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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梦骈言-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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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登不听,一把扯住了不放。走无常没奈何,只得同他入城,见那城中新鬼旧鬼,往来不断,但有生前认得的,便去问他兄弟下落,却都不知道。正访问间,忽听见众鬼齐嚷将起来道:“菩萨来了。”

张登抬起头来,只见半空中一朵祥云上,露出法身,毫光四射,走无常贺喜道:“张大哥,你有福。菩萨歇了几千年,却才一到阴司,救拔枉死鬼魂,被你恰恰撞着了。”便扯了张登齐跪在地。耳朵里只听得众鬼纷纷的都合着掌,念那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咒。

只见菩萨把杨枝蘸着那瓶内法水,轻轻洒下,细如尘埃一般。张登项上斧伤处,着了一些儿,便顿然不痛。不多时,空中云收光敛,已不见了菩萨。

走无常便扯了张登道:“我送你回去罢,”两个仍从旧路回来,到了张家门首,走无常道:“我去了,你自己进去。”

张登走到自己房中,便如梦醒,看床前时,正是五更时分,停着一盏半明半灭的灯,他老子守在床边叹气。便叫声:“父亲!”吓得张恒若连忙走避道:“登儿,我原是要买棺木殓你的,都是你继母不肯,你不要来吓我。”张登叫道:“父亲不要怕,是孩儿活转来了。”

便扒起来,坐在床上,把死去遇见走无常,同他去寻兄弟,却寻不着,得见菩萨,洒那法水。走无常领他回来的事,细述一遍。说罢把手去摸项上时,那伤痕果然平愈了。

张恒若当下心中大喜,道:“你已死了三日,我要买棺木殓你,你那继母只许用只蒲包,我又不肯依他,因此未曾收殓你。想起来,倒亏不容买棺木,倘已收殓,怕难再活了。”又说道:“你此刻还魂,幸喜你继母不知道,他若知道,定然又有毒手放出来。天色将明,却送你去安顿在那里方好?”

张登道:“父亲不必多忧,据阴司那穿黑衫子的说话,兄弟还在世上,并未曾死。孩儿天明就去寻访,拼着走遍天涯,好歹要寻了他同回。母亲自然不恨孩儿了。”

父子二人说说话话,只见窗上已亮,张登道:“孩儿只今就去,望父亲只算孩不曾活转来,不要挂念。”

张恒若见他死去三日,才得还魂,清晨就要出门,又是不知何年何月才得回来的,心中好不凄惨。却又不敢留他。欲要付他些盘费,奈自从娶牛氏来,一文钱也没得张恒若放在手头,只得由儿子空身去了,十分不忍,只索自己宽解道:“罢了,他说的譬如不还魂转来,也无可如何。如今到底还有回来指望的。”

张登去了好一回,那轮红日已是高高的。牛氏睡起了,走出房门来,张恒若迎着道:“报你个喜信,我那匀儿竟未曾死。”牛氏忙问道:“这话那里来的?”张恒若备述夜间张登还魂,并如今去寻兄弟的事。牛氏听了,气得目睁口呆了半晌,指着丈夫哭骂道:“都是你这老狗欺我,他害了我匀儿,我原要把那板凳劈死他来偿命的,是你和众人挡住。他何曾肯自己勒死,不过怕我淘气,割破了一些儿苦皮来捣鬼,后来又假装死了,你却暗地把他将养得老赤,放他逃走,却造这话来哄我,我如今也不要活了。”

便一个头拳望丈夫身上撞去。张恒若把身一闪,那牛氏撞空了,跌倒在地。张恒若怕他起来,又把自己当了那寺里的钟,急走出门,向朋友家里去躲他的锋头。过了一夜,张恒若要归,那朋友人家,都晓得牛氏的凶名,怕张恒若年老,吃苦不起,弄出事来,再也不放。

牛氏在家,想了张匀被虎衔去,心中又苦;想了张登逃走,心中又气;要等丈夫回来出他的毒,却又再不见归。哭一阵,骂一阵,日里粒米也不下肚,夜来瞌睡也不打一个,看看病起来了,起先两日,还挣起来,要守丈夫回家淘气,后来竟走不起身,睡在床上,也没半个人影儿到他面前。又过了两日,病势越发沉重,常有人来招呼他去。心知是鬼,好不害怕,却那得人来作伴。

左右乡邻见他家好几日不开门,都道诧异,有知道张恒若躲处的,便去通信。张恒若心中忖道:“不要这泼妇在家,寻了什么短见,这却要回去的。”

便别了那朋友,走到自家门户首,去敲那门时,里面声息俱无,越发疑心,向邻家借条梯子,央个后生,逾墙而入,拔下门闩,方才自己进去,到房内看时,见牛氏卧病在床,话都说不出的了。

张恒若念十多年夫妇之情,去请一位医家看他。医家说系七情所伤,受得病深,没救的了。张恒若也无可奈何。挨到明日,牛氏果然命绝。张恒若买副棺木,盛殓停当,即便拿了出去。

