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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杂俎-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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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州东入海五六日程,有小岛,阔百里馀,四面海水皆浊,浊此水清无风,而浪高数丈,常见水上红光如日。舟人不敢近,云:“此龙王宫也。”而西北塞外人迹不到之处,不时闻数千人砍树拽木之声,及明,远视,山木一空,云:“海龙王造宫也。”余谓龙以水为居,岂复有宫?即有之,亦当鲛宇贝阙,必不藉人间之木殖也。愚俗之不经,一至於此。

天下之桥以吾闽之洛阳桥为最,盖跨海为之,似非人力。相传蔡君谟遣吏持檄海神,及归,得一醋字,遂以廿一日酉时兴工,至期,潮果不至。今世所传四喜杂剧者本此也。事有无不可知。计桥长三百六十丈。若当怒潮,必难驻足耳。吾郡台江大桥亦百馀丈,跨大江而度,三十九门,江涛澎湃,亦自恐人,不知当时何以建址。大抵闽人工于此伎,亦不烦神力耳。

江南无闸,江北无桥。江南无茅屋,江北无溷圊。南人有无墙之室,北人不能为也;北人有无柱之室,南人不能为也。北人不信南人有架空之楼,行于木杪;南人不信北人有万斛之窖,藏于地中。

地窖,燕都虽有,然不及秦、晋之多,盖人家颛以当蓄室矣。其地燥,故不腐;其上坚,故不崩。自齐以南不能为也。三晋富家,藏粟数百万石,皆窖而封之;及开,则市者坌至,如赶集然。常有藏十数年不腐者。至於近边一带,常作土室以避虏其中,若大厦,尽室处其中,封其隧道,固不啻金汤矣,但苦无水耳。

闽、广地常动,浙以北则不恒见。说者谓滨海水多则地浮也。然秦、晋高燥,无水时亦震动,动则裂开数十丈,不幸遇之者,尽室陷入其中。及其合也,浑无缝隙,掘之至深,而不可得。王太史维桢实遭此厄。则闽、广之地,动而不裂者,又得无近水滋润之故耶?然大地本一片生成,而有动不动之异,理尤不可解也。

万历己酉夏五月廿六日,建安山水暴发,建溪涨数丈许,城门尽闭。有顷,水逾城而入,溺死数万人。两岸居民,树木荡然。如洗驿前石桥,甚壮丽,水至时,人皆集桥上,无何,有大木随流而下,冲桥,桥崩,尽葬鱼腹。翌日,水至福州,天色清明而水暴至,斯须没阶,又顷之,入中堂矣。余家人集园中小台避之,台仅寻丈,四周皆巨浸矣。或曰:“水上台,可奈何?”然计无所出也。少选,妹婿郑正传,泥淖中自御肩舆迎老母暨诸室人至其家,始无恙,盖郑君所居独无水也。然水迄不能逾吾台而止,越二日始退。方水至时,西南门外白浪连天,建溪浮尸,蔽江而下,亦有连楼屋数间泛泛水面,其中灯火尚荧荧者;亦有儿女尚闻啼哭声者;其得人救援,免于鱼鳖,千万中无一二耳。水落后,人家粟米衣物为所浸渍者,出之,皆霉黑臭腐,触手即碎,不复可用。当时吾郡缙绅,惟林民部世吉捐家赀葬无主之尸凡以千计,而一二巨室大驵,反拾浮木无数以盖别业,贤不肖之相去远矣。

闽中不时暴雨,山水骤发,漂没室庐,土人谓之出蛟,理或有之。大凡蛟蜃藏山穴中,岁久变化,必挟风雨以出,或成龙,或入海。闽乌石山下瞰学道公署,数年前,邻近居民常见巨蟒,长数百尺,或蹲山麓,或蟠官署觚棱之上,双目如炬。至己酉秋八月,一夜,大风雨,乌石山崩,自后蟒不复见云,先是阮中丞一鹗以退倭,全城庙食山巅,舆论未尽释,是日山崩,政当其处,祠宇尽为洪水漂流,片瓦只椽杳不可见,时以为异云。

