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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细雨中呼喊-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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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该说孙光明最初发现桌子腿可以锯掉一截时,他仅仅只是满足于这种空洞的发现。孙有元对他力气的怀疑,使他必须拿出真正的行动来了。我的弟弟在那个下午气乎乎地走出家门,他为了向祖父证明自己能够锯掉桌子腿,向村里一家做木匠的走去。孙光明走到那个木匠家中时,那家的主人正坐在凳子上喝茶。我弟弟亲热地向他打招呼:“你辛苦啦。”然后对他说:“你不用锯子的时候,肯定会借给我吧。”
那个木匠根本就没把我弟弟放在眼里,他向孙光明挥挥手:“走开,走开,谁他娘的说我会借给你。”
“我知道你不肯借的。”孙光明说。“我爹一定说你肯借,他说你盖房时他还帮过你。”
中了祖父圈套的孙光明,却为那个木匠布置了圈套。木匠问他:“孙广才干什么用?”我弟弟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
“拿去吧。”木匠这时候答应了。
我的弟弟扛着锯子回到家中,将锯子响亮地往地上一敲,尖声细气地问孙有元:“你说我能锯掉吗?”孙有元还是摇摇头,说道:
“你最多锯掉一条腿。”
那个下午,我既聪明又傻乎乎的弟弟,满头大汗地将四条桌子腿锯掉了半截,其间他还不时地回过头问孙有元:
“我的力气大不大?”我祖父没有给予他及时的鼓励,但他将惊奇的神色始终保持在脸上。就是这一点,也足以使我弟弟兴致勃勃地锯完所有的桌子腿。接下来孙光明就无法为自己感到骄傲了,我祖父毫不留情地向他展示了现实的可怕,孙有元告诉他:
“你作孽了,孙广才会打死你的。”
我那可怜的弟弟吓得目瞪口呆,到那时他才知道后果的可怕。孙光明眼泪汪汪地望着祖父,孙有元却站起来走入了自己的房间。我弟弟后来独自走出屋去,他一直消失到第二天早晨。他不敢回到家中,在稻田里忍饥挨饿睡了一夜。我父亲站在田埂上,发现大片稻子里有一块陷了下去,他就这样捉住了我的弟弟。经历了一夜咆哮的孙广才,依然怒火冲天,他把我弟弟的屁股打得像是挂在树上的苹果,青红相交。使我弟弟足足一个月没法在凳子上坐下来,而我的祖父在吃饭时,已经不用高抬手臂了。直到我十二岁回到南门时,那张锯了半截的桌子葬身于熊熊之火,他们吃饭时才不再俯首哈腰。我回到南门以后,六岁时保留下来的对祖父的惧怕,竟然迅速地转换成对自己的同情。随着我自己在家中处境的逐日艰难,祖父的存在成为了我不可缺少的安慰。当我提心吊胆地害怕家中会出什么事时,很显然这事不管是否与我有关,我都将遭受厄运,于是我逐渐明白过来,祖父当初为何要诬告我的弟弟。那些日子我父亲经常露出精瘦的胸膛,将两排突出的肋骨向村里人展览,告诉他们他为什么瘦,那是因为——“我养了两条蛔虫。”我和祖父就像是两个不速之客,长久地寄生在孙广才的口粮里。我弟弟锯掉了桌子腿以后,祖父和父亲之间出现过一次激烈的较量。我父亲虽然将他的气势汹汹保持到最后,但他在内心里还是被祖父打败了。所以我返回南门后,不再看到父亲对祖父有过公开的谩骂和训斥,这在我离开前是习以为常的事。我父亲对祖父的不满,到头来表现得十分窝囊。孙广才只是经常坐在门槛上,像个上了年纪的女人那样罗嗦着不休,他唉声叹气地自言自语:
“养人真不如养羊呵,羊毛可以卖钱,羊粪可以肥田,羊肉还可以吃。养着一个人那就倒霉透了。要毛没毛,吃他的肉我又不敢,坐了大牢谁来救我。”
孙有元面对屈辱时的镇静,给我留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象。他总是慈祥并且微笑地望着别人对他的攻击。我成年以后每次想到祖父,所看到的往往是他那动人的微笑。我父亲生前曾经十分害怕祖父的笑容,那时的孙广才总要迅速地转过身去,如同遭受一击似的坐立不安,直到他远远走开,独自一人时才会骂道:“笑起来像个死人,一吃饭就活了。”
