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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叛by卫斯理-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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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素说得十分委婉:“可是事实上,他传达了假的命令,按兵不动,令得甘铁生和上了山的一半兵力,遭到了极悲惨的命运。” 
   君花的叹息声十分哀怨:“没有被敌人消灭的那一半,也同样悲惨……听到了炮火声,派出去侦察的人,带回来的消息,令人听了手脚冰冷,可是找不到副师长,等到我决定率部去拼命时,消息传来,说山上山下,已经全是在欢呼胜利的敌军,我们再攻上去,无异是送死。有一个副团长,当场气得自杀,我咬牙切齿立誓,说一定要把方铁生揪出来,立完誓之后,满口都是血,鲜血竟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君花说到后来,声音发颤,事情隔了将近半个世纪,她仍然那么激动,可知当时情形的激烈程度。 
   我摇了摇头:“在方铁生传达了假命令之后,你难道一直没有见过他?” 
   君花皱着眉,皱了很久,才道:“在有人的场合,我和他都不是太敢亲热,至多只是交换一下眼色,他在传达了……假命令之后,有几个军官围着他在说话,我离他不是很远,交换了几下眼色,我一直感到他的心中十分兴奋,他年纪轻,心中高兴,在眼神中根本掩饰不住——我也一直不相信一个正在进行卑劣阴谋的人,会在眼神中能有那么纯真的高兴神采。”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都没有说什么,君花是凭她的感觉和感情在说话,我和白素,是根据事实,事实是:方铁生的行为,是不折不扣的背叛。 
   君花停了片刻,才又道:“他在和别人交谈,可是忽然之间,提高声音说了一句话,我知道,这是我们之间的习惯,他这句话,其实是说给我听的,通常,我一听就可以明白他想说什么,可是这一次,我却不是很懂,他说的是:‘这一场仗,我们有神助,不必打就早已赢了。’” 
   我闷哼一声:“他说的是反话。” 
   君花面肉抽动了几下:“他说着,转身就向外走了开去。我们之间,为了避人耳目,行动十分小心,约定了很多暗号,他若是要我跟出去,会把手放在背后,竖起一根手指,可是那时,他却双手都握拳,所以我就没有立即跟出去,他离开之后约半小时,我总觉得有点疑惑,想去找他,却找不到了,等到坏消息传来,全军上下都在找他,才有几个兵说,他们曾看到副师长,站在半山腰一个突出的石坪上。” 
   君花说到这里,神情变得十分怪异:“那石坪,我和他一起上去过,不是很容易上得去,上去了,也没有什么好看的,他又去干什么?但是他身形十分壮伟,不会叫人看错,可是再攀上石坪去找他,却又找不到他,从那次……惨事之后,不但是我,残部之中,至少有一大半人要把他找出来。” 
   白素细长地吸了一口气:“可是一直没有结果?” 
   君花黯然:“一直没有结果——这件事也不可思议之至,在山上突围不成的甘铁生,自然凶多吉少,虽然他的尸体一直未曾找到,但已不存希望。可是方铁生他……绝无阵亡之理,他……临阵脱逃,竟躲得那么好,我相信他还活着,不知道躲在哪一个角落。” 
   君花的感情十分复杂,一方面,她找不出方铁生背叛的理由,觉得迷惑,另一方面,背叛的事实,却又令得她痛心无比。 
   她又喝了一大口酒,才又道:“我又想知道甘铁生在山上,等方铁生率部来攻而等不到时,是什么样的一个情景,可是却没有结果,上山的铁军,战到最后一兵一卒,全部壮烈牺牲,一个活口也没剩下,根本不知道……他知道了被背叛之后,心中是怎样悲苦,他……可能满额沁出来的,不是汗,而是血珠子。” 
   我设想着甘铁生当时的情形,可是实在无法设想。象甘铁生那样精彩的人物,在绝无防备的情形之下,在这样的环境之中,遭到了这样的背叛,就算山下没有几倍兵力的敌军,对他来说,那也如同一柄利刃,戳穿了他的胸膛,犹如一枚利钉,钉进了他的脑门,他的心所感受到的创痛,应该是人类所能忍受的极限。 
   如果他根本承受不了这样的伤痛,就此脑部活动全部错乱或停止,象有些人在受了重大的刺激之后,变成了疯子,那倒也好了,痛苦只是一闪而过,从此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可是他显然没有那么幸运,因为还曾有过激烈的突围战斗。 
   他要是在作战时牺牲了,那还可以说是幸事,因为战斗只不过半天,痛苦也不算持久。要是他竟然孤身突围逃出,又活了下来,如果活到现在的话,那么,他所受痛苦的煎熬,又该怎么算法? 
