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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个寡妇-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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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侏儒们不久就把灶搭起来,水也汲来了,柴也砍来了。
  葡萄想,啥也不用给他们说了。挺是有福的,上百个人拿他当宝贝哩。虽然是些半截子人,心都是整个的。
  还回到冬天。孙怀清看出了葡萄的身孕。她脚踩住窑壁的脚蹬往下下,他一眼就看出她怀上了。少说有四、五个月了。她把一盆浆面条搁在小桌上,揭下头上的围巾,打了打上面的雪。她的动作还是又快又莽撞,楞得很,孙情清看出她是存心的,想不叫人看出她的笨来。
  从那以后,他天天等她开口,把真情告诉他,也把打算告诉他。孩子是孙少勇的,没有错了。可葡萄不开口,他没法子开口。他不开口还有一层顾虑:万一孩子不是少勇的,把话问出去,两人全没了余地,全没了面子。有几次,他吃着饭,听葡萄扯麻线扯得气息长了,深了,马上要睡着了,他想说:孩子,你就和我闺女一样,啥事不能让爹给你分担分担呢?不然你啥也不懂,活着老难呀!你连怀身孕闹瞌睡也不懂哩。
  三月这天夜里,他醒了,听见猫叫似的小娃啼哭。他想,难怪葡萄给他备下三天干粮。他披着衣服,摸黑爬上了地窖,走在院子里,听那哭声给掩进母亲怀里,要不就是掩进被窝里了。他走到葡萄的屋门口,想叫她给他看看他的孙子。脚就是抬不动,嗓子也只出气不出声。他耳朵贴在紧锁住的门缝上,听娃子的哭声变成了吭唧,慢慢地,就安宁下来。母亲的奶头让他安宁了。他在那个门口站着,天在他背后亮起来。
  第二天晚上,葡萄又挎着篮子送饭来了。他看看她脸色,还中,到底年轻结实。她笑嘻嘻地说:“饿坏了吧,爹?吃了两天冷干粮。”
  不管她心里有个什么打算,她眼下是开心的。添了个男孩还是闺女呢?他喝一口大麦面汤,里面掺了玉米茬子。
  他问她是不是地里野菜吃得差不多了。她回答麦子抽穗了。他说光吃野菜会中?她说还有红薯面。他叫她甭把粮光让他吃,他是废物,还不如家里的老驴。她说她就好吃红薯面,甜。
  他就不说话了。喝完大麦面汤,他把碗搁下,葡萄过来拾碗,腰身松了,胸脯沉得很。他说:“搁那儿吧,爹和你说会儿话。”
  她坐下来,从围裙上抽出鞋底,手上的线又上下下起来。她的意思是,我听着呢。
  孙怀清说:“闺女,寡是不好守的。眼都盯着你哩。”
  “盯呗。”
  “咋弄到末了还是有是非。”
  “有呗。”
  “要是非弄啥?是非逼死多少女人,你不知道?”
  葡萄笑起来:“谁也逼不死王葡萄。”
  “一人一条舌头结起来,都有几丈长。”
  “那可不是。”
  “舌头就让你活不成。”
  “把他美的——让他们看看我活得成活不成。”
  孙怀清没话了。葡萄看着一无心事,就是一心一意扯麻线,扎针眼。孙情清住地窑,脚上鞋全是崭新。一声娃子啼哭传进来,窖底下听象另一个世界。葡萄赶紧站起身,不看二大一眼就上到窖子上头去了。
  他在地窖里走了几十来回,也爬上去。满天的星星,孩子哭声听着多美。他推开儿媳的门时,看见小豆一样的灯火边上坐着正喂奶的葡萄。她哪象才做了三天母亲的母亲,她象是做了几世的母亲,安泰、沉着。连二大站在她面前,都甭想惊扰她给孩子喂奶。
  “爹。”
  “是个小铜脑,”他说,看着娃子的脸蛋,连皱眉吸奶的样子都象他的二儿子。他眼一下子花了,泪水弄得他什么也看不清了。往后好了,他想,活一天能有一天陪孙孙过了。只要能陪孩子一年,再把他毙一次,也值。让几丈长的舌头绕去吧,葡萄就是搞破鞋养私生子,只要葡萄认了,谁敢把她怎样。孙怀清从儿媳葡萄身上抱过吃饱了睡着的孙子,在狭长的窑洞里走过去走过来,油灯把他的影子投在土墙、土拱拱上。他看着孙子熟睡的脸想,还是葡萄敢做敢当。
  第九个寡妇三(10)
  “铜脑回来看过没有?”