因为年老而终日昏昏沉沉的孙有元,也逐渐明白了我在家中的艰难处境,他对我的回避也就越来越明显。那年秋天,他蹲在墙角晒太阳时,我走到了他的身旁,默默地站了很长时间,希望他能和我说上一些什么,可他脸上与世无争的神情,使我们之间的沉默没能打破。后来当他依稀听到田里传来收工的吆喝声,手脚僵硬的孙有元立刻站了起来,颤颤巍巍地走进屋去。我祖父害怕孙广才会看到两个他不喜欢的人呆在一起。我和祖父,还有一场大火同时来到家中,使孙广才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总是满腹狐疑地看着我们,仿佛那场火是我们带来的。最初的时候,当我偶尔和祖父在一起时,我会惊慌地听到父亲捶胸顿足的嚎啕大叫,站在不远处的孙广才歇斯底里地喊道:“我的房子啊,我的房子又要完蛋啦。这两个人在一起,大火就要来啦。”我是在接近七岁的时候,跟着身穿军装的王立强离开南门。在那条小路上,我遇到了从叔叔那里住满一个月后回来的祖父。那时我并不知道自己已被父母送给了别人,我以为自己走去是为了一次激动人心的游玩。我哥哥孙光平因为失去了竞争,他不再跑向祖父,而是无精打采地站在村口。哥哥泄气的神态,使我感到跟着身穿军装的王立强走去时格外骄傲。所以我在见到祖父时,显得趾高气扬,我对他说:
“我现在没工夫和你说话了。”
我弱小的身体昂首阔步地从我祖父身旁走过,故意弄得尘土飞扬。现在我回忆起了祖父的眼神。当我回头张望哥哥时,我先看到了祖父,他滞重的身体挡住了我的目光。孙有元站在那里疑虑重重地望着我,他的眼神忐忑不安。他和当时的我一样,对我接下去的命运一无所知。但是他以一个老年人的历史,对我走去时的兴高采烈表示了怀疑。
五年以后,我独自回到南门时,命定的巧合使我和祖父相遇在晚霞与乌云纠缠不清的时刻。那时我们已经不能相认了,五年的时间使我承受了大量的记忆,从而将我过去的记忆挤到了模糊不清的角落。虽然我能够记住家庭的所有成员,可他们的面目已经含糊,犹如树木进入夜色那样。在我记忆迅猛增加的同时,祖父与我相反,疾病和衰老开始无情地剥夺他的往事,他在一条最为熟悉的路上迷失了方向。他遇到我,就如一个溺水者见到了漂浮的木板那样,对我的紧紧跟踪才使他回到南门。我们和那场大火同时抵达家中。
我们回到南门的第二天,祖父又离开南门前往我叔叔家中,这一次他住了两个多月。当他再度回来时,家中已经盖起了茅屋。我无法设想这个记忆所剩无几,而且说话含糊不清的老人,是怎样走去和走来的。他是第二年夏天的时候死去的。孙有元经历了冗长的低声下气之后,在临终之际令人吃惊地焕发了他年轻时的蓬勃朝气,从而使他生命的最后那部分显得光彩照人。这个垂暮的老头,以他最后烛光般的力气,竟然去和那连日阴雨的天空较量。
眼看着田里的稻子快要到收割的时候,绵绵阴雨的来到使村里人忧心忡忡。稻田里的水明显地溢出了泥土,如同一张塑料薄膜一样覆盖在那里,沉重的稻穗越弯越低,逐渐接近无声上涨的雨水。我无法忘记那个灾难来临的时刻,束手无策的农民都像服丧一样神情萧条,管仓库的罗老头整日坐在门槛上抹着眼泪,向村里人发布悲观的预言:
“今年要去讨饭了。”罗老头有着惊人的记忆力,他能够顺利地进入历史的长河,向我们描叙1938年、1960年和此时一样的涝灾,来让我们相信马上就要讨饭了。平日里上窜下跳的孙广才,在那时也像瘟鸡一样默不作声了。可他有时突然冒出来的话语比罗老头更为耸人听闻,他告诉我们说:“到时候只能去吃死人了。”
村里一些上了年纪的人偷偷拿出了泥塑的菩萨,供在案上叩头念佛,祈求菩萨显灵,来拯救田里的稻子。我的祖父就是在这个时候,像个救星一样出现在众人面前。这个习惯坐角落里的老头,在一天下午霍地站起来,拿起他那把破雨伞走出屋去。当时我还以为他要提前去叔叔家了。我那走路颤巍巍的祖父,脸色灰白了多年之后重放红光。他撑着那把油布伞,在风雨里斜来斜去地走遍了村中每户人家,向他们发出嗡嗡的叫喊:“把菩萨扔出去,让雨淋它,看它还下不下雨。”
我胆大包天的祖父竟然让菩萨去遭受雨淋,使那几户拜佛的人家不胜惊慌,看着祖父那付可笑的模样,我父亲起先还觉得有趣。连日垂头丧气的孙广才露出了笑容,他指着在雨中趄趔的祖父对我们说:
“这老头还能硬一下。”
当村里几个老人慌张地来央求孙广才,让他去制止孙有元这种渎神行为,我父亲才感到祖父惹来了麻烦。我不能不为祖父担忧。孙广才走到了孙有元身旁,用吓人的声音喊道:
“你给我回去。”让我吃惊的是祖父没有像往常那样惧怕我父亲,他僵硬的身体在雨中缓慢地转过来,定神看了一会孙广才,然后抬起手指着他儿子说:“你回去。”我祖父竟敢让孙广才回去,父亲气急败坏地大骂道:
“你这个老不死,你他娘的活腻啦。”
孙有元却仍然一字一顿地说:
“你回去。”我父亲那时反倒被祖父弄呆了,他一脸惊讶地在雨中东张西望,半晌才说:“他娘的,他不怕我啦。”
村里的队长是一位共产党员,他感到自己有责任出来制止这种拜菩萨的迷信行为。他带着三个民兵,叫嚷着人定胜天的真理,挨家挨户地去搜查菩萨。他用自己不可动摇的权威,去恫吓那些胆小怕事的村民,警告他们谁要是窝藏菩萨,一律以反革命论处。共产党人破除迷信的做法,在那天上午和我祖父以惩罚菩萨的方式来祈求菩萨不谋而合。我看到了起码有十多尊泥塑的菩萨被扔进雨中。那天上午我祖父重现了前天下午的神态,撑着那把破雨伞歪歪斜斜地走家串户,散布他新的迷信,他那牙齿掉光后的声音混乱不堪地在雨中荡漾,他以欣慰的微笑告诉他们:“菩萨淋一天就不行啦,它尝到了苦头就会去求龙王别下雨。明天就晴啦。”我祖父信心十足的预言并没有成为现实,孙有元第二天清晨站在屋檐下,看着飞扬的雨水时,他那满是皱纹的脸因为悲哀挤到了一起。我看着祖父长时间地站在那里,后来他哆嗦地仰起脸来,让我第一次听到了他的吼叫,我从来没想到祖父的声音竟会如此怒气冲冲,孙广才往昔的暴跳如雷和那时的孙有元相比,实在是小意思。我祖父对着天空吼道:
“老天爷,你下吧,操死我吧。”
紧接着我祖父突然显露出一副丧魂落魄的模样,他张开的嘴犹如死去一般僵硬,他的身体在那里挺了好长一会,才收缩下去。我祖父呜呜地哭了起来。
有趣的是当天中午雨就停了,这使村里那些老人格外惊奇,看着天空逐渐破裂之后终于照射过来了阳光,他们不得不去回想孙有元此前在他们看来还是渎神的荒唐行为。这些迷信的老人开始诚惶诚恐地感到孙有元具有仙家的风采,他的破衣烂衫令人联想到了那个叫花子济公和尚。事实上没有共产党员队长带着民兵搜查,他们也不会把菩萨扔进雨中。可那时谁也不会去想队长的功劳,有关孙有元可能是仙的说法,在村里沸沸扬扬了三天。到后来连我母亲也将信将疑了,当她小心翼翼地去问我父亲时,孙广才说:
“是个屁。”我父亲是一位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他对我母亲说:
“我是他弄出来的,他是仙,我怎么不是仙呢。”消失
孙有元死前的神态,和村里一头行将被宰的水牛极其相似。当时在我眼中是巨大的水牛,温顺地伏在地上,伸开四肢接受绳索的捆绑。那时我就站在村里晒场的一端,我的两个兄弟站在最前沿。我弟弟不懂装懂的嗓音,在那个上午就像尘土一样乱飘。其间夹杂着孙光平对他的训斥:
“你懂个屁。”刚开始我和弟弟一样无知地认为,水牛并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可是我看到了它的眼泪,当它四脚被绑住以后,我就看到了它的眼泪,掉落在水泥地上时,像雷阵雨的雨点。生命在面对消亡时,展现了对往昔的无限依恋。水牛的神态已不仅仅是悲哀,确切地说我看到的是一种绝望。还有什么能比绝望更震动人心呢?后来我听到哥哥对别的孩子说,水牛被绑住时眼睛就红了。我在此后的岁月里,会战栗地去回想水牛死前的情景,他对自己生命的谦让,不作任何反抗地死去,使我眼前出现了令人不安的破碎图景。
长久以来,祖父的死对于我始终像是一个谜语,他的死混杂着神秘的气息和现实的实在性,从而让我无从得知他的真正死因。正如乐极生悲一样,我祖父在那个雨水飞扬的上午,对着天空发出极其勇敢的吼叫以后,立刻掉落进胆怯的深渊,让我看到了他不知所措后的目瞪口呆。孙有元在张嘴吼叫的那一刻,吃惊地感到体内有一样什么东西脱口而出,那东西似乎像鸟一样有着美妙的翅膀的拍动。然后他惊慌地转过身去,哀哀地叫唤着:“我的魂呵,我的魂飞走了。”
祖父的灵魂像小鸟一样从张开的嘴飞了出去,这对十三岁的我来说是一件离奇同时又可怕的事。
那天下午,我看到了祖父脸上出现了水牛死前的神态。那时候雨过天晴,正当村里众多的老人惊诧孙有元的预言得到实现时,我的祖父已经没有心情来享受荣耀,他一味地沉浸在失去灵魂的悲哀之中。孙有元眼泪汪汪地坐在门槛上,面对逐渐来到的阳光,他裂开的嘴里发出十分伤心的哼哼声。他是在我父母下田以后,开始自己伤心的流泪,他的眼泪直到我父母从田里回来,依然畅流不止。我从未见过一个人能那么长时间地流泪。我父亲从田里回来看到了孙有元的眼泪,孙广才自作多情地感到他的眼泪是冲着自己来的,我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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