   我们三人所想到的,显然都是同一个问题,这从我们凝重而悲哀的神情中可以看出来。三人之中,自然以君花的哀伤最甚,她双手掩着脸:“要是甘铁生还在人间,那……那真是人间惨事之最了。连我也常感到‘生不如死’这句话,有时很有道理,若不是不甘心心中存着疑问就死,我也早就自己了断了。” 
   白素叹了一声:“有些时候,人在心灵精神上受了巨大的打击,忽然之间,变得大彻大悟,也是有的。” 
   君花缓缓放下手来:“那……只怕不会是我们这种普通人……我们这种人……纠缠在奇形怪状的情欲之中,翻滚不出情欲的煎熬,怎能大彻大悟? 
   我望着君花,心中也觉得替她难过,看起来,她这一生,除了弄清楚当年为何会发生背叛之外,再也没有别的愿望了。 
   我站了起来:“有一点很说不通,方铁生肯定未受敌军收买?” 
   君花说得极坚决:“没有,哪一支部队不知道两个铁生之间的关系?谁会没有头脑到企图收买一个铁生,去对付另一个铁生?” 
   我道:“有可能方铁生主动找人接头?” 
   君花仍然大摇其头:“就算他对人说,人家也不会相信,一定当作是诈降的诡计。事实上,敌军一直不知道铁军有一半兵力,不在山上,事后,敌军的两个师长,退出行伍,理由是这次战役,他们的运气太好了,绝无可能再有第二次相同的好运,再不及早抽身,还等什么?” 
   我也喝了几口酒:“那么,方铁生背叛的目的是什么?” 
   白素伸过手来,握住了我的手,君花口唇颤动着:“我问了几十年,唯一的答案……似乎只是……他要甘铁生死,他要甘铁生在极大的痛苦中死去。” 
   我用力一顿足:“更没有道理了,他为什么要甘铁生死?他和甘铁生的感情难道是假的?” 
   君花神情又陷入极度的迷惘:“绝假不了,一直到现在,我还是宁愿相信,要是甘铁生有难,方铁生会毫不犹豫,牺牲自己去救他。” 
   我还想问,白素也道:“在这件事上,不断问为什么,并没有意义,因为每一个问题,都不会有答案,研究方铁生的行动还好些。我想,在山洞中,他突然要离开到洞外去看看,这个行动,一定极重要。” 
   我立时道:“那时,他突然有了某种感应,十分强烈,和他生命中两次重大的转折,可以相提并论。” 
   君花苦笑:“可是实际上,山洞外面,却什么也没有。” 
   白素不同意:“你太肯定了,你出山洞的时候,方铁生也已不在,如果山洞外有什么,他遇上了,你没遇上。” 
   君花迟疑了一下:“当时,至少山洞外,没有什么声响。” 
   白素和我互望了一眼,后来我们讨论,都觉得当时,我们想到了一些什么,可是却又没有法子捕捉到问题的中心。 
   君花的神情十分迷惘:“我一直认定,那决不可能是蓄谋已久的背叛,一定是有一个突发的,不可抗拒的原因,导致方铁生作出了那种可怕之极的行为。” 
   我和白素仍然保持着沉默,君花不住地叹息着,过了好一会,我才道:“如果有这样的原因,你一定是第一个,或除了他自己之外,唯一知道的一个人。” 
   君花声音苦涩:“应该是这样,在那几天之中;他对我说了许多许多话……” 
   这位经过了转性手术,由男性变成了女性的传奇人物,在说到这里时,神情并没有什么不自在,虽然她是在追述当年的一桩同性恋的事件,可是她的神情仍然十分自然,只是她的声音,愈来愈是低沉,愈来愈是惘然:“他什么都对我说了,当时我们的关系……可以说是人类关系之中最彻底,最赤裸的关系,从心灵到肉体,相互之间,再也没有任何隐瞒……” 
   我听到这里,想起当年这位君花女士还是男性,他们之间的行为,是不折不扣的男性同性恋行为,虽然我并不歧视这种行为,可是也总觉得十分异样,所以不由自主,震动了一下。 
   君花立时觉察到了,她停了下来,望着我:“你不相信我们之间的感情。” 
   我不喜欢她说这句话时的态度,所以说的话,也就不怎么客气:“是的,我不相信,我只认为那是在军队之中,长期缺乏和异性接触所形成的一种生态行为。” 
   白素连碰了我两次,可是我还是把话说完,君花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可是她神情依然坚决:“你是用有偏见的眼光来看我们,而实际上,我们之间的关系之真诚,远在异性恋之上。” 
   我冷笑一声:“不见得,方铁生宣布作战计划改变之前,你何曾知道?他作出那样的决定,必然有一定的思想过程,他和你商量了?” 