  “他不知道。”
  “他会不知道?!”
  “不用他知道。”他明白她的意思。少勇一旦和这孩子拉扯起父子关系,把这院子的安全就全毁了,他也就躲不成了。
  那以后他常上到红薯窖上头,去抱挺。葡萄从史冬六妗子家要了个狗娃子,拴在大门口。狗娃子才三个月,很把家,半里路外有人拾粪往这里走,它就跳着四爪咬。狗娃一咬,他就赶紧下到窖子里。葡萄每回出门下地,挺就由他照看。冬喜和春喜哥儿俩对葡萄还算照应,葡萄一天跑回家三趟,他俩也不说什么。
  这天天不亮听葡萄哄孩子,然后就听她出门去了。他爬起来,去了趟茅房,听听,好象挺不在屋里。他走到葡萄门口,见门上了锁。推开个豁子,他把嘴对住那豁子说:挺!我娃子醒了没?他觉得孩子不在里头。葡萄天不亮会把娃子抱哪儿去?是娃子害病了?他在院子里背着手团团转,小狗忽然咬起来,他赶紧跑到红薯窖边上。小狗还在咬。他知道那人已走近了,慌着下到窖里。他在窖子底下听见有人打门,喊:“葡萄嫂子!”
  他听出是春喜。
  “嫂子,你家驴害病了!”
  他们把老驴借去驮麦子,昨晚没牵回来。老驴上了岁数,驮了几天麦子,还不使病了。春喜叫一阵,不叫了。小狗等他走老远,还是上气不接下气地咬。
  黄昏葡萄回来,没听娃子回来。他全明白了,葡萄把挺给人了。天黑下来,葡萄杆了一碗捞面条送到窖子下面,跟往常一样说叫他吃饭。
  他不吱声,也不动。她把面条、蒜瓣、辣子一样一样从篮里拿出来,摆在小桌上。她和他不用点灯都能在地窖里行动,一个动作也不出错,一个东西也不会碰砸。他还是不吭气。她找出话来说,说地窑里比上头凉快,没蚊子,有钱再弄点石灰刷刷,就干爽了。她说东说西,他都一声不吭。她又去说那老驴,看着是不中了,喂花生饼都不吃。
  他终于开口了。他说:“你把我孩子送给谁了?”
  这回轮着葡萄哑巴了。
  “送给谁了?!你给我要回来!”
  “人家可稀罕他,比在咱这儿享福。”
  “享福、受症咱是一家骨血,死一块也是美的。你明天就去把他要回来!”
  “爹,咱不说这。”
  “你给了谁家?你不去要我去!我让他们再毙一回。叫他们剐了我,我都土埋到眉毛的人了,凭啥还活着?”
  “那您又凭啥死呢?”
