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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是今非[1]-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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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不过,当凌森得知自己双目失明时,却突然地、下意识地,想抽手出来。金凤紧抓不放:“森哥,我就是你的眼睛,我会永远做你的眼睛,永远,永远!”
  她越是这么表白,掌心里的手,越是冰凉。
  付青云看见凌森的伤情稳定之后,顾及帮中事务,急急又要和十一娘往回赶。临行前一天,金凤安排好阿月照看凌森之后,与付青云在医院草坪约见。
  “说登婚刊的报纸是徐阿冉给着森哥的?”她问。
  付青云点头:“我们都觉着有阴谋,可是,往上海的电话挂不通,电报也来不及,大哥说……洪啸天学问渊博,文武双全,正是你心中仰慕的类型,他怕得,明知是个圈套,也要亲自来最后再问你要一次回答。”
  天凉胜水,浸湿金凤双眼,光阴荏苒着游玩彼此的感情与心境,兜兜转转,患得患失,到后来,终是,少了一个回答。懊悔再度漫遍全身,她打个寒噤,干咳几声转回眼下。
  “怎么处置徐阿冉?”金凤问得直截了当。伤害到凌森的人,她绝不放过。
  付青云静默片刻,说:“听凭大嫂吩咐。”
  他一遍遍地带头唤她“大嫂”,从今后,两人也真就叔嫂名份?金凤看他,光影下,付青云面色霭沉。两人目光一碰,又快速闪开。爱恨轰烈一场,没想到,还会有在他怀里歇斯底里痛哭的时候,虽然,是为着另一个男人。金凤晃头叹息,跟了,俏脸覆冰:“玉红楼的那口枯井盖还能打开吗?”
  “……能。”
  那就这样处置吧!金凤转身欲走。
  “大嫂。”
  她驻足。
  “转告大哥,安心养伤,兄弟们,等着他带领咱们叱咤沙槟。”
  “回沙槟?”金凤转身,歪头,笑:“不,森哥不回沙槟,他会陪我留在上海。你们,有空多上来坐坐就好。”
  闻言,付青云脸色一僵,但见金凤已显得有些焦急般瞟望凌森的病房,眉梢眼底再不见往日寒芒,心念数转,终不忍泼瓢凉水在她刚刚沸腾的情怀上,唯有垂首:“珍重!”
  回到病房,阿月正在收拾,见到她,忙不迭笑盈盈表功般说:“森爷刚刚吃下了一小碗燕窝粥。”
  有食欲,就好。金凤心喜,见凌森斜靠在床头,便使劲搓热在外面冻凉了的双手,将凌森露出的手握放入被子里,问道:“森哥,还想吃点什么吗?”
  “不用了。”凌森低低应声。受伤后的他相比以前缄默了许多,由于脑后的伤口,连带着他的眼上仍旧蒙着白纱,可是,很奇怪的是,金凤却总有一种一直在为他注视的感觉。
  “十一娘和青云他们明天回沙槟……”
  “我有点累了,你扶我躺一会吧。”本想陪他闲聊几句,不料,凌森却连听下去的兴趣都没有。
  金凤“哦”一声,虽有些受挫,依旧只手拥着他,只手抽去他背后的垫被。突然,凌森的身子在她怀里剧烈抖动起来,金凤低头,只见他脸色灰白,四肢抽搐,口中有白色的痰沫涌出,跟了,是血沫。
  “坏了!”她惊叫一声,不及多想,唯恐凌森晕癫中咬伤自己,直接将右手强伸入他口中。一阵钻心的噬痛袭来,“唔!”金凤痛呼出声。
  “太太,您的手……”边上的阿月惊叫。
  “快去叫大夫!”金凤强忍住痛,拼尽气力摁住凌森说。怀中人全身不听使唤地发抖,但是,偏偏意志尚未全失。他知道自己的牙齿咬着了什么,也知道那股慢慢流入喉中的腥甜来自何处,他想骂她、想拉出那只手、想控制住牙齿的咬合,可是,他做不到,憋得脸色发青、满头冷汗也做不到!