这牛氏平日,虽是凶悍,和丈夫吵闹,到得死了,张恒若七十来岁的人,独自一个在家,又凄凉不过。想起先前娶马氏时,图个老来有靠。谁知仍弄得这般光景,张匀不知是死是活,张登回来,不知自己还在世不在世,心中时时悲感不题。

且说张登,那日清晨出门,一头走一头想道:却叫我那里去寻好。见路旁有个关帝庙,道:“不如去求一签,看关帝叫我那里去寻,便那里寻便了。”

走到庙中,通诚已毕,求得一签,去问庙中道士,央他一详。说是上南去好。便走出庙门,一经向南而行。身边苦没一些盘费,日里向人家求讨口吃,夜来缩在古庙里,或是人家房檐下住宿。

非止一日,来到南京地方。时值秋末冬初,天气骤冷,受了些寒,觉得头重脚轻,害起病来,睡在街坊土人家檐下,不住的呻吟。

只见街上一位官长过去,那官长坐在轿内,约有三十六七岁。轿后一位小官人,坐在匹小川马上,活像是兄弟张匀,因他十分体面,不敢厮认。不多时来到近身,仔细一看,果是张匀,快活得就如拾着一件至宝,连病都觉得好了。跳起来叫道:“兄弟,你如何在这里?”

张匀回头一看,认得是哥哥,慌忙跳下马来相见。张登一把抱住,放声大痛,张匀也哭。张登便把他被虎衔去以后的事,诉说一遍。张匀听了,愈觉悲伤。

当下跟随人役,问知就里,去禀白那官长,那官长叫把一匹马命张登坐了,回府相见。没多时已到了家。张登便问张匀怎样到此。

原来张匀那日被虎衔去,心已错迷,不知衔往何地。衔了好些路,渡那大江,直到南京,放在这位官长姓张,做千户家的门首。回去不得了,在门外啼哭,那千户知道了,走出来看,见他相貌文秀,语言伶俐,又也姓张,千户未有子嗣,便认他做了儿子。这日正随了千户,游玩回来,张匀一一对哥哥说知。

说话之间,千户从外入来,张登连忙拜谢,张匀便去捧出一套绢衣来,与哥哥换了。当夜千户备一席酒,与他兄弟作贺。千户自己也出来陪。

饮酒中间,千户问张登:“贵族在河南,有多少丁口”张登道:“家父原系山东东昌府棠邑县人,迁来河南住的,只家父和我弟兄二人。”

千户称奇道:“我原籍也是山东东昌府棠邑县,这等说,是同乡井人了。”便又问:“既住山东,原何迁到了河南?”张登备言燕兵南下,父和前母失散,家产一空,在先曾在河南生意,人头熟些,因此迁往之意,千户听了,忙又问:“令尊名号什么?”张登便说:“父亲名德,号恒若。”

只见千户对他仔细看看,侧了头,像有什么疑心。立起身,往内乱走,张登、张匀都不解。少顷,千户扶了那太夫人出来,约有六十一二年纪,张匀便呼哥哥上前拜见。

太夫人扯住了张登看道:“你可是张焕之孙子,祖居棠邑县周家集的么?”张登连连点头:“正是。却缘何晓得来?”太夫人号啕大哭,回头对千户道:“不错,是你兄弟。”

张登、张匀不知就里,正待要问,太夫人道:“我就是你父亲结发羊氏。我到你家三年,适值燕兵来打山东,我和你父亲一同逃难,不料被马兵冲散,我被一个唐指挥虏去,在北地半年。”指着千户道:“生你哥哥。又半年,唐指挥身死,你哥哥便阴袭了千户,拨来这里南京,我几次遣人到山东,打听你父亲消息,并无下落,只道你父亲死了,道他可怜。见止有你哥哥这点骨血,因此你哥哥复了本性,改名齐源,情愿丢了这官诰。感蒙皇恩,道你哥哥袭职以来,所有功劳,是他自己立的,准了复姓,却仍授千户之职。今因我年老,告了养亲,就寻房子在这里。谁料你父亲却还在世上,这不是天大的喜事么。”

张登、张匀听了,犹如梦醒。太夫人又对千户道:“你把兄弟当儿子,折尽福了。”千户道:“儿先前也曾把问登弟的话,问匀弟来,却回答不得明白,是他年幼的原故。”

当下母子兄弟四人,骨肉相逢,不胜之喜。

到了次日,千户便商量挈家前往河南。太夫人心内怕牛氏不能相容,千户道:“他能容我,和他同住;不能容我,与他各居,何难处置。既是父亲在彼,那有不去的理。”便有家中一应什物,尽行装束,那房子也卖了。拣个日子,和妻陈氏,并两个兄弟,奉太夫人同往河南。

在路行程,非止一日,将近洛阳,令两个兄弟先回家去通信,自己和母亲并陈氏,随后进发。

却就张恒若独自在家,想起两个儿子,正在那里叹气,忽然见一个人走进屋来,叫声:“爹爹!”张恒若举目一看,见是张登,又惊又喜道:“你回来了么?”刚才说得一句,正要问他兄弟消息,却见张匀早到面前。当下张恒若喜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拖住了两个衣襟,抛珠般滚下泪来。