  他不说话了,她也不说了。然后他听她站起身,去摸油灯。想想还是不点灯了,油钱也是钱哩。她说:“爹,啥事也不能不吃饭。”
  他听出她的意思是啥事都过得去,过去了还得好好活。她还年轻,只要帮他躲过这关,生养十个八个都不在话下。他已经躲了一整年,还要躲多久?真象葡萄相信的那样:什么人什么事在史屯都是匆匆一过,这么多年,谁在史屯留下了?过去了,史屯就还是一样活人过日子。什么来了,能躲就躲,躲过了就躲过了。
  孙怀清听着葡萄两脚蹬踩着地窖墙壁上去了。她从来不拿什么主意,动作,脚步里全是主意。
  第九个寡妇四
  从此孙少勇星期六就搭火车回到史屯。史屯的人都笑嘻嘻地交头接耳,说铜脑和葡萄搞上破鞋了。也有人说那是旧脑筋,现在搞破鞋不叫搞破鞋,叫搞腐化。  不管少勇怎样逼,葡萄就是那句话:孩子生下来就死了。有一回少勇半夜醒来,见床是空的,葡萄不知去了哪里。他找到院子里,见她从红薯窖里出来,手上挎个篮子。问她大半夜下红薯窖干啥,她说听见耗子下窖了,她撵下去打。
  第九个寡妇四(1)
  事情其实发生在收麦之前。怨从那时结下来,只不过是后来暴发的。一个春天没下雨,河都干了,史冬喜家的几亩地又在坡上,都得靠牛拉水去浇。牛是分给冬喜和史修阳两家的。史修阳得了伤寒,大儿子史利宝得使牛拉他爹去看病。史修阳家的地离河近,对史冬喜家老用牛拉水早憋一堆牢骚。
  收麦那天,春喜和冬喜先去给葡萄收。中午天黑下来,要下雨的样子,史利宝和媳妇便吵闹起来,说互助互助,大家公平,凭啥先给葡萄收麦?冬喜让他俩睁眼看看,葡萄的麦熟得早,不收让雨打地里去吗?
  利宝和他媳妇就瞎磨洋工,收到下午,雨下下来,葡萄家的麦糟塌了一半。过了两天,该孙家收麦了。春喜也磨洋工,装闹肚子,一回一回往河滩上跑着去拉屎。到了冬喜家割麦子那天,利宝媳妇一早就跑到他家窑洞门口,手里端着一大碗新麦面汤,边喝边说:“冬喜大兄弟,我们家退出互助助啦!你和王葡萄家好好互助去吧,啊?”
  冬喜和春喜加上葡萄,三人都是庄稼好手,不费什么气就把麦割了,打了。交粮的时候去孙利宝家拉牛,利宝媳妇不让拉。
  “牛是分给咱两家的!”春喜说。
  “对着哩。那时你天天拉水浇地,使的是你家分的那一半牛。现在轮到咱家使了。”
  两家人就在史修阳家棉花地边上大闹起来。利宝三个兄弟全来了,两个兄弟媳妇一边跟着骂一边还小声打听,到底是为什么吵起来的。
  葡萄老远就看见棉花苗上一大群黑人影你推我搡。那时她还没把挺送走。她刚刚给挺喂了奶想去锄锄自家的蜀黍。骂得越来越恶,一大群小孩子起哄吆喝:“单干单干,油馍蒜面,互助互助,光吃红薯!”人们也没留心他们在唱些什么,只管看孙家兄弟和史家兄弟动起拳脚来。
  又脆又亮的童音飘在污秽咒骂之上:“单干单干,穿绸穿缎,互助互助,补了又补!单干单干,捞面鸡蛋,互助互助,光喝糊糊!”
  这时从田野小道上跑来的蔡琥珀听出童谣的内容了,一把拎住一个五岁男孩,问是他爹教的,还是他爷教的。
  “你爹教的!”男孩说,从她手里逃出去。
  “你个小孬孙,我找你爹说去!”蔡主任指着跑远的男孩:“谁再唱这个,我让民兵把他们爹关起来,当坏分子!大老虎!”
  蔡主任不是十分清楚城里“三反、五反”打老虎是怎么回事。她只知道又有了新时代的新敌人。新名称、新敌人就标志着新时代。作为一名干部,她得在新时代里头。
  蔡主任的到来还是有用的,人们马上老实了不少,骂的丑话都憋了回去。二十七岁的蔡主任把手一挥,叫大伙都给她解散,都干活去。人们不老情愿地解散了。冬喜和春喜正打得八面威风,也揉揉胳膊,擦擦鼻血收了手。春喜满地找鞋。他的鞋是新的,打架前他舍不得,脱下搁在一边。鞋是葡萄给做的。找着鞋一看,春喜都要哭了,葡萄站在棉花地那头笑着说:“哭!这么大小子!嫂子再给做!”