  杂乱的脚步声渐近,有护士取针兑药,有大夫欲帮金凤拿出手。她摇头,咬牙:“我不要紧,先给他打针。”
  ……一剂针药下去,渐渐的,凌森平静下来,他无力地喘着粗气,满身大汗在床上呢喃:“凤……手,你的……手?”
  “没事,没事,你摸摸看,很好。”正在裹伤的金凤一边安慰他,一边招来阿月,拉了她的手递给凌森。
  凌森不明就里,死死地抓着那只手,昏昏睡去。
  医务室,金凤顾不得手疼,扯着大夫问:“怎么会这样?弹片不是取出来了吗?眼睛都看不见了,还要怎么样?”
  “凌太太,大脑皮质……高级神经活动中枢……”大夫一堆专业、非专业解释混杂,金凤听得晕头转向。不过,有几个刺得她心口痛无可痛的词句尤如一把雕刀,生生细刻在了她的“高级神经活动中枢”里:后遗症、脑神经痛、癫痫……!

  43

  “又不吃?”见阿月端着参粥自凌森房间走出,金凤怔然,她的手里,正端着刚熬好的汤药。还说等他喝了粥就吃药的,这下倒好,完全可以混一块吃了。
  阿月锁眉摇头,一下下,似钟摆,重重敲落金凤心间。
  推开门,入眼便是凌森精神委靡地坐靠在床头,眼上的纱布已经取下,一双眼睛,恹恹睁着,了无生气。这次受伤之后,他的身体大不如前,出院已经好几天了,仍是虚弱得下不了床,不时还会青白着脸用掌腕击打太阳穴。然而,问到他时,却什么也不说,淡淡的“很好”二字带过。他也不爱说话了。金凤记得在沙槟时,自己总是嫌他咶噪;现在,换成她叨个不停,而他,总是问十句答不了一二,听得多,索性将眼一闭:“我有些倦了”,懒得再理她。
  金凤理解,失明,对他这样心气的人而言,确实可谓残忍至致,从某种意义上而言,他的世界,从此被颠覆。如此,又怎么会不带来性情上的阴郁?
  金凤因明了而痛,痛来宁愿倾尽所有,换回他如初的生气涤去自己身上那份无法言语的蚀骨苦楚。
  她强提出个笑容,接过阿月手中的粥碗坐到床边,极力洋溢起阳光与妩媚:“森哥,不吃早餐的习惯可不好。这粥是我一早起来特地为你熬的,还害得人家的手都给烫了个泡,不信你摸摸。”她握握他的手,掌心里的冰凉没熨平那个小水泡,反倒激得心里一寒,别脸说道:“阿月,把壁火烧旺点!新来的丫环是怎么做事的?”
