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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梦骈言-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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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见旧时与他做买卖的主人。

那人姓康,叫康有才,备述遭了兵火,妻小家财,尽行失却,特来投托的意思。

康有才十分怜悯,道:“张大哥,几年不见,不道你吃了这般的亏。今且在我这里住下,我自当替你寻个活计。”张恒若道:“如此生受你了。”

其时已是岁暮,又过几日,却早新年。一日,康有才对他说道:“张大哥,我想你当初,原是把自己本钱做生意的,如今倘寻个伙计,头脑令你去,却要看东翁面孔吃饭,我替你不甘心。你虽是经营人,文才却有些,不如寻些小学生来课课,一年也得几十两银子,吃了去,还有些余,到底是师道之尊,没人敢怠慢你。你的意下如何?”

张恒若道:“多承你指教。但是那些学生子,还迎仗你大力去一寻方好。”康有才道:“这是该的。”

原来那里人家,都是认得张恒若的,有儿子要读书的,便一家家都送过来拜从。康有才又替他寻一个清静的僧庵,做了书房,拣个好日子,即便开馆。

张恒若做人原是极古道的,尽心教导,家家都赞先生的好。因此学徒日多一日。

光阴似箭,不觉做了十八九年的教书先生,又积有几百两银子。张恒若想道:我今已是半百的人,我那羊氏妻,不知他死活存亡,料今生是见不成的了。不如另娶一个,倘生得儿子,也好下去有靠。便走去和康有才商量。

康有才也极力撺掇道:“我与你作伐。”便去访了一家姓马,叫马大成的女儿,有三十二岁了,却还是头婚。

两下都说定了,张恒若便去寻一所小小房子,择了吉日,便娶来家。将及一年,生下了一个儿子,张恒若不胜快活,取名叫他张登。

谁知马氏产后,偶不小心,成了一个弱症病,有一年光景,医药之资,也费了好些,再医不好,竟死了。

剩下个岁把的儿子,啼啼哭哭,张恒若心中,好不悲伤。日里抱他在学堂内,夜来自己领了他睡,喂粥吃饭,候尿候屙,竟做了雄nǎi子。真个辛苦。

一日,康有才走来见了,道:“这些是女人做的事,你如何弄得惯。日日如此,你这人也要毡起来了。不如再续娶了一位嫂子罢。”

张恒若道:“亡妻死还未久,何忍便出此言。”康有才道:“张大哥,你这说话虽不差,却觉迂阔些。劝你续娶,不为别的,原是为着的代抚养这点骨血。他在黄泉下,还要欢喜哩。”

张恒若见他说得有理,亦且实不耐烦这雄nǎi子的事,便又央媒,寻了一个再醮妇人。

那妇人姓牛氏,虽是再醮,还只二十四五岁。娶来家里三年,也生下一个儿子。张恒若心中欢喜,想道:虽是我家计单薄,近来费用多了,又没有余,却喜有了两个儿子,等他们大起来,我老人家不怕没靠了。就起名叫做张匀。

谁知这牛氏,性情极是凶悍,起先自己未有生育,待那张登,还有些母子情,饭食寒暖,略能照料;自从有了张匀,竟把这张登做厌物看待起来,穿的吃的,一应不管,仍要张恒若当心。张恒若未免有句把说话,他就毒打这四五岁的小孩子来出气。

张恒若想:自己的年纪老了,他做继母的年轻,到底在他手里日子长,我若再和这泼妇争论,他怀了恨,下去越发不好看了。只得吞声忍气过去。

看看张登,早已六岁,张恒若要带他到学堂中,教他读书。论起来六岁的孩子,年还未大,张恒若这些人家,又不是指望什么发科发甲的,原可迟些。不过要借此避继母的虎威。

那牛氏却不肯放他入学,要留在家,像小厮般使唤。张恒若拗他不过,只得歇了。

一日,隆冬天气飞飞扬扬的下雪,张恒若放了学回家,适值牛氏因天气严寒,指使张登,在那里烫酒来御寒。

张恒若见他在火盆边,缩头缩脑,不住的抖,走去捏他一把,身子甚是单薄,忍不住对牛氏道:“不要说他也是你的儿子,就是出两贯钱雇来的小厮,也要照看他饥寒。你因天冷想酒吃,须知他也因天冷,想衣穿哩。”

牛氏听了,也不开口,竟走去把张登剥得赤条条的,推他到门外雪里去道:“谁叫他在老子面前装冷,却害我受气!如今叫你光身子到雪里去,才晓得冷是怎样的哩!”