吴兴水多於由间暴下,其色殷红,禾苗浸者尽死,谓之“发洪。”晋中亦时有之。岢岚四面皆高山,而中留狭道,偶遇山水迸落,过客不幸,有尽室葬鱼腹者。州西一巨石,大如数间屋,水至,民常栖止其上。一日,水大发,民集石上者千计,少选,浪冲石转,瞬息之间,无复孑遗,哭声遍野。时固安刘养浩为州守,后在东郡为余言之,亦不记其何年也。

水柔于火,而火之患惨於火。火可避而水不可避,火可扑灭而水无如之何,直俟其自落耳。若癸卯山东之水,丁未南畿之水,己酉闽中之水,壬子北都之水,皆骸骨蔽野,百里无烟,兵戈之惨,无以逾之。然北方之水,或可堤防而障,或可沟浍而通,惟南方山水之发,疾如迅雷,不可御也。

火患独闽中最多,而建宁及吾郡尤甚:一则民居辐凑,夜作不休;二则宫室之制,一片架木所成,无复砖石,一不戒则燎原之势莫之遏也;三则官军之救援者,徒事观望,不行扑灭,而恶少无赖利于劫掠,故民宁为煨烬,不肯拆卸耳。江北民家,土墙甓壁,以泥苫茅,即火发而不然,然而不延烧也。无论江北,即兴泉诸郡,多用砖,火患自稀矣。

周辉《清波杂志》谓:“人生不可无田,有则仕宦出处自如,可以行志,故福字从田从衣,谓之衣食足为福也。然必税轻徭简,物力有馀之地,差足自乐;若三吴之地,赋役繁重,追呼不绝,只益内顾之忧耳”。彼但知福之从田,而不知累之亦从田也。(按福字傍从示,不从衣。)

吴、越之田,苦於赋役之困累;齐、晋之田,苦於水旱之薄收;可畜田者,惟闽、广耳。近来闽地殊亦凋耗,独有岭南物饶而人稀,田多而米贱,若非瘴蛊为患,真乐土也。

燕、齐萧条,秦、晋近边,吴、越狡狯,百粤瘴疠,江右蠲瘠,荆、楚悍,惟有金陵、东瓯及吾闽中尚称乐土,不但人情风俗,文质适宜,亦且山川丘壑足以娱老,菟裘之计,非蒋山之麓则天台之侧,非武夷之亭则会稽之穴矣。

《书》言:“天下有九福:京师,钱福,病福,屏帷福;吴越,口福;洛阳,花福;蜀川,药福;秦陇,鞍马福;燕赵衣裳福。”今以时考之,盖不尽然:京师直官福耳;口福则吴、越不及闽、广;衣裳福则燕、赵远逊吴越;钱福则岭南、滇中,贾可倍蓰,宦多捆载。

楚中如衡山、宝庆亦一乐土也:物力裕而田多收,非戎马之场,可以避兵,而俗亦朴厚。长沙则卑湿而儇,不可居矣。

国家自采榷之使四出,虽平昔富庶繁丽之乡,皆成凋敝,其中稍充裕者,岭南与滇中耳。然五岭瘴乡,不习者有性命之虞,滇南远隔绝徼,山川阻修,黔巫之界,苗獠为梗,过客辎重,时遭抄掠,不但商旅稀少,即仕宦者亦时时戒心也。

滇中沃野千里,地富物饶,高皇帝既定昆明,尽徙江左诸民以实之,故其地,衣冠文物,风俗言语,皆与金陵无别。若非黔筑隔绝,苗蛮梗道,诚可以卜居避乱。然滇若不隔万山,亦不能有其富矣。

富室之称雄者,江南则推新安,江北则推山右。新安大贾,鱼盐为业,藏镪有至百万者,其它二三十万则中买耳。山右或盐,或丝,或转贩,或窖粟,其富甚于新安。新安奢而山右俭也。然新安人衣食亦甚非啬,薄糜盐薤,欣然一饱矣。惟娶妾,宿妓,争讼,则挥金如土。余友人汪宗姬家巨万,与人争数尺地,捐万金娶一狭邪如之,鲜车怒马,不避监司前驱,监司捕之,立捐数万金,不十年间,萧然矣。至其菲衣恶食,纤啬委琐,四方之人皆传以为口实,不虚也。