张登、张匀拜过父亲,张登便禀道:“好教爹爹欢喜,孩儿在南京,寻见了兄弟,不意又遇着羊氏母亲,并当年生下的位哥哥,一同来河南,即刻就到也。”

张恒若突然听了,不知头路,道:“你说什么来?”张登又把说过的话,复述一番。

张恒若半信半疑,正要再问备细,早见无数轿马到门,太夫人从轿子里抢将出来,拖住张恒若,抱头大哭。千户夫妻拜倒在膝前。一众家人,男男女女,塞满内外。张恒若此刻倒弄得呆了,哭也哭不出,笑也笑不来,单说得一句道:“莫不是我在这里做梦么?”性定了好一回,方才逐个个和他们叙些分离的话。真个是一言难尽。

张匀不见自己母亲,问父亲时,却是死了,登时哭晕在地,众人连忙救醒。大家把些话来劝慰了一番。

千户见屋宇窄狭,容不得许多人住,便即日去寻所宽大房子,奉父母和两个兄弟同搬过去。

有张恒若平日的朋友,并那新旧乡邻,晓得了这异事,都来作贺。张家父子开宴款待,一连忙了好几日。

千户又延请一位名师,课了两个兄弟读书。不上几年,同入泮宫,后来又同榜中了举人。陈氏见自己不能生育,替丈夫纳个偏房,生下一子,十六岁就成了进士。张恒若夫妻还都看见。

后来张恒若活到九十八岁,羊氏那年九十,同日无疾而死,三个儿子和许多孙子、曾孙,一个个都在面前送终。追想从前那段分离乖隔,再不料有这日的,这就唤做:

不是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

第三回 呆秀才志诚求偶 俏佳人感激许身

浮慕空随人转,诚求可挽天回。但教不把此心灰,终得名成实遂。未必他心是我,总凭方寸为媒。精忱感侍石人来,难道玉人不改。

这首词唤作《西江月》,是劝为人在世,须要一副真实心肠,方才做得成事。那真实心肠,不要说做忠臣义士,就是男女之情,也须得这点意思,方能两下交结。

前朝嘉靖年间,苏州吴县学里,有个秀才,姓孙名寅,号志唐。你道他为什么取这个名号?只因他生来右手有六个指头,像当年唐伯虎一般,众人要取笑他,替他取这个名号。

他从幼没了父母,未曾命名,自己想道:“唐伯虎是本处有名的才子,如得他来,有何不美。因此依了众人所取,却不道被他们作弄,特特把这六个指头,自己献出来,那也就见他做人的真率。”

他性情迂阔,动不动引出前贤古圣来,那孔夫子的头皮,也不知道被他牵了多少。他的老实,有人骗他说:“明日太阳从西边起来。”他就认真向着西方,守日头出。因此众人又起他个丑名,叫做孙呆。

那孙呆也有时知道被人愚弄,却不计较。众人中有老成的,原也怜他。那轻薄的,见他这般,倒越要把他玩耍。

他凡到朋友人家,遥望见有歌姬在坐,便掇转身子,往外乱跑。那些朋友惯晓得他有些迂雾腾腾的,便有时藏过了妓女,诱他到家,把外面的门层层闭上了,才放出妓女来,唱曲侑酒。在他面前做这些勾肩、搭背、捏臂、扪胸的丑态,还要故意推去,令和孙相公并肩坐,指使妓女,双手掰住了他,嘴里灌了那酒,把去过与他饮,弄得他两颧红起,连脖子都变了赤。那冷汗如抛散珠一般滚下来,众人却拍手大笑。如此之类,非上一端,不在话下。

却说城中有个富翁,叫刘大全。家中真乃财高北斗,米烂陈仓。他的亲戚,一个个不是做高官,就是拥厚赀。生下一个女儿,小名唤做阿珠。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

刘翁夫妇爱惜无比,日日为他择配。那些富贵之家,你也托媒去求亲,我也央人来请帖。刘老儿不是嫌他富而欠贵,便是憎他贵而少富。就是富贵两全的,不道新郎才学平常,就说新郎相貌不好。因此珠姐年已十八,尚未受聘。

有那孙寅的朋友,叫做魏用情,见孙寅年方弱冠,未偕伉俪,便又想戏弄他,到他家里说道:“志唐兄,你是读圣贤书,做圣贤事的人。圣人说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兄今年纪已大,别无弟兄,这婚姻之事,迟不去了。”

孙寅道:“用情兄所见极是。但恨没有门当户对人家,因此蹉跎了。”

魏用情笑道:“人家说兄呆,真个呆了,天底下人家,那里有一般的事体,总要人去做。如今城内刘大全家有个女儿,人人说是绝色。我想兄这般才子,须得此佳人为配,方称两全其美。何不到他家去求亲。”

孙寅被他说得高兴,便道:“既如此,就烦用情兄代为作伐,今日便走一遭何如?”魏用情摇手道:“去不得。这媒人的事,全亏口舌利便,方撮合得来,像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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