  阿月诺了一声出去。
  金凤舀了勺参粥贴到自己嘴皮,嗯,还热乎着,再将那勺粥伸到凌森唇际:“森哥,趁热吃。”
  凌森面无表情,感觉到嘴边的粥勺,他木了几秒。粥勺一直不动,他慢慢张开了嘴。金凤笑,就势喂完了那碗粥。待到阿月添旺了壁火转头过来,正碰上金凤扬起空碗,得意偷笑。阿月冲她树起大拇指:还是你厉害。
  两个小女子正在俏皮,却听“哇”的一声,凌森已将刚刚才吃下的一碗粥尽数吐出。他脸呈痛苦状,只手捂着嘴,稠白的粥液渗出指缝滴落在被面,却象是硫酸灼过金凤全身。
  她取下他的手:“想吐不用忍着,吐吧,吐完才舒服。”
  凌森再无遮掩,张大嘴哇噢哇噢地吐得满被皆是秽物,等他好不容易喘着气停歇下来,金凤这才将被面一裹,递给阿月“赶紧换张新的,叫丫环兑盆热水、拿毛巾上来。”
  “对……对不起。”虽然看不见,但单凭想象,凌森也知道自己给别人造成了多大的麻烦。他的胃还是有些难受,抑着说话的声音里都带着痛楚。
  金凤失神,他不说话,她难受;他说话,为什么她觉得更难受?也就是那么一瞬,她清醒过来,举了巾帕细细擦去他唇边的污秽,带着笑说:“森哥,记不记得有次我吃肉骨茶,也是吐得满屋子臭味,你帮我擦试,还喂我喝酸梅汤,天热难眠,可那天,一直有你为我扇着凉风入睡,真好!更好的是,我很欢喜有一天,我能将你为我做过的一切,也为你做到。”
  一席话漫出满屋温柔,竟在顷刻间,驱尽房中的酸臭。凌森本要推开她手的手僵落,本要继续道歉的话冻结回喉,依稀间,悠悠过往闪现在已经全是片暗黑的眼前。原来,她都知道,原来,她也都不曾忘。
  不一会,有丫环端水进屋的声响,他听见她温柔地说“不用了,我来”,有湿热的毛巾一遍遍游过他的脸、手,新棉被的清香细细密密地将暖意烘焙出来……真好!两个字在凌森的心尖打了个滚,他咬紧牙关才没吐出来。
  “你休息会,我去厨房看再弄点什么吃的来。”金凤的声音,柔如一潭春水。
  带了阿月和丫环出房,下楼。猝不及防间,金凤挥掌扇向刚才在屋里端水递毛巾的丫环,跟着,冷声叱道:“跪下!”
  小丫环懵懵懂懂地跪了下去。
  “阿月,去把婢子、厨子都叫到厅里来。”金凤的笑意与温存已隐去,眉间全是怒意,“还有阿威。”
  大清早,阿威、阿月,以及因着要伺奉凌森方便而新添的两名丫环和小工、厨子,满脸茫然地聚拢,望着金凤主母,以及,跪得委屈万分的小婢。
  “花钱买你们来,只为把森爷伺候如意。他是天,是主子,是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的衣食父母,你们把他照顾周全,月钱、红包,自是份份比外间丰厚,但凡有丝毫嫌弃、怠慢,我今儿就当众把话往狠了说,”金凤目露凶光,走近阿威与他站在一起,“轻则体罚减金,重则……哼哼,你们去洪元帅府打听打听,飞龙帮的金凤和八爷,可有让人舒坦的。”
  众皆噤声。
  扫视一圈,自觉话已见效,金凤挥手:“就这,都做事去吧。至于你,”她指了厅中正跪着的婢女,“知道自己错哪了吗?”
  只因新来的丫环刚才端水近凌森身边时,不经意地对他周身的馊臭皱起眉,露了副嫌避样,便被金凤拎了出来以儆效尤。
  “太太,小莲知错了,小莲下次再也不敢了,求您饶了我吧!”婢女以头伏地,瑟瑟告饶。
  “跪到午饭时才准起。”金凤硬起心肠说。她不要任何人有胆轻漫凌森。
  “你去森爷房里候着,看他有什么需要。”金凤指了另一女婢吩咐说,对方赶紧躬身领命而去。
  阿威和阿月默然看着她。金凤苦笑:“我也不想发狠……”
  “这才是我们飞龙帮的大嫂。”阿威轻飘飘的一句话掠过耳际。举眸,有阿月赞同的目光,经事阅世,就连一个小丫头也懂了何谓势必为之,聪慧如她,又何须纠结于不过也就是个字儿眼的“善”与“恶”呢。
  举天之下,大不过自己最看重的、要维护的!