天下推纤啬者,必推新安与江右,然新安多富,而江右多贫者,其地瘠也。新安人近雅而稍轻薄,江右人近俗而多意气。齐人钝而不机,楚人机而不浮。吴、越浮矣,而喜近名;闽、广质矣,而多首鼠。蜀人巧而尚礼,秦人鸷而不贪。晋陋而实,洛浅而愿;粤轻而犷,滇夷而华。要其醇疵美恶,大约相当,盖五方之性,虽天地不能齐,虽圣人不能强也。今之宦者,动欲择善地,不知治得其方,即蛮夷可化,况中国哉?

仕宦谚云:“命运低,得三西。”谓山西、江西、陕西也。此皆论地之肥硗,为饱囊橐计耳。江右虽贫瘠而多义气,其勇可鼓也。山、陕一二近边苦寒之地,诚不可耐,然居官岂便冻饱得死?勤课农桑,招抚流移,即不毛之地,课更以最要,在端其本而已。不然,江南繁华富庶,未尝乏地也,而奸胥大驵,舞智于下,巨室豪家,掣肘於上,一日不得展胸臆,安在其为善地哉?

仕小邑,驭疲民,居官者每郁郁不乐,此政不必尔。小邑易于见才,疲民易于见德。且“不见可欲,则心不乱”。尝见江南大地,败官者十常八九,择地者固无益也。

避塞苦寒之地,有唾出口即为水者;五岭炎暑之地,有衣物经冬不晒晾即霉湿者。天地气候不齐乃尔。然南人尚有至北,北人入南,非疟即痢,寒可耐而暑不可耐也。余在北方,不患寒而患尘,在南方不患暑而患湿。尘之污物,素衣为缁;湿之中人,强体成痹。然湿犹可避,而风尘一至,天地无所容其身,故释氏以世界为尘,讵知江南有不尘之国乎?

丹阳有奔牛坝,相传梁武帝有人于石城掘得一僧,瞑目坐土中,奏于帝。帝问志公。志公曰:“此入定耳,可令人於其傍击磬,则出定矣。”帝命试之,果开目,问之不答。志公乃话其前事云云。其僧一视志,即起身向南奔去,帝遣人逐之,至此地,化为牛,故因以名也。近时樵阳子亦类此。

蜀有火井,其泉如油,热之则然。有盐井,深百馀尺,以物投之,良久皆化为盐,惟人发不化。又有不灰木,烧之则然,良久而火灭,依然木也。此皆奇物,可广异闻。(鲁孔林闻亦有不灰木,取以作炉,置火辄洞赤,但余未之见耳。)

闽中郡北莲花峰下有小阜,土色殷红,俗谓之胭脂山。相传闽越王女弃脂水处也。环闽诸山无红色者,故诧为奇耳。后余道江右,贵溪、弋阳之山,无不丹者,远望之如霞焉。因思楚有赤壁,越有赤城,蜀有赤岸,北塞外有燕支山,想当尔耳。

由江右抵安庆,山多童而不秀,惟有匡庐,数百里外望之天半,若芙蓉焉。自德安至九江,或远或近,或向或背,皆成奇观。真子瞻所谓“傍看成岭侧成峰”者,岱、岳不及也。

秦筑长城以亡其国,今之西北诸边,若无长城,岂能一日守哉?秦之长城,自榆中并河以东属之阴山,以今长城计之,仅及其半,而燕代近胡之塞原有长城,又不自始皇始也。今九边惟辽东不可城,而政当女直之冲,蓟镇之城,则近时戚大将军继光所筑,其固不可攻,虏至其下,辄引去,其有功於边陲若此,而犹不免求全之毁,何怪书生掳纸上之谈而轻诋嬴政也!

