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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刻拍案惊奇-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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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万顷。”未一子道:“我无所愿,愿换大眼睛一对。”老翁大骇道:“要此何
干?”其子道:“等我撑开了大眼,看他们富的富,贵的贵。”此虽是一个笑话,
正合着古人云:常将冷眼观螃蟹,看你横行得几时?虽然如此,然那等熏天赫地
富贵人,除非是遇了朝廷诛戮,或是生下子孙不肖,方是败落散场,再没有一个
身子上,先前做了贵人,以后流为下贱,现世现报,做人笑柄的。看官,而今且
听小子先说一个好笑的,做个“入话”。
唐朝僖宗皇帝即位,改元乾符。是时阉宦骄横,有个少马坊使内官田令孜,
是上为晋王时有宠,及即帝位,使知枢密院,遂擢为中尉。上时年十四,专事游
戏,政事一委令孜,呼为“阿父”,迁除官职,不复关白。其时,京师有一流棍,
名叫李光,专一阿谀逢迎,谀事令孜。令孜甚是喜欢信用,荐为左军使;忽一日,
奏授朔方节度使。岂知其人命薄,没福消受,敕下之日,暴病卒死。遗有一子,
名唤德权,年方二十余岁。令孜老大不忍,心里要抬举他,不论好歹,署了他一
个剧职。时黄巢破长安,中和元年陈敬瑄在成都谴兵来迎僖皇。令孜遂劝僖皇幸
蜀,令孜扈驾,就便叫了李德权同去。僖皇行在住于成都,令孜与敬暄相交结,
盗专国柄,人皆畏威。德权在两人左右,远近仰奉,凡奸豪求名求利者,多贿赂
德权,替他两处打关节。数年之间,聚贿千万,累官至金紫光禄大夫、检校右仆
射,一时薰灼无比。
后来僖皇薨逝,昭皇即位,大顺二年四月,西川节度使王建屡表请杀令孜、
敬瑄。朝廷惧怕二人,不敢轻许,建使人告敬暄作乱,令孜通凤翔书,不等朝廷
旨意,竟执二人杀之。草奏云:
开押出虎,孔宣父不责他人;当路斩蛇,孙叔敖盖非利己。专杀不行于阃外,
先机恐失于彀中。
于时追捕二人余党甚急。德权脱身遁于复州,平日在有金银财货,万万千千,
一毫却带不得,只走得空身,盘缠了几日。衣服多当来吃了,单衫百结,乞食通
途。可怜昔日荣华,一旦付之春梦!
却说天无绝人之路。复州有个后槽健儿,叫做李安。当日李光未际时,与他
相熟。偶在道上行走,忽见一人褴褛丐食。仔细一看,认得是李光之子德权。心
里恻然,邀他到家里,问他道:“我闻得你父子在长安富贵,后来破败,今日何
得在此?”德权将官司追捕田、陈余党,脱身亡命,到此困穷的话,说了一遍。
李安道:“我与汝父有交,你便权在舍不住几时,怕有人认得,你可改个名,只
认做我的侄儿,便可无事。”德权依言,改名彦思,就认他这看马的做叔叔,不
出街上乞化了。未及半年,李安得病将死,彦思见后槽有官给的工食,遂叫李安
投状,道:“身已病废,乞将侄彦思继充后槽。”不数日,李安果死,彦思遂得
补充健儿,为牧守圉人,不须忧愁衣食,自道是十分侥幸。岂知渐渐有人晓得他
曾做仆射过的,此时朝政紊乱,法纪废弛,也无人追究他的踪迹。但只是起他个
混名,叫他做“看马李仆射”。走将出来时,众人便指手点脚,当一场笑话。看
官,你道“仆射”是何等样大官?“后槽”是何等样贱役?如今一人身上先做了
仆射,收场结果做得个看马的,岂不可笑?却又一件,那些人依附内相,原是冰
山,一朝失势,破败死亡,此是常理。留得残生看马,还是便宜的事,不足为怪。
如今再说当日同时有一个官员,虽是得官不正,侥幸来的,却是自己所挣。
谁知天不帮衬,有官无禄?并不曾犯着一个对头,并不曾做着一件事体,都是命
里所招,下梢头弄得没出豁,比此更为可笑。诗曰:
富贵荣华何足论?从来世事等浮云。
登场傀儡休相吓,请看当艄郭使君!
