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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刻拍案惊奇-第4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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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被盗杀,妹被抢去,不知存亡。止剩得老母与一两个丫头,寄居在古庙旁边两

间茅屋之内,家人俱各逃窜,囊橐尽已荡空。老母无以为生,与两个丫头替人缝

针补线,得钱度日。七郎闻言,不胜痛伤,急急领了从人,奔至老母处来。母子

一见,抱头大哭。老母道:“岂知你去后,家里遭此大难!弟妹俱亡,生计都无

了!”七郎哭罢,拭泪道:“而今事已到此,痛伤无益。亏得儿子已得了官,还

有富贵荣华日子在后面,母亲且请宽心。”母亲道:“儿得了何官?”七郎道:

“官也不小,是横州刺史。”母亲道:“如何能勾得此显爵?”七郎道:“当今

内相当权,广有私路,可以得官。儿子向张客取债,他本利俱还,钱财尽多在身

边,所以将钱数百万,勾干得此官。而今衣锦荣归,省看家里,随即星夜到任去。”

七郎叫众人取冠带过来,穿着了,请母亲坐好,拜了四拜。又叫身边随从旧

人及京中新投的人,俱各磕头,称“太夫人”。母亲见此光景,虽然有些喜欢,

却叹口气道:“你在外边荣华,怎知家丁尽散,分文也无了?若不营勾这官,多

带些钱归来用度也好。”七郎道:“母亲诚然女人家识见,做了官,怕少钱财?

而今那个做官的家里,不是千万百万,连地皮多卷了归家的?今家业既无,只索

撇下此间,前往赴任,做得一年两年,重撑门户,改换规模,有何难处?儿子行

囊中还剩有二三千缗,尽勾使用,母亲不必忧虑。”母亲方才转忧为喜,笑逐颜

开道:“亏得儿子峥嵘有日,奋发有时,真时谢天谢地!若不是你归来,我性命

只在目下了。而今何时可以动身?”七郎道:“儿子原想此一归来,娶个好媳妇,

同享荣华。而今看这个光景,等不得做这个事了。且待上了任再做商量。今日先

请母亲上船安息。此处既无根绊,明日换过大船,就做好日,开了罢。早到得任

一日,也是好的。”

当夜,请母亲先搬在来船中了,茅舍中破锅破灶破碗破罐,尽多撇下。又分

付当直的雇了一只往西粤长行的官船,次日搬过了行李,下了舱口停当。烧了利

市神福,吹打开船。此时老母与七郎俱各精神荣畅,志气轩昂。七郎不曾受苦,

是一路兴头过来的,虽是对着母亲,觉得满盈得意,还不十分怪异;那老母是历

过苦难的,真是地下超升在天上,不知身子几多大了。一路行去,过了长沙,入

湘江,次永州。州北江墂有个佛寺,名唤兜率禅院。舟人打点泊船在此过夜,

看见岸边有大槦树一株,围合数抱,遂将船缆结在树上,结得牢牢的,又钉好

了桩橛。七郎同老母进寺随喜,从人撑起伞盖跟后。寺僧见是官员,出来迎接送

茶。私问来历,从人答道:“是现任西粤横州刺史。”寺僧见说是见任官,愈加

恭敬,陪侍指引,各处游玩。那老母但看见佛菩萨像,只是磕头礼拜,谢他覆庇。

天色晚了,俱各回船安息。

黄昏左侧,只听得树梢呼呼的风晌。须臾之间,天昏地黑,风雨大作。但见:

封姨逞势,巽二施威。空中如万马奔腾,树杪似千军拥沓。浪涛澎湃,分明

战鼓齐鸣;圩岸倾颠,恍惚轰雷骤震。山中虓虎啸,水底老龙惊。尽知巨树可维

舟,谁道大风能拔木!

众人听见风势甚大,心下惊惶。那艄公心里道是江风虽猛,亏得船系在极大

的树上,生根得牢,万无一失。睡梦之中,忽听得天崩地裂价一声响亮,元来那

株树年深日久,根行之处,把这些帮岸都拱得松了。又且长江巨浪,日夜淘洗,

岸如何得牢?那树又大了,本等招风,怎当这一只狼犺的船,尽做力生根在这

树上?风打得船猛,船牵得树重,树趁着风威,底下根在浮石中,绊不住了,豁

剌一声,竟倒在船上来,把只船打得粉碎。船轻树重,怎载得起?只见水乱滚进

来,船已沉了。船中碎板,片片而浮,睡的婢仆,尽没于水。说时迟,那时快,

艄公慌了手脚,喊将起来。郭七郎梦中惊醒,他从小原晓得些船上的事,与同艄

公竭力死拖住船缆,才把个船头凑在岸上,搁得住,急在舱中水里,扶得个母亲,

搀到得岸上来,逃了性命。其后艄人等,舱中什物行李,被几个大浪泼来,船底

俱散,尽漂没了。其时,深夜昏黑,山门紧闭,没处叫唤,只得披着湿衣,三人

捶胸跌脚价叫苦。

守到天明,山门开了,急急走进寺中,问着昨日的主僧。主僧出来,看见他

慌张之势,问道:“莫非遇了盗么?”七郎把树倒舟沉之话说了一遍。寺僧忙走

出看,只见岸边一只破船,沉在水里,岸上大槦树倒来压在其上,吃了一惊,

急叫寺中火工道者人等,一同艄公,到破板舱中,遍寻东西。俱被大浪打去,没

讨一些处。连那张刺史的告身,都没有了。寺僧权请进一间静室,安住老母,商

量到零陵州州牧处陈告情由,等所在官司替他动了江中遭风失水的文书,还可赴

任。计议已定,有烦寺僧一往。寺僧与州里人情厮熟,果然叫人去报了。谁知:

浓霜偏打无根草,祸来只捹福轻人。

那老母原是兵戈扰攘中,看见杀儿掠女,惊坏了再苏的,怎当夜来这一惊可

又不小,亦且婢仆俱亡,生资都尽,心中转转苦楚,面如蜡查,饮食不进,只是

哀哀啼哭,卧倒在床,起身不得了。七郎愈加慌张,只得劝母亲道:“留得青山

在,不怕没柴烧。虽是遭此大祸,儿子官职还在,只要到得任所便好了。”老母

带者哭道:“儿,你娘心胆俱碎,眼见得无那活的人了,还说这太平的话则甚?

就是你做得官,娘看不着了!”七郎一点痴心,还指望等娘好起来,就地方起个

文书前往横州到任,有个好日子在后头。谁想老母受惊太深,一病不起。过不多

两日,呜呼哀哉,伏惟尚飨。七郎痛哭一场,无计可施。又与僧家商量,只得自

往零陵州哀告州牧。州牧几日前曾见这张失事的报单过,晓得是真情。毕竟官官

相护,道他是隔省上司,不好推得干净身子。一面差人替他殡葬了母亲,又重重

赉助他盘缠,以礼送了他出门。七郎亏得州牧周全,幸喜葬事已毕,却是丁了母

忧,去到任不得了。

寺僧看见他无了根蒂,渐渐怠幔,不肯相留。要回故乡,已此无家可归。没

奈何就寄住在永州一个船埠经纪人的家里,原是他父亲在时,走客认得的。却是

囊橐中俱无,止有州牧所助的盘缠,日吃日减,用不得几时,看看没有了。那些

做经纪的人,有甚情谊?日逐有些怨咨起来,未免茶迟饭晏,箸长碗短。七郎觉

得了,发话道:“我也是一郡之主,当是一路诸侯。今虽丁忧,后来还有日子,

如何恁般轻薄?”店主人道:“说不得一郡两郡,皇帝失了势,也要忍些饥饿,

吃些粗粝,何况于你是未任的官?就是官了,我每又不是什么横州百姓,怎么该

供养你?我们的人家不做不活,须是吃自在食不起的。”七郎被他说了几句,无

言可答,眼泪汪汪,只得含着羞耐了。

再过两日,店主人寻事吵闹,一发看不得了。七郎道:“主人家,我这里须

是异乡,并无一人亲识可归,一向叨扰府上,情知不当,却也是没奈何了。你有

甚么觅衣食的道路,指引我一个儿?”店主人道:“你这样人,种火又长,拄门

又短,郎不郎秀不秀的,若要觅衣食,须把个‘官’字儿阁起,照着常人,佣工

做活,方可度日。你却如何去得?”七郎见说到佣工做活,气忿忿地道:“我也

是方面官员,怎便到此地位?”思想:“零陵州州牧前日相待甚厚,不免再将此

苦情告诉他一番,定然有个处法。难道白白饿死一个刺史在他地方了不成?”写

了个帖,又无一个人跟随,自家袖了,葳葳蕤蕤,走到州里衙门上来递。

那衙门中人见他如此行径,必然是打抽丰,没廉耻的,连帖也不肯收他的。

直到再三央及,把上项事一一分诉,又说到替他殡葬厚礼赆行之事,这却衙门中

都有晓得的,方才肯接了进去,呈与州牧。州牧看了,便有好些不快活起来道:

“这人这样不达时务的!前日吾见他在本州失事,又看上司体面,极意周全他去

了,他如何又在此缠扰?或者连前日之事,未必是真,多是神棍假装出来骗钱的

未可知。纵使是真,必是个无耻的人,还有许多无厌足处。吾本等好意,却叫得

‘引鬼上门’,我而今不便追究,只不理他罢了。”分付门上不受他帖,只说概

不见客,把原帖还了。七郎受了这一场冷淡,却又想回下处不得。住在衙门上守

他出来时,当街叫喊。州牧坐在轿上问道:“是何人叫喊?”七郎口里高声答道:

“是横州刺史郭翰。”州牧道:“有何凭据?”七郎道:“原有告身,被大风飘

舟,失在江里了。”州牧道:“既无凭据,知你是真是假?就是真的,费发已过,

如何只管在此缠扰?必是光棍,姑饶打,快走!”左右虞候看见本官发怒,乱棒

打来,只得闪了身子开来,一句话也不说得,有气无力的,仍旧走回下处闷坐。

店主人早已打听他在州里的光景,故意问道:“适才见州里相公,相待如何?”

