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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刻拍案惊奇-第7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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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坍墙。想道:“要他没用,不如把泥坯卖了,且将就做盘缠度日。”走到街上,

正撞着贾仁,晓得他是惯与人家打墙的,就把这话央他去卖。贾仁道:“我这家

正要泥坯,讲倒价钱,吾自来挑也。”果然走去说定了价,挑得一担算一担。开

了后园,一凭贾仁自掘自挑。贾仁带了铁锹,锄头,土萝之类来动手。刚扒倒得

一堵,只见墙脚之下,拱开石头,那泥簌簌的落将下去,恰象底下是空的。把泥

拔开,泥下一片石板。撬起石板,乃是盖下一个石槽,满槽多是土砖块一般大的

金银,不计其数。旁边又有小块零星楔着。吃了一惊道:“神明如此有灵!已应

着昨梦。惭愧!今日有分做财主了。”心生一计,就把金银放些在土萝中,上边

覆着泥土,装了一担。且把在地中挑未尽的,仍用泥土遮盖,以待再挑。挑着担

竟往栖身破窑中,权且埋着,神鬼不知。运了一两日,都运完了。

他是极穷人,有了这许多银子,也是他时运到来,且会摆拨,先把些零碎小

锞,买了一所房子,住下了。逐渐把窑里埋的,又搬将过去,安顿好了。先假做

些小买卖,慢慢衍将大来,不上几年,盖起房廊屋舍,开了解典库、粉房、磨房、

油房、酒房,做的生意,就如水也似长将起来。旱路上有田,水路上有船,人头

上有钱,平日叫他做穷贾儿的,多改口叫他是员外了。又娶了一房浑家,却是寸

男尺女皆无,空有那鸦飞不过的田宅,也没一个承领。又有一件作怪:虽有这样

大家私,生性慳吝苦克,一文也不使,半文也不用,要他一贯钞,就如挑他一条

筋。别人的恨不得劈手夺将来;若要他把与人,就心疼的了不得。所以又有人叫

他做“慳贾儿”。请着一个老学究,叫做陈德甫,在家里处馆。那馆不是教学的

馆,无过在解铺里上帐目,管些收钱举债的勾当。贾员外日常与陈德甫说:“我

在有家私,无个后人承领,自己生不出,街市上但遇着卖的,或是肯过继的,是

男是女,寻一个来与我两口儿喂眼也好。”说了不则一蕃,陈德甫又转分付了开

酒务的店小二:“倘有相应的,可来先对我说。”这里一面寻螟铃之子,不在话

下。

却说那周荣祖秀才,自从同了浑家张氏,孩儿长寿,三口儿应举去后,怎奈

命运未通,功名不达。这也罢了,岂知到得家里,家私一空,止留下一所房子。

去寻寻墙下所埋祖遗之物,但见墙倒泥开,刚剩得一个空石槽。从此衣食艰难,

索性把这所房子卖了,复是三口儿去洛阳探亲。偏生这等时运,正是:时来风送

膝王阁,运退雷轰荐福碑。

那亲眷久已出外,弄做个满船空载月明归,身边盘缠用尽。到得曹南地方,

正是暮冬天道,下着连日大雪。三口儿身上俱各单寒,好生行走不得。有一篇

《正宫调滚绣球》为证:

是谁人碾就琼瑶往下筛?是谁人剪冰花迷眼界?恰便似玉琢成六街三陌。拾

便似粉妆就殿阁楼台。便有那韩退之蓝关前冷怎当?便有那孟浩然驴背上也跌下

来。便有那剡溪中禁回他子猷访戴,则这三口儿,兀的不冻倒尘埃!眼见得一家

受尽千般苦,可怎么十谒朱门九不开,委实难捱。

当下张氏道:“似这般风又大,雪又紧,怎生行去?且在那里避一避也好。”

周秀才道:“我们到酒务里避雪去。”

两口儿带了小孩子,到一个店里来。店小二接着,道:“可是要买酒吃的?”

周秀才道:“可怜,我那得钱来买酒吃?”店小二道:“不吃酒,到我店里做甚?”

秀才道:“小生是个穷秀才,三口儿探亲回来,不想遇着一天大雪。身上无衣,

肚里无食,来这里避一避。”店小二道:“避避不妨。那一个顶着房子走哩!”

秀才道:“多谢哥哥。”叫浑家领了孩儿同进店来。身子抖抖的寒颤不住。店小

二道:“秀才官人,你每受了寒了。吃杯酒不好?”秀才叹道:“我才说没钱在

身边。”小二道:“可怜,可怜!那里不是积福处?我舍与你一杯烧酒吃,不要

你钱。”就在招财利市面前那供养的三杯酒内,取一杯递过来。周秀才吃了,觉

道和暖了好些。浑家在旁,闻得酒香也要杯儿敌寒,不好开得口,正与周秀才说

话。店小二晓得意思,想道:“有心做人情,便再与他一杯。”又取那第二杯递

过来道:“娘子也吃一杯。”秀才谢了,接过与浑家吃。那小孩子长寿,不知好

歹,也嚷道要吃。秀才簌簌地掉下泪来道:“我两个也是这哥哥好意与我每吃的,

怎生又有得到你?”小孩子便哭将起来。小二问知缘故,一发把那第三杯与他吃

了。就问秀才道:“看你这样艰难,你把这小的儿与了人家可不好?”秀才道:

“一时撞不着人家要。”小二道:“有个人要,你与娘子商量去。”秀才对浑家

道:“娘子你听么,卖酒的哥哥说,你们这等饥寒,何不把小孩子与了人?他有

个人家要。”浑家道:“若与了人家,倒也强似冻饿死了,只要那人养的活,便

与他去罢。”秀才把浑家的话对小二说。小二道:“好教你们喜欢。这里有个大

财主,不曾生得一个儿女,正要一个小的。我如今领你去,你且在此坐一坐,我

寻将一个人来。”

小二三脚两步走到对门,与陈德甫说了这个缘故。陈德甫踱到店里,问小二

道:“在那里?”小二叫周秀才与他相见了。陈德甫一眼看去,见了小孩子长寿,

便道:“好个有福相的孩儿!”就问周秀才道:“先生,那里人氏?姓甚名谁?

因何就肯卖了这孩儿?”周秀才道:“小生本处人氏,姓周名荣祖,因家业凋零,

无钱使用,将自己亲儿情愿过房与人为子。先生你敢是要么?”陈德甫道:“我

不要!这里有个贾老员外,他有泼天也似家私,寸男尺女皆无。若是要了这孩儿,

久后家缘家计都是你这孩儿的。”秀才道:“既如此,先生作成小生则个。”陈

德甫道:“你跟着我来!”周秀才叫浑家领了孩儿一同跟了陈德甫到这家门首。

陈德甫先进去见了贾员外。员外问道:“一向所托寻孩子的,怎么了?”陈

德甫道:“员外,且喜有一个小的了。”员外道:“在那里?”陈德甫道:“现

在门首。”员外道:“是个什么人的?”陈德甫道:“是个穷秀才。”员外道:

“秀才倒好,可惜是穷的。”陈德甫道:“员外说得好笑,那有富的来卖儿女?”

员外道:“叫他进来我看看。”陈德甫出来与周秀才说了,领他同儿子进去。秀

才先与员外叙了礼,然后叫儿子过来与他看。员外看了一看,见他生得青头白脸,

心上喜欢道:“果然好个孩子!”就问了周秀才姓名,转对陈德甫道:“我要他

这个小的,须要他立纸文书。”陈德甫道:“员外要怎么样写?”员外道:“无

过写道:‘立文书人某人,因口食不敷,情愿将自己亲儿某过继与财主贾老员外

为儿。’”陈德甫道:“只叫‘员外’够了,又要那‘财主’两字做甚?”员外

道:“我不是财主,难道叫穷汉?”陈德甫晓得是有钱的心性,只顾着道:“是,

是。只依着写‘财主’罢。”员外道:“还有一件要紧,后面须写道:‘立约之

后,两边不许翻悔。若有翻悔之人,罚钞一千贯与不悔之人用。’”陈德甫大笑

道:“这等,那正钱可是多少?”员外道:“你莫管我,只依我写着。他要得我

多少!我财主家心性,指甲里弹出来的,可也吃不了。”

陈德甫把这话一一与周秀才说了。周秀才只得依着口里念的写去,写到“罚

一千贯”,周秀才停了笔道:“这等,我正钱可是多少?”陈德甫道:“知他是

多少?我恰才也是这等说,他道:‘我是个臣富的财主。他要的多少?他指甲里

弹出来的,着你吃不了哩。’”周秀才也道:“说得是。”依他写了,却把正经

的卖价竟不曾填得明白。他与陈德甫也都是迂儒,不晓得这些圈套,只道口里说

得好听,料必不轻的。岂知做财主的专一苦克算人,讨着小更宜,口里便甜如蜜,

也听不得的。当下周秀才写了文书,陈德甫递与员外收了。

员外就领了进去与妈妈看了,妈妈也喜欢。此时长寿已有七岁,心里晓得了。

员外教他道:“此后有人问你姓甚么,你便道我姓贾。”长寿道:“我自姓周。”

那贾妈妈道:“好儿子,明日与你做花花袄子穿。有人问你姓,只说姓贾。长寿

道:便做大红袄与我穿,我也只是姓周。”员外心里不快,竟不来打发周秀才。

秀才催促陈德甫,德甫转催员外。员外道:“他把儿子留在我家,他自去罢了。”