  冬喜和春喜只好用葡萄家的三十一岁的老驴送公粮。拉了两天麦子,老驴趴倒了。
  葡萄把二大的饭送去,就出门去冬喜家。冬喜娘也是三十来岁守寡,胆小多疑,一身虚礼数。他家的窑洞也在史屯西边,离葡萄家隔着一片柿树林。葡萄一见老驴便叫他们拉倒,甭请兽医了,灌药它也太受症。
  她往地上一蹲,手在老驴背上摸了摸,老驴眼里有了点光,稀稀拉拉的长眼毛抬起来,又垂下。它把嘴唇往前一伸下巴着地,这样不必费劲支着脑袋了。
  冬喜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又不知说什么好。冬喜娘出来了,招呼得殷勤:“没吃吧?没吃给你做碗汤喝喝,炒个萝卜菜!”葡萄忙紧着说早就吃过了。冬喜娘又说:“也不进屋喝口水?”葡萄说不喝了,这就把驴牵回去了。她站起来牵老驴。
  冬喜娘看看,摇摇头,说:“这驴在坡上吃吃草都能倒下。”她的意思别人都明白:可别怪他家把驴使病了。
  葡萄说:“分俺爹财产的时候,谁都不要它,才留下的。”说着话她把缰绳解下来。
  冬喜娘说:“谁伺候得起这驴寿星?天天得吃好的,花生饼就喂了好几斤。”她的意思人们也都听懂了:使这老家伙,我们赔搭进去的可不少。
  可驴一再抬眼看自己的女主人。它没力气站起来,眼睛羞愧得很。它和女主人相处了十几年,她只到它腿高的时候就喂它。后来它上了岁数,她把草铡得细细的,料拌得均均的。再后来它不咋拉得动车了,她就只让它拉拉磨。
  冬喜说:“咋把它弄回你家去?”
  冬喜娘说:“弄它回去干啥?就在这儿杀杀,落点肉吧。驴肉卖到街上馆子里,皮再剥剥,卖给药房,你还挣俩钱。要不明天早上它死了,肉也没人要了。冬喜,去借把刀来。”
  冬喜和葡萄对个眼神,葡萄点点头。冬喜刚要出门,老驴却摇摇晃晃站起来了。过一会,它踏动一下蹄子。葡萄说:“咱能走哩。”
  葡萄把老驴牵着,走柿子树下过。老驴停下来,拽扯过一把嫩草,慢慢嚼上了。葡萄在一边看着,拍拍它背,摸摸它脖子。月光特亮,把柿子树照得一片花斑。老驴又扯下几口草,老汉似的慢慢嚼,一根口水流出来。它嚼得没啥好滋味,只管一口一口地嚼。
  第九个寡妇四(2)
  回到家,葡萄看老驴嘴角不断线地淌口水,眼睛也无神了。她怕老驴夜里死了,就披上被单坐在它旁边。老驴卧在她脚边,耳朵一抖一抖。下半夜时,二大从窖子里上来,一看驴的样子便说:“别等它死了,赶紧得杀。”
  葡萄说:“再等等。”
  “高低还值俩肉钱。我杀过驴,你拿刀去。”
  “只有菜刀。”
  “菜刀也中。”
  葡萄手摸着老驴的长脸:“爹,不差这一会儿。明一早杀吧。”
  孙二大不说话了,叹口气。
  她看着他离去的脊背说:“我看着它,不中我喊你起来杀。”
  老驴的尾巴动了动,眼毛湿漉漉的。她困得很,前一夜没睡踏实,惦记清早起来送挺上路。这时她披着被单坐着,一会儿额头就垂在膝头了。她是叫奶给胀醒的。两个奶胀得象两块河滩上的卵石,衣服全湿了,结成鞋疙巴似的厚厚的、硬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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