“幸得你们到来,使我再见天日。我的首饰,都送你们买果子吃。有什么女庵,可卖我去做尼姑,还可得些银子。我倒越发感激你们。”

众人都跪下道:“娘子是贞烈神人,小人们只因穷了,干这没天理的事,但求娘子不漏泄就够了,怎还敢卖去做起尼姑来。”

辛娘道:“这是我自己情愿,何妨呢?”

有一个道:“小人前在镇江城内,做些小经纪,晓得那边有个章夫人,丈夫死了,没有儿女,极是好善。若将娘子送去,定肯收留。可不胜似做尼姑么?”

辛娘闻说大喜,自己拔下簪珥,尽数付与众人。众人倒都不敢受。辛娘定要他们受,方才拜受了。一个就去寻顶轿子,抬送辛娘到镇江。

那章夫人有六十来岁,丈夫曾任知府,死后并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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