七郎羞惭满面,只叹口气,不敢则声。店主人道:“我教你把‘官’字儿阁起,

你却不听我,直要受人怠慢。而今时势,就是个空名宰相,也当不出钱来了。除

是靠着自家气力,方挣得饭吃。你不要痴了!”七郎道:“你叫我做甚勾当好?”

店主人道:“你自想,身上有甚本事?”七郎道:“我别无本事,止是少小随着

父亲,涉历江湖,那些船上风水,当艄拿舵之事,尽晓得些。”店主人喜道:

“这个却好了,我这里埠头上来往船只多,尽有缺少执艄的。我荐你去几时,好

歹觅几贯钱来,饿你不死了。”七郎没奈何,只得依从。从此只在往来船只上,

替他执艄度日。去了几时,也就觅了几贯工钱回到店家来。永州市上人,认得了

他,晓得他前项事的,就传他一个名,叫他做“当艄郭使君”。但是要寻他当艄

的船,便指名来问郭使君。永州市上编成他一只歌儿道:

问使君,你缘何不到横州郡?元来是天作对,不作你假斯文,把家缘结果在

风一阵。舵牙当执板,绳缆是拖绅。这是荣耀的下梢头也!还是把着舵儿稳。

(词名《挂枝儿》)

在船上混了两年,虽然挨得服满,身边无了告身,去补不得官。若要京里再

打关节时,还须照前得这几千缗使用,却从何处讨?眼见得这话休题了,只得安

心塌地,靠着船上营生。又道是“居移气,养移体”,当初做刺史,便象个官员:

而今在船上多年,状貌气质,也就是些篙工水手之类,一般无二。可笑个一郡刺

史,如此收场。可见人生荣华富贵,眼前算不得账的。上复世间人,不要十分势

利。听我四句口号:

富不必骄,贫不必怨。

要看到头,眼前不算。

卷二十三 大姊魂游完宿愿 小姨病起续前缘

诗曰:生死由来一样情,豆萁燃豆并根生。

存亡姊妹能相念,可笑阋墙亲弟兄。

话说唐宪宗元和年间,有个侍御李十一郎,名行修。妻王氏夫人,乃是江西

廉使王仲舒女,贞懿贤淑,行修敬之如宾。王夫人有个幼妹,端妍聪慧,夫人极

爱他,常领他在身边鞠养。连行修也十分爱他,如自家养的一般。一日,行修在

族人处赴婚礼喜筵,就在这家歇宿。晚间忽做一梦,梦见自身再娶夫人。灯下把

新人认看,不是别人,正是王夫人的幼妹。猛然惊觉,心里甚是不快活。巴到天

明,连忙归家。进得门来,只见王夫人清早已起身了,闷坐着,将手频频拭泪,

行修问着不答。行修便问家人道:“夫人为何如此?”家人辈齐道:“今早当厨

老奴在厨下自说:‘五更头做一梦,梦见相公再娶王家小娘子。’夫人知道了,

恐怕自身有甚山高水低,所以悲哭了一早起了。”行修听罢,毛骨耸然,惊出一

身冷汗,想道:“如何与我所梦正合?”他两个是恩爱夫妻,心下十分不乐。只

得勉强劝谕夫人道:“此老奴颠颠倒倒,是个愚懵之人,其梦何足凭准!”口里

虽如此说,心下因是两梦不约而同,终久有些疑惑。

只见隔不多几日,夫人生出病来,累医不效,两月而亡。行修哭得死而复苏,

书报岳父王公,王公举家悲恸。因不忍断了行修亲谊,回书还答,便有把幼女续

婚之意。行修伤悼正极,不忍说起这事,坚意回绝了岳父。于时有个卫秘书卫随,

最能广识天下奇人。见李行修如此思念夫人,突然时他说道:“侍御怀想亡夫人

如此深重,莫不要见他么?”行修道:“一死永别,如何能勾再见?”秘书道:

“侍御若要见亡夫人,何不去问‘稠桑王老’?”行修道:“王老是何人?”秘

书道:“不必说破,侍御只牢牢记着‘稠桑王老’四字,少不得有相会之处。”

行修见说得作怪,切切记之于心。过了两三年,王公幼女越长成了,王公思念亡

女,要与行修续亲,屡次着人来说。行修不忍背了亡夫人,只是不从。

此后,除授东台御史,奉诏出关,行次稠桑驿,驿馆中先有敕使住下了,只

得讨个官房歇宿。那店名就叫做稠桑店。行修所得“稠桑”二字,触着便自上心,

想道:“莫不什么王老正在此处?”正要跟寻间,只听得街上人乱嚷。行修走到

店门边一看,只见一伙人团团围住一个老者,你扯我扯,你问我问,缠得一个头

昏眼暗。行修问店主人道:“这些人何故如此?“主人道:“这个老儿姓王,是

个希奇的人,善谈禄命。乡里人敬他如神!故此见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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