张恒若看了这光景,按捺不下这怒气,赶上前要想揪庄头发打他。终究是望六的人,不中用,倒被那煞神健旺不过的泼妇,推了一交,扒起身来,欲待再赶上去,却听见张登在门外雪里不住地喘,又怕他冻坏了,只得先走去抱了他进来,与他穿好了衣服。

看那泼妇时,连他自己养的张匀都不要了,也剥得精赤,丢在地上,拿了条索子,要自己寻死。

左右乡邻听得闹,都走来看,也有去夺牛氏手里索子的,也有扯住了张恒若,不放他赶过去的,也有在地下抱起张匀来,替他穿衣服的,乱个不住。

张恒若心里寻思着:这泼妇是再和他讲不明白的,如今且自由他,再熬过了几年,待登儿有十多岁,也就受他磨灭不死了。当下众人和解了一回,自散不题。

日来月往,早又过了十年,张恒若年纪老了,教不得书,只在家过活。那牛氏一向不许张登去读书,幸他自己有志气,每逢牛氏差他外面去干什么事,便悄悄地到父亲学堂内,认几个字,记几句书。回家牛氏道是迟了,打他骂他,他熬了打骂,却仍偷工夫去和父亲请究,习以为常。因此虽没有读书的名头,却也粗粗有些文理。

其时已十六。牛氏要他入山去樵柴,限他一日要一担,少了就要挨打。

张匀有十二岁,却送他去左近学堂内读书,有什么好吃的东西,都与张匀吃,那张登只吃口菜饭,还是没得他饱的。张匀穿的是绸绢,张登穿件布衣,还是破的。

那张匀却天性孝友,几次劝母亲道:“哥哥与孩儿虽不是一个娘养,却都是父亲的儿子,也就一般是母亲的儿子了。母亲还该也把些好吃的与哥哥吃,做些绢衣与哥哥穿才是。”牛氏却只不听。

一日,张登拿了斧头、扁担入山,刚樵得一束柴,忽然狂风大作,顷刻间大雨如注,把张登身上那件破衣,打个透湿,连忙背了这一束柴,奔到前面一个山神庙内去躲,思量等那雨住了,再行去樵。谁知那雨从辰刻下起,倾盆般直下到晚,方才住点。

张登见天色已黑,归路又远,只得就挑了这一束柴回来,向牛氏道:“母亲,今日不凑巧,下了这天大雨,只樵得一束柴在此。孩儿肚中饥了,母亲把口饭与孩儿吃。”

牛氏便骂道:“亏你这该死的,去了一日,只有这几根儿,还要想饭吃么?劝你不要做这好梦了罢。”

张登见说,不敢开口,渐觉饿火烧心,有些竖头不起,便走到自己房中,做一团儿,睡在床上。

没多时,张匀从学堂回来,见樵柴的斧头、担子在外,知道哥哥已归,走去他房里,却见睡在床上,问道:“哥哥你身子有些不自在么?”张登道:“不是,我肚里饥了,竖头不起,略睡一睡,就会好的。”

张匀道:“既是肚饥,何不去拿饭来吃。”张登便把入山遇雨,樵的柴少,没有饭吃的事说了。

张匀听毕,也不说甚,走出外来,便私下去取了些面,走到屋背后一个林妈妈家里,说道:“妈妈,我肚子饥饿,想个饼吃。母亲却不得工夫,特来央妈妈费一费手,带有面在这里。”

林妈妈便与他打了三张薄饼,又替他敲个火来,弄熟了,递与他。张匀接来,藏在袖中,走回家里,去张登床边道:“哥哥,薄饼在此,乘热就吃。”

张登问是那里来的,张匀道:“哥哥,你不要问,只管吃就是了。”张登道:“你对我说得明白,我便吃也吃得下。”

张匀便备说是私自拿面去央林妈妈做来,只说自己吃的,张登道:“兄弟,后次不消你这般费心,恐防母亲知道了,要动气。我一天有得一顿下肚,就是饿,也不到得饿死的。”

当夜过去。到了次日,张登又拿着斧头、扁担,来到山中,正在那里砍柴,忽地张匀也走将来。

张登见了忙问道:“你在学堂中读书,到此何干?”张匀道:“我相帮哥哥樵柴。”张登道:“你小小年纪,那里帮得我。是谁叫你来的?”张匀说:“是我自己来的。”张登道:“不要说是你年幼,还樵不来柴,就是会樵,也使不得。快自学堂内读书去,不要在这里。”

张匀不听,把两只嫩松松的手,去拉断那柴来,口里说道:“今日不曾带得斧头,明日待我也拿了把斧头来相帮你。”

张登又催他回去,张匀只是不听,看他时,手上苦皮已破,将次流出血来。张登不觉心伤道:“兄弟,你不回去,我就把斧头自己刎死在这里了。”张匀听说,方才住手。

张登逼他回家,送他到了半路,自己方掇转身,再入山去樵柴。到得天晚回来,便路先走去学堂里,对那先生说:“我兄弟年幼无知,要先生约束严密些。山中虎狼甚多,切不可放他走开去。”

先生道:“今日上午,不知他到那里去闲荡了好一回,已经把他打过,下去自当分外管得他严些就是了。”

张登别了先生,归家。对张匀道:“你不依我言语,今日被先生打了,记苦么?”张匀嘻嘻地笑道:“何曾打着。”

过了一夜,明日张登才到山里,只见张匀拿了一把斧头也赶将来,吃了一惊道:“叫你不要来,你如何今日又来,快些回去,迟了先生要打的。”

张匀并不答应,只顾把柴乱砍,砍得吃力了,汗如雨一般流下来。张登几次止住他,却只不理,看看有了大大的一捆,方才住手,叫道:“哥哥,兄弟先回去了。”便一径归家,走到学堂内。

先生见了怒道:“你天天只在外面游荡是何道理?”抡起戒尺要打。又问道:“你半日在那里?”