   我说着,君花的神态愈来愈难看,身子也像是筛糠也似地发着抖。 
   我不理会白素的眼色,继续说着:“他从头到尾瞒着你,他的背叛行为,不但针对甘铁生,也同时针对你,针对所有的官兵,而你到现在,还在说你们之间的感情真诚坦白?” 
   我的话说得十分快,说到后来,君花伸出了双手,象是想把我说的话挡回去,等我的话说完,她脸上一丝血色也无,无论从哪个角度去看,看来不象是一个活人,白素一面用责备的眼光望向我,一面也紧张地握着我的手,大家都不出声,连空气都像是僵凝了。 
   好一会,君花才长叹一声,缓缓地摇头:“虽然事实是如此,可是我还是认为,那只是一宗突发事件。是,他没有和我商量,有一些事隐瞒着我,可是我相信,他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 
   我再度冷笑,对方铁生。甘铁生或君花,我没有任何偏见。可是事实上,方铁生是一个背叛者,而我十分鄙视背叛行为,我自然不会掩饰我这种情绪,所以我的话仍然不留余地:“不得已的苦衷?我看不出有什么苦衷,若是他对甘师长有感情,象他做的表面功夫一样,那大不了他死,也不会害人。你可曾想到过,甘铁生在山上,等方铁生发动进攻,而等来等去等不到时,那是什么样的一种悲痛心情?” 
   君花十指互缠,紧紧地扭着,人的手指竟可以扭曲成这样,看了也不免惊心动魄。 
   白素忙道:“都过去那么多年了,甘师长一定早不在人世,当时的痛苦,自然也烟消云散,再也不存在了。” 
   白素的话,虽然空泛,但是也没有什么别的可说了,君花的回答却出乎意料之外:“不,他……没有死,没有人知道他是怎样活下来的,可是我知道他没有死。” 
   我和白素相顾骇然:“你怎么知道?” 
   君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当我决定把我所知的所有经过写出来之前,我旧地重游了一次。” 
   我和白素都发出了“啊”地一声低呼声,君花连性别都改变了,她长期侨居在外国,自然以侨居地的公民身分去重游旧地的了。 
   君花的脸上,稍微有了几分血色:“那一次.是真正的旧地重游,从我提任他那个团的参谋长,第一天到团部报到的那个小镇开始,凡是记忆之中,作战也好,调防也好,到过的地方,全到了,我受到相当热列的招待没有人知道我的真正身分和目的,只知道我为了写作而来寻找资料。” 
   这一次,连白素也性急起来:“就是在那次,你见到了甘铁生?” 
   君花声音低沉:“不,我没有见到他,可是知道他没有死。” 
   白素和我,都向她投以急切的询问的眼色。君花苦笑:“我在七号高地前停留了很久,然后,自然到了当年他领了半个师退上去的那座山,那真是穷山恶水的死地,当地乡民说,山里有一个怪人,又瘦又干,隐居着,不让人家找到他,当地政府曾很多次,组织了搜索队,进山去想把他找出来,可是一直不成功。可能有三五年没有人见到他,但是他又会忽然出现一下。” 
   我“嘿”地一声:“这种深山大野人,连现代化的都市中也常可见到,不足为奇,也不能说那就是甘铁生。” 
   君花停了片刻,面内抽搐,神情十分痛苦:“当地乡民又说,每年,总有五六个晚上,这个怪人会发出可怕的嚎叫声,叫听到的人,又是害怕,又是伤心,每年他发出嚎叫声的日子是固定的——” 
   我“啊”地一声:“就是那次战役进行的日子?他在山上等候方铁生讲攻的日子?” 
   君花紧咬着下唇,点了点头。 
   白素急急问:“他不肯见你?” 
   君花闭上眼睛:“我到山中的时候,正是……。那几天日子,当夜,就听到了他的号叫声,那种叫声,唉唉,真不是人发出来的,听了之后……人真的不想再活,我发狂一样满山乱窜,也叫着……直到喉咙哑得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可是他没有出现。” 
   君花顿了一顿,才又道:“乡民说,那嚎叫声,根本不是人发出来的,是山精鬼魂所发,可是我知道,那是他,他没有死,一直活在极度的苦痛之中,活在被自己最亲最爱的人背叛的无边苦痛之中。” 
   听到这里,我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战,因为那如果是事实的话,实在太可怕,太残酷了。简直难以想像,那么多年来,甘铁生是在什么样的痛苦煎熬中过日子。若是他干脆心绪整个散乱,成了疯子,无知无觉.那倒也罢了,可是从他每年到了这日子,就发出号叫声这一点来看,他神智显然是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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