九边惟延、绥兵最精,习于战也。延、绥兵虽十馀人,遇虏数千,亦必立而与战,宁战死,不走死也,故虏亦不敢轻战,虑其所得不偿失耳。辽左兵极脆弱,建酋时,时有轻中国之心,所赖互市羁縻之耳。然互市盟好,边境虽偷目前之安,而武备废,士卒惰窳,久而上下相蒙,不知有战矣。夫初立互市,本欲偷闲以缮治守御,生聚教训也,今反因之而废战具,不亦惑之甚耶!

宁夏城,相传赫连勃勃所筑,坚如铁石,不可攻。近来孛拜之乱,官军环而攻之,三月余,至以水灌,竟不能拔,非有内变,未即平也。史载勃勃筑城时蒸土为之,以锥刺入一寸,即杀工人,并其骨肉筑之。虽万世之利,惨亦甚矣。近时戚将军筑蓟镇边墙,不﹃一人,期月而功就,城上层层如齿外出,可以下瞰,谓之“瓦笼成”,坚固百倍,虏终其世不敢犯,则又何必以杀﹃为也?

女真兵满万则不可敌,今建酋是也,其众以万计不止矣。其所以未暇窥辽左者,西戎、北达为腹背之患,彼尚有内顾之忧也。防边诸将诚能以夷攻夷,离间诸酋,使自相猜忌,保境之不暇,而何暇内向哉?不然,使彼合而为一,其志尚未可量也。

河套之弃,今多追咎其失策,然亦当时事势不得不弃也。何者?我未有以制其死命,令彼得屯牧其中,纵驱之去,终当复来。至于今日,则拓跋焘所谓“我发未燥,已闻河南是我家地”者,事愈不可为矣。

曾铣欲复河套,卒为严嵩所尼,至不保要领。然使曾策果行,河套果复,不过一时可喜,而后来边衅一开,兵革何时得息?羊祜所谓“平吴之后,尚烦圣虑”者也。赵普谓曹翰攻幽州:“得之何人可守?翰死,何人可代?”此不易之论也。盖我之兵力,不加于彼,而彼盘据已久,一旦失之,势所必争耳。

西戎茶马之市,自宋已然,盖土蕃湮酪腥腥,非茶不解其毒,而中国藉之,可以得马,以草木之叶易边场之用,利之最大者也。但茶禁当严,马数当核。今之茶,什五为奸商驵狯私通贸易,而所得之马又多病残疾,不堪骑乘者。直与之耳,非市也。

江北马之役最称苦累,而寄养之户尤多败困,要其所以,则侵渔多而费用繁也。山东大户,每签解马,编审之时,已有科派,解之时,又有使用,轮养有轮养之害,点视有点视之费,印烙有印烙之弊,上纳有上纳之耗,无不破家亡身者,然而马必不可少也,得贤守令监司,弊或稍差减耳。

马之入价也,漕之改折也,虽一时之便,而非立法之初意也。太仆之马价,原为江南有不宜马之地而入价,於北地市之也。漕粮之改折,亦为一时凶荒之极,米价腾涌而入价,以俟丰年之补籴也。今公然以佐官家不时之用矣。舍本色而征银,甚便也;马粮有余,而见镪不足,甚利也;然而马日减少,太仓之粟无一年之积者,折价误之也。承平无事犹可,一旦缓急,必有执其咎者。

唐李嫔判度支,以每年江、河、淮运米至京,脚钱斗计七百,议以七百钱代之。王铎曰:“非计也。京国籴米既耗积食,而七百之费兼济贫民。”时议不从。既而都下米果大贵,卒罢不行,则今日之治漕,动称改折者,其非久远之计可知矣。

古今幅员户口,莫盛於隋之大业,唐之开元。考之《隋书》:户八百九十万七千五百四十六,口四千六百一万九千九百五十六。唐开元时,户八百四十一万二千八百七十一,口四千八百一十四万三千六百九二。主富盛亦略相当,然盛未几而祸败即随之矣。宋庆历间,户至一千九十万四千四百三十四。国朝嘉、隆之时,户共一千一百一十三万四千,口共五千五百七十八万三千,而熟夷不与焉,视隋、唐、宋盛时固已过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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