张匀备述哥哥在山樵柴,前因遇雨,樵的柴少,归家没得饭吃,心中不忍,去帮他砍柴的意思。先生道:“你不要扯谎。”张匀道:“学生自来不会说假话。先生可见学生一向何曾偷闲的。”

先生听说,放下戒尺道:“却是难得,我昨日倒错打了你了。”自此张匀每日饭后,把斧头藏在衣裳底下,只说到学堂里去,却来山中帮哥哥打柴。张登几番阻他,他只是不睬。

一日,弟兄二人,正和几个樵夫,同在那里砍柴,忽然一阵风起,林里跳出一只吊睛白额虎来。众人见了,连忙奔窜。那虎扑将过来,衔了张匀,回身就走。

张登见衔了他兄弟去,也不顾自家性命,拿了斧头,向前来夺。那虎口内拖了个人,走得不十分快,被张登赶去,在它屁股上猛力砍下一斧,思量要砍倒了那虎,救他兄弟。奈他是个瘦弱后生,没有什么气力,这一下斧,砍虎不倒,那虎负痛,倒如飞也似跑了去。张登不舍,只顾上前去赶,抹过前面那只山嘴,那虎见都不见了。

张登当下放声大哭,晕了去有半个时辰,方才醒转。众樵夫都走来劝他,张登道:“我这兄弟不比别人家的兄弟,况他今日这般惨死,都为我这哥哥。”说到伤心处道:“我还要活这性命做什么!”便把樵柴的斧头,向自己项上一勒。众人急救,已割有一寸来深,那血好像泉水一般乱涌,登时晕倒在地。

众人急扯他的衣服来裏好了,众人你扛头,我扛脚,把他抬回家里。

张恒若夫妻听众人说了缘由,一齐大哭。牛氏指着张登骂道:“你杀了我儿子,假装自刎来骗我,希图免罪。难道我饶得你过么?”便拿了条板凳,照张登头上劈来。却得张恒若和众人挡住。

张登带着呻吟道:“母亲不用烦恼,兄弟为我而死,我也断不独生的。”众人扶他到房中去,睡在床上了,各人自散。

张登项上疼痛,睡不起,一日到夜,只是靠着墙壁坐了,哭那兄弟。

张恒若见他伤重,防他也死了,时刻要拿口汤水去与他将养,却都被牛氏阻住道:“他害了我匀儿,是我仇人,只因他伤也重了,等他自死。你若还要想他活时,我就活活把他打死。”

张恒若是几及七旬的人,气力又敌这牛氏不过,把道理和他讲,又是讲不通的。只得含着眼泪,由他做主。

过了三日,张登果然死了,张恒若哭了一场,便要去买棺木来盛殓。牛氏又阻住道:“我匀儿被他陷害得苦,他这样人,只消买个蒲包包了,抛在水里了就是,要什么棺木!”

张恒若道:“亏你说这话。兄弟又不是他弄死的,他如今也为了兄弟死了,你还要结这死冤家。”牛氏总是不听,口里还喃喃的骂这死人。张恒若欲待拗了他,竟自走出去买棺木,见牛氏这般样子,又怕他在家中去伤残那死尸;要与牛氏说妥了去买,却说上天,说下地,他只许得一只蒲包。弄得没了主意,一日到夜,只是坐在死人床边,叹气不题。

却说北路上有一种叫走无常,原是个活人,或五日或十日,忽然死去,冥冥中走些差使,或一日或二日,活转来,仍然是好好的一人,那走无常的到处都有。

张登当日死去,这魂儿觉得飘飘忽忽,没有撞处。忽然遇着平日认得的个走无常,见了张登,倒吓一跳道:“这里是阴间,你为何也在此?”张登方晓得自己身死,便对他诉说死的缘由道:“你可知道我兄弟的阴魂,如今在那里?”

走无常道倒不晓得,便挽了张登的手道:“我和你一同寻去。”两个约行有十多里路,见一座城,十分高大。

来到城门口,见个穿黑衫子的,在城里走出来。走无常便去拦住了他道:“我问你,新死的张匀在那里?”穿黑衫子的去身边招文袋内,摸出一个折儿看时,男男女女共有几百名在上,却并没有姓张的。

走无常道:“不要在你同伴中折儿上。”穿黑衫子的笑道:“这一路属我管,如何在别个的折儿上起来。你不必多疑心,是不错的。”走无常对张登道:“看来你兄弟竟未曾死,不要寻了。”张登不信道:“你再同我进城去寻寻看。”走无常道:“没有的了,我送你回去罢。”

张登不听,一把扯住了不放。走无常没奈何,只得同他入城,见那城中新鬼旧鬼,往来不断,但有生前认得的,便去问他兄弟下落,却都不知道。正访问间,忽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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