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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图塔-第7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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嘴一笑道:“正好有合适的颜色,省得上内造处讨要了。主子稍坐一阵,这个不麻烦,织补起来快得很。”
她舔线穿针,手脚麻利地挽了个结儿。皇帝在一旁看着,她太年轻,鬓角的发没打理,不像别的嫔妃似的油光可鉴,倒显出别样稚嫩的美。
“你和音阁相差几岁?”皇帝一肘支着炕桌问她,“你今年是十六么?”
她有一双乌黑明亮的眸子,即便困在重重宫墙中也不曾黯淡。转过眼来瞅他,唔了声道:“过年就十七了。音阁大我一岁,她是属虎的。”说完了依旧专心纳他的香囊,这香囊的边缘沿了一圈金丝滚边,缝起来不太容易。她戴着顶针做活儿,大约顶到了香块,针屁股一挫,一下子扎进了肉里。
她哎呀一声,把皇帝吓一跳。忙探过去看,那粉嫩的指腹沁出红豆大的一滴血来,他抽出手绢替她按住,蹙眉道:“怎么不当心?也怪朕不好,偏让你干这个。疼不疼?朕叫人传太医来?”
她咧嘴笑道:“叫针扎了下就传太医,人家来了都不知道怎么治。我这回可出丑了,说了不费事的,没想到活儿没干成,先见了血了。”
她语气稀松,要是换了音阁,少不得哭天抹泪向他邀功诉苦。皇帝紧紧捏着那指尖,想把她抱进怀里,最后还是忍住了。
感情就像两军对垒,谁先陷进去谁输。既然到了这地步,再告诫自己已经晚了,那么只有在有限的空间里争取最大的优势。不要叫她认清,因为真正的爱情有自己的意志,会不自觉从动作里流露出来。她的心在别人那里,在没有收回来前,他对她太多的留恋只会转变成她的动力,促使她更加有恃无恐。与其受人挟制,不如攻其不备。剪断她的双翅,斩断她的后路,到那时才能让她心甘情愿停留下来。
他说:“音楼,你恨过朕么?”
她惘惘看他,“为什么要恨您?”
“朕曾经让你在奉天殿前跪过一整夜。”他眯眼看她,“你一点都不记恨朕么?”
没有爱,自然连恨都是浪费感情。音楼笑着,然而笑容里没有温度,“皇上圣明烛照,做任何事都有计较,我行差踏错,罚我是该当的。当初我也怨过,但是过后就忘了。我和狗爷是一样的性子,就算被踢了一脚,自己躲在角落里伤心一阵子,想开了就好。”
狗对主子最忠诚,她做得到么?皇帝轻轻一哂,松开了手,“天色不早了,朕该回西苑去了。这香囊搁在你这里,过两天朕再来取。”他收回帕子塞进袖陇里,转身便出了门。
音楼长出一口气,可算是走了。回过头来看炕桌上的香囊,拎起来往笸箩里一抛,周旋半天有点乏累,扭扭脖子上炕歇午觉去了。
东西宫岁月静好,内阁却因合德帝姬出降的陪嫁吵得不可开交。
到了年底各处账务检点,不用说的,还是老生常谈,国库空虚,钱是当务之急。皇上兄妹情深,早就有了示下,长公主大婚耗资不得从简。上头一句话,下头人勒断了脖子。皇帝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户部上奏的数目他也不关心,只知道天家体统,富贵排场不可弃,管你钱从哪里来。这可难煞了首辅阁老们,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你瞧我我敲你,束手无策。
肖铎坐在帽椅里喝茶,等他们闹过了才道:“查抄于尊府邸,剿出各色奇珍百余件,白银五十万两,这笔数目也不算小,我已经据本呈报皇上了。公主出降,银钱是次要,妆奁要体面,还需众位大人鼎立相助。”他卷着手绢掖了掖嘴,雪白的狐毛衬着一张眉目清和的脸,笑起来没有半点锋棱,“长公主是两朝令主的胞妹,身份尊崇,无人能及。如今皇上指婚南苑,又是山水迢迢一去千里,主子舍不得也在情理之中。诸位大人皆是朝中股肱,如今这燃眉之急说白了,责任都在咱们肩上。咱家这两年为官,攒下的体己不多,府里尚且存了几件东西,回头叫人送进库里,也算咱家对长公主的一点心意。诸位大人随意,手上活络的贡献些个,大伙儿凑份子,一咬牙,事儿也就挺过去了。”
众人闻言垂头丧气,若论家私,天子脚下的大章京,哪个家里没有点底子?拿出一样两样来,冰山一角伤不了元气。可是有了一回就有第二回,细想想,将来极有被掏空棺材本儿的可能,这份忧心和谁去说?你要两手一摊哭穷,这不大好。东厂连你家耗子是公是母都知道,你摆明打擂台,转天人家就能找个借口把你府邸抄个底朝天。既然肖铎领了头,大伙儿也无话可说,人家舍得,你凭什么舍不得?打落牙齿和血吞,且忍着吧!