这本话文,就是唐僖宗朝江陵有一个人,叫做郭七郎。父亲在日,做江湘大
商,七郎长随着船上去走的。父亲死过,是他当家了,真个是家资巨万,产业广
延,有鸦飞不过的田宅,贼扛不动的金银山,乃楚城富民之首。江、淮、河朔的
贾客,多是领他重本,贸易往来。却是这些富人惟有一项,不平心是他本等:大
等秤进,小等秤出。自家的,歹争做好;别人的,好争做歹。这些领他本钱的贾
客,没有一个不受尽他累的。各各吞声忍气,只得受他。你道为何?只为本钱是
他的,那江湖上走的人,拚得陪些辛苦在里头,随你尽着欺心算帐,还只是仗他
资本营运,毕竟有些便宜处。若一下冲撞了他,收拾了本钱去,就没得蛇弄了。
故此随你克剥,只是行得去的。本钱越弄越大,所以富的人只管富了。
那时有一个极大商客,先前领了他几万银子,到京都做生意,去了几年,久
无音信。直到乾符初年,郭七郎在家想着这注本钱没着落,他是大商,料无所失。
可惜没个人往京去一讨。又想一想道:“闻得京都繁华去处,花柳之乡,不若借
此事由,往彼一游。一来可以索债,二来买笑追欢,三来觑个方便,觅个前程,
也是终身受用。”真计已定。七郎有一个老母。一弟一妹在家,奴婢下人无数。
只是未曾娶得妻子,当时分付弟妹承奉母亲,着一个都管看家,余人各守职业做
生理。自己却带几个惯走长路会事的家人在身边,一面到京都来。
七郎从小在江湖边生长,贾客船上往来,自己也会撑得篙,摇得橹,手脚快
便,把些饥餐渴饮之路,不在心上,不则一日到了。元来那个大商,姓张名全,
混名张多宝,在京都开几处解典库,又有几所缣缎铺,专一放官吏债,打大头脑
的。至于居间说事,卖官鬻爵,只要他一口担当,事无不成。也有叫他做“张多
保”的,只为凡事都是他保得过,所以如此称呼。满京人无不认得他的。郭七郎
到京,一问便着。他见七郎到了,是个江湘债主,起初进京时节,多亏他的几万
本钱做桩,才做得开,成得这个大气概。一见了欢然相接,叙了寒温,便摆起酒
来。把轿去教坊里,请了几个有名的行院前来陪侍,宾主尽欢。酒散后,就留一
个绝顶的妓者,叫做王赛儿,相伴了七郎,在一个书房里宿了。富人待富人,那
房舍精致,帐帐华侈,自不必说。
次日起来,张多保不待七郎开口,把从前连本连利一真,约该有十来万了,
就如数搬将出来,一手交兑。口里道:“只因京都多事,脱身不得,亦且挈了重
资,江湖上难走:又不可轻易托人,所以迟了几年。今得七郎自身到此,交明了
此一宗,实为两便。”七郎见他如此爽利,心下喜欢,便道:“在下初入京师,
未有下处。虽承还清本利,却未有安顿之所,有烦兄长替在下寻个寓舍何如?”
张多保道:“舍下空房尽多,闲时还要招客,何况兄长通家,怎到别处作寓?只
须在舍下安歇。待要启行时,在下周置动身,管取安心无虑。”七郎大喜,就在
张家间壁一所人客房住了。当日取出十两银子送与王赛儿,做昨日缠头之费。夜
间七郎摆还席,就央他陪酒。张多保不肯要他破钞,自己也取十两银子来送,叫
还了七郎银子。七郎那里肯!推来推去,大家都不肯收进去,只便宜了这王赛儿,
落得两家都收了,两人方才快活。是夜宾主两个,与同王赛儿行令作乐饮酒,愈
加熟分有趣,吃得酩酊而散。
王赛儿本是个有名的上厅行首,又见七郎有的是银子,放出十分擒拿的手段
来。七郎一连两宵,已此着了迷魂汤,自此同行同坐,时刻不离左右,竟不放赛
儿到家里去了。赛儿又时常接了家里的姊妹,轮递来陪酒插趣。七郎赏赐无算,
那鸨儿又有做生日、打差买物事、替还债许多科分出来。七郎挥金如土,并无吝
惜。才是行径如此,便有帮闲钻懒一班儿人,出来诱他去跳槽。大凡富家浪子心
性最是不常,搭着便生根的,见了一处,就热一处。王赛儿之外,又有陈娇、黎
玉、张小小、郑翩翩,几处往来,都一般的撒漫使钱。那伙闲汉,又领了好些王
孙贵戚好赌博的,牵来局赌。做圈做套,赢少输多,不知骗去了多少银子。
七郎虽是风流快活,终久是当家立计好利的人,起初见还的利钱都在里头,
所以放松了些手。过了三数年,觉道用得多了,捉捉后手看,已用过了一半有多
了。心里猛然想着家里头,要回家,来与张多保商量。张多保道:“此时正是濮
人王仙芝作乱,劫掠郡县,道路梗塞。你带了偌多银两,待往那里去?恐到不得
家里,不如且在此盘桓几时,等路上平静好走,再去未迟。”七郎只得又住了儿
日。偶然一个闲汉叫做包走空包大,说起朝廷用兵紧急,缺少钱粮,纳了些银子,
就有官做;官职大小,只看银子多少。说得郭七郎动了火,问道:“假如纳他数