陈德甫道:“他怎么肯去?还不曾与他恩养钱哩。”员外就起个赖皮心,只做不

省得道:“甚么恩养钱?随他与我些罢。”陈德甫道:“这个,员外休耍人!他

为无钱,才卖这个小的,怎个倒要他恩养钱?”员外道:“他因为无饭养活儿子,

才过继与我。如今要在我家吃饭,我不问他要恩养钱,他倒问我要恩养钱?”陈

德甫道:“他辛辛苦苦养这小的与了员外为儿,专等员外与他些恩养钱回家做盘

缠,怎这等耍他?”员外道:“立过文书,不怕他不肯了。他若有说话,便是翻

悔之人,教他罚一千贯还我,领了这儿子去。”陈德甫道:“员外怎如此斗人耍,

你只是与他些恩养钱去,是正理。”员外道:“看你面上,与他一贯钞。”陈德

甫道:“这等一个孩儿,与他一贯钞忒少。”员外道:“一贯钞许多宝字哩。我

富人使一贯钞,似挑着一条筋。你是穷人,怎倒看得这样容易?你且与他去,他

是读书人,见儿子落了好处,敢不要钱也不见得。”陈德甫道:“那有这事?不

要钱,不卖儿子了。”再三说不听,只得拿了一贯钞与周秀才。秀才正走在门外

与浑家说话,安慰他道:“且喜这家果然富厚,已立了文书,这事多分可成。长

寿儿也落了好地。”浑家正要问道:“讲到多少钱钞?”只见陈德甫拿得一贯出

来。浑家道:“我几杯儿水洗的孩儿偌大!怎生只与我贯钞?便买个泥娃娃,也

买不得。”陈德甫把这话又进去与员外说。员外道:“那泥娃娃须不会吃饭。常

言道有钱不买张口货,因他养活不过才卖与人,等我肯要,就勾了,如何还要我

钱?既是陈德甫再三说,我再添他一贯,如今再不添了。他若不肯,白纸上写着

黑字,教他拿一千贯来,领了孩子去。”陈德甫道:“他有得这一千贯时,倒不

卖儿子了。”员外发作道:“你有得添,添他,我却没有。”陈德甫叹口气道:

“是我领来的不是了。员外又不肯添,那秀才又怎肯两贯钱就住?我中间做人也

难。也是我在门下多年,今日得过继儿子,是个美事。做我不着,成全他两家罢。”

就对员外道:“在我馆钱内支两贯,凑成四贯,打发那秀才罢。”员外道:“大

家两贯,孩子是谁的?”陈德甫道:“孩子是员外的。”员外笑还颜开道:“你

出了一半钞,孩子还是我的,这等,你是个好人。”依他又去了两贯钞,帐簿上

要他亲笔注明白了,共成四贯,拿出来与周秀才道:“这员外是这样慳吝苦克的,

出了两贯,再不肯添了。小生只得自支两月的馆钱,凑成四贯送与先生。先生,

你只要儿子落了好处,不要计论多少罢。”周秀才道:“甚道理?倒难为着先生。”

陈德甫道:“只要久后记得我陈德甫。”周秀才道:“贾员外则是两贯,先生替

他出了一半,这倒是先生赍发了小生,这恩德怎敢有忘?唤孩儿出来叮嘱他两句,

我每去罢。”陈德甫叫出长寿来,三个抱头哭个不住。分付道:“爹娘无奈,卖

了你。你在此可也免了些饥寒冻馁,只要晓得些人事,敢这家不亏你,我们得便

来看你就是。”小孩子不舍得爹娘,吊住了,只是哭。陈德甫只得去买些果子哄

住了他,骗了进去。周秀才夫妻自去了。

那贾员外过继了个儿子,又且放着刁,勒买的,不费大钱,自得其乐,就叫

他做了贾长寿。晓得他已有知觉,不许人在他面前提起一句旧话,也不许他周秀

才通消息往来,古古怪怪,防得水泄不通。岂知暗地移花接木,已自双手把人家

交还他。那长寿大来也看看把小时的事忘怀了,只认贾员外是自己的父亲。可又

作怪,他父亲一文不使,半文不用,他却心性阔大,看那钱钞便是土块般相似。

人道是他有钱,多顺口叫他为“钱舍”。那时妈妈亡故,贾员外得病不起。长寿

要到东岳烧香,保佑父亲,与父亲讨得一贯钞,他便背地与家仆兴儿开了库,带

了好些金银宝钞去了。到得庙上来,此时正是三月二十六日。明日是东岳圣帝诞

辰,那庙上的人,好不来的多!天色已晚,拣着廓下一个干净处所歇息。可先有

一对儿老夫妻在那里。但见:

仪容黄瘦,衣服单寒。男人头上儒巾,大半是尘埃堆积;女子脚跟罗袜,两

边泥土粘连。定然终日道途间,不似安居闺阁内。

你道这两个是甚人?元来正是卖儿子的周荣祖秀才夫妻两个。只因儿子卖了,

家事已空。又往各处投人不着,流落在他方十来年。乞化回家,思量要来贾家探

取儿子消息。路经泰安州,恰遇圣帝生日,晓得有人要写疏头,思量赚他几文,

来央庙官。庙官此时也用得他着,留他在这廊下的。因他也是个穷秀才,庙官好

意拣这搭干净地与他,岂知贾长寿见这带地好,叫兴儿赶他开去。兴儿狐假虎威,

喝道:“穷弟子快走开!让我们。”周秀才道:“你们是什么人?”兴儿就打他

一下道:“‘钱舍’也不认得!问是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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