  一盏茶的功夫,金凤托着碗酸辣面入房,挥退看候的丫环,见凌森不自觉地耸鼻轻嗅,她脸上浮起丝得色,却还是小心翼翼地说:“森哥,我煮了碗酸辣面,你试试看能不能入口?吃不下不要勉强,我再换别的做便是,只不过,阿凤手拙,做得不好你多担待些。”
  阿凤!是他的金凤?反正,不是苏雨晴,苏雨晴“幼承庭训,世袭书香”,苏雨晴恨他玷污了她的清白、恨一段做“金凤”的日子,苏雨晴……与他的世界,格格不入!她是金凤,是肯为他挽袖入厨、低眉矮眼的金凤。想念得心头一热,凌森颤颤扬起手,茫茫然触不到她,这才记起自己的失明,空手落下。
  正在为他挑面的金凤没注意到,仍旧全神贯注地夹了一筷喂到他嘴边:“尝尝看好不好吃……”

  44

  阴冷了好几天的天气终于放晴。
  清晨的阳光亮堂堂穿窗射进来时,金凤正将最后一片棉絮贴入布帽沿。南方人大都不会做这些冬日的物什,就一顶普普通通的棉绒帽也是洪太太的侍女过来了好几趟才教会她的。女子说贴完后得用米浆糊粘,这样帽型才能硬朗挺括,金凤依话做好一个,给凌森戴上后,他倒没说什么,只不过,单见他在床上不停扭头甩脑,她就心知不妥,伸手摸试:嗯,硬了些,定是硌得他不舒服了。拆开重做,将米浆糊换成棉絮片,虽然看起来就象块包头布,可是,触手暖和又柔软。缝合完毕,自己洋洋得意地举在晴空下欣赏半天,听见凌森在床上发出声响,这才颠颠走过来。
  “森哥,醒了?”金凤轻手轻脚将棉帽罩在他头上,又细心地帮他把耳朵也折进去,歪着头欣赏一番,满意笑开,“觉得暖和些了吧?”
  床上的凌森睁着双无神眼睛,动了动嘴唇,有些嚅嚅般说:“你……半夜就起来,只为做这个?”
  “说这天晴不了两天又要下雪的,人家怕你冻着嘛。”金凤取衣为他穿上,想到他的话,一怔,“我起床时吵醒你了?”
  凌森没再应声。
  壁炉里的火噼噼啪啪地燃着,屋里的暖意熏得窗户上都蒙了层水雾,可金凤擦碰着凌森的脸、手时,依然冰凉一片。
  昨夜寒虫鸣,惊回金凤千里梦,睁眼良久,自觉再难入睡,索性蹑手蹑脚爬起,赶做那顶棉绒帽。她能确定由醒至起凌森都没动弹过,他的呼吸声,也很平稳。她以为没惊动他,不曾想,若不是这一句失言,他才是,没惊动她。
  他到底,是整夜无眠,抑或,被她惊扰失眠?
  金凤深吸口气,决定从今晚开始,就算是“挺尸”也要“挺”到天亮。
  “森哥,今儿天气不错,去花苑晒晒太阳好不好?”帮着他洗漱完毕,金凤问。
  “好。”凌森的话是越发简扼稀少。
  摆一张竹藤躺椅在花苑,又着人在上铺了厚厚一张绒毛大毯,金凤和阿月扶了凌森躺下。难见的阳光刺得金凤略有些睁不开眼,眯着条缝看凌森空洞的表情对外界一切均无反应,心下沉痛。将自己身上的外裘取来搭在他胸前,对阿月说:“去看看汤药好了没有。”
  阿月诺声而去。
  金凤搬了张椅子坐至他身侧,慢慢揉捏他躺僵了的肌肉,小手自颈间一下一下捏至肩臂,想象这些夫妇间早就该有的亲昵若是在他失明之前就已领悟该有多好。自己,终究是迟了!她咬牙将那声叹息咽回,在阳光下展露出一个妩媚的笑容,——她知道,他看得见。
  “森哥,快过年了,我让厨房打了糯米浆子做汤圆,你喜欢芝麻馅的还是红豆馅的?”
  “随便。”
  “不嘛,我要你选。”她开始撒娇。
  手下的肌肉一硬,跟着,又软下来。
  “森哥……”
  “阿凤,”凌森打断她,“我过了年回沙槟。”
  金凤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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