百万钱,可得何官?”包大道:“如今朝廷昏浊,正正经经纳钱,就是得官,也
只有数,不能勾十分大的。若把这数百万钱拿去,私下买嘱了主爵的官人,好歹
也有个刺史做。”七郎吃一惊道:“刺史也是钱买得的?”包大道:“而今的世
界,有甚么正经?有了钱,百事可做,岂不闻崔烈五百万买了个司徒么?而今空
名大将军告身,只换得一醉;刺史也不难的。只要通得关节,我包你做得来便是。”
正说时,恰好张多保走出来,七郎一团高兴告诉了适才的说话。张多保道:
“事体是做得来的,在下手中也弄过几个了。只是这件事,在下不撺掇得兄长做。”
七郎道:“为何?”多保道:“而今的官有好些难做。他们做得兴头的,多是有
根基,有脚力,亲戚满朝,党羽四布,方能勾根深蒂固。有得钱赚,越做越高。
随你去剥削小民,贪污无耻,只要有使用,有人情,便是万年无事的。兄长不过
见自身人,便弄上一个显官,须无四壁倚仗,到彼地方,未必行得去。就是行得
去时,朝里如今专一讨人便宜,晓得你是钱换来的,略略等你到任一两个月,有
了些光景,便道勾你了,一下子就涂抹着,岂不枉费了这些钱?若是官好做时,
在下也做多时了。”七郎道:“不是这等说,小弟家里有的是钱,没的是官。况
且身边现有钱财,总是不便带得到家,何不于此处用了些?博得个腰金衣紫,也
是人生一世,草生一秋。就是不赚得钱时,小弟家里原不希罕这钱的;就是不做
得兴时,也只是做过了一番官了。登时住了手,那荣耀是落得的。小弟见识已定,
兄长不要扫兴。”多保道:“既然长兄主意要如此,在下当得效力。”
当时就与包大两个商议去打关节,那个包大走跳路数极熟,张多保又是个有
身家、干大事惯的人,有什么弄不来的事?元来唐时使用的是钱,千钱为“缗”,
就用银子准时,也只是以钱算帐。当时一缗钱,就是今日的一两银子,宋时却叫
做一贯了。张多保同包大将了五千缗,悄悄送到主爵的官人家里。那个主爵的官
人,是内官田令孜的收纳户,百灵百验。又道是“无巧不成话”,其时有个粤西
横州刺史郭翰,方得除授,患病身故,告身还在铨曹。主爵的受了郭七郎五千缗,
就把籍贯改注,即将郭翰告身转付与了郭七郎。从此改名,做了郭翰。张多保与
包大接得横州刺史告身,千欢万喜,来见七郎称贺。七郎此时头轻脚重,连身子
都麻木起来。包大又去唤了一部梨园子弟。张多保置酒张筵,是日就换了冠带。
那一班闲汉,晓得七郎得了个刺史,没一个不来贺喜撮空。大吹大擂,吃了一日
的酒。又道是:“苍蝇集秽,蝼蚁集膻,鹁鸽子旺边飞。”七郎在京都,一向撒
漫有名,一旦得了刺史之职,就有许多人来投靠他做使令的,少不得官不威、牙
爪威。做都管,做大叔,走头站,打驿吏,欺估客,诈乡民,总是这一干人了。
郭七郎身子如在云雾里一般,急思衣锦荣归,择日起身,张多保又设酒饯行。
起初这些往来的闲汉、姊妹,多来送行。七郎此时眼孔已大,各各赉发些赏赐,
气色骄傲,旁若无人。那些人让他是个见任刺史,胁肩谄笑,随他怠慢。只消略
略眼梢带去,口角惹着,就算是十分殷勤好意了。如此撺哄了几日,行装打迭已
备,齐齐整整起行,好不风骚!一路上想道:“我家里资产既饶,又在大郡做了
刺史,这个富贵,不知到那里才住?”心下喜欢,不觉日逐卖弄出来。那些原跟
去京都家人,又在新投的家人面前夸说着家里许多富厚之处,那新投的一发喜欢,
道是投得着好主了,前路去耀武扬威,自不必说。无船上马,有路登舟,看看到
得江陵境上来。七郎看时吃了一惊。但见:
人烟稀少,阁井荒凉。满前败宇颓垣,一望断桥枯树。乌焦木柱,无非放火
烧残;赭白粉墙,尽是杀人染就。尸骸没主,乌鸦与蝼蚁相争;鸡犬无依,鹰隼
与豺狼共饱。任是石人须下泪,总教铁汉也伤心。
元来江陵渚宫一带地方,多被王仙芝作寇残灭,里闾人物,百无一存。若不
是水道明白,险些认不出路径来。七郎看见了这个光景,心头已自劈劈地跳个不
住。到了自家岸边,抬头一看,只叫得苦。元来都弄做了瓦砾之场,偌大的房屋,
一间也不见了。母亲、弟妹、家人等,俱不知一个去向。慌慌张张,走头无路,
着人四处找寻。找寻了三四日,撞着旧时邻人,问了详细,方知地方被盗兵钞乱,
弟被盗杀,妹被抢去,不知存亡。止剩得老母与一两个丫头,寄居在古庙旁边两
间茅屋之内,家人俱各逃窜,囊橐尽已荡空。老母无以为生,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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