如此这般,到了大年下,按照皇上的旨意,长公主的十里红妆都料理妥当了,只等正日子一到,就可风风光光出阁了。
第91章
太后领了头;宫里的嫔妃们也纷纷给帝姬添妆奁;初八那天去送行,长公主哭得很凄惨;大伙儿跟着一块儿掉眼泪。
公主出降;原本应当皇后给她开脸上头的;可惜后位悬空,音楼和她交情好;便由她代劳了。帝姬并没有大婚的喜悦,人显得疲懒;伏在她膝头不肯起身。音楼只得不停劝慰她;“出了门子还能回门;你是大邺的长公主,什么时候想回来看看;不过一句话的买卖。”
她顿了好一会儿才道:“我也说不清,心里空空的,觉得这辈子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音楼怔了下,在她背上轻拍道:“别胡思乱想,南苑王待你好,你想回京,他还有拦着你的道理?你眼下心里愁苦,等到了江南就知道。春暖花开,十里秦淮,美景乱人眼,到时候只怕求你你都不肯回来呢!”
她这才有了点笑模样,也是一闪即逝,哀声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横竖就这么回事。其实我细想想,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呢?太后不是我亲娘,哥哥又是这模样,紫禁城里除了你和厂臣,连个说得上话的都没有。”
音楼扶她起身,招门外喜娘进来伺候穿嫁衣,她在边上适时帮衬一把,嘱咐道:“姑娘大了总要出阁的,往后有丈夫孩子的地方才是你真正的家。比方我,我也和你说过老家的事儿,一团乱麻似的,离开了,我觉得没什么不好。你到南苑相夫教子,做个自在的富贵闲人,肚量放得大,什么都别问,似水流年,转眼就过去了。”
帝姬听了只是沉默,半晌叹了口气,捏着她的手道:“我走了,你也多保重。劝别人容易,把那番话用在自己身上可难。咱们分开了,还希望两处安好。今年万寿节不知能不能回来,要是能,到时候咱们再叙话。”
音楼道好,送她出宫门。后面还有一套繁文缛节,祭祖先、辞宗庙、拜别皇帝和太后,都由肖铎接手承办。音楼远远立在一旁观礼,灯火辉煌中看见他穿着飞鱼服,戴着乌纱帽,一派从容祥和的模样。她心里莫名感到迷茫,帝姬的婚姻虽不那么单纯,但是大礼一成,也算尘埃落定了。他们呢?不知还要坚持多久。永远在等待时机,像被固定在一个框框里,熬得油尽灯枯,也还是挣脱不出来。
帝姬上金辇,皇帝把一柄如意交给她,似乎是突然作的决定,叫人牵马来,自己扬鞭在前开道。原先的计划被打乱了,只得匆匆忙忙调拨锦衣卫护驾。帝姬出降是直去南京的,藩王没有在京迎娶的道理,于是大队人马出了午门。帝王家不管是迎娶还是送嫁,不鸣锣不放炮。帝姬坐在轿子里,外头动静一概不知,等到了通州下辇登船才发现是皇帝亲自送她,叫了声皇兄,便哽得说不出话来。
皇帝心里也不受用,半是愧对半是不舍,垂首道:“此去山高水长,你要多保重。逢着过年过节,愿意就回宫瞧瞧。咱们至亲骨肉,朕在这世上只有你一个亲人了。”
他们都是少失怙恃,千辛万苦地长大,表面看着风光,其实不比寻常人家的孩子好多少。皇帝说这话,叫帝姬泣不成声,缓了好一阵子才道:“哥哥也要多保重,向道虽好,丹药却不能多服。万事皆有度,过犹不及的道理咱们打小就明白的。您龙体康健是万民之福,大邺这些年风雨飘摇,如今该当是与民养息的时候了。我别无他求,只求您能重建盛世、青史留名,对我来说于愿足矣。”
帝姬心系天下,认真说起来他这个做哥哥的还不及她。这情景下皇帝自然是满口答应,兄妹依依惜别,肖铎上前呵腰回话,“长公主该启程了,误了吉时不好。”
皇帝突然转过头道:“朕怜惜皇妹,厂臣又在她宫里伺候过两年,朕知道她极依赖你。这趟南下由厂臣代朕相送,朕心里才得太平。”
肖铎有些意外,护送帝姬出降的人员早就指派好了的,冷不丁点他的名头,完全出乎他的预料。他躬身道:“护送长公主南下是臣分内之职,只是司礼监杂务尚未安排妥当,臣这一走,恐怕底下人摸不着头绪”
皇帝大手一挥道:“不打紧的,厂臣早去早回,这两个月朝中议奏暂停,一切等厂臣回来再做定夺。”
风向转得莫名其妙,想就此打发他,大概又是抱着某种目的。肖铎抬眼温文一笑,“原定了元宵节后修缮西海子以北一片的,这么说来工程只有暂缓了。臣无能,同商贾借贷的事只谈了一半,这会子撂下就走,怕那些人认名号,旁人接手不容易。皇上要是早些吩咐,臣安排下去尚且有转圜”
皇帝一听那不行啊,西苑是他的道场,样样妥善了才能潜心论道。就这么弄个半吊子,等他回来从头谈起,又得耽搁好长一段时间,算下来似乎很不合算了。
“既然如此,那就作罢吧!”皇帝转着扳指道,“照旧按原定的行事,票拟堆积上两个月也不成话。”
帝姬登了船,没有再回头看一眼。桅杆上红绸猎猎招展,前后近百艘福船哨船拱卫着,庞大的舰队在暮色中缓缓驶离码头,从河道口分流出去,渐行渐远消失不见了。
皇帝的突发奇想叫肖铎有了防范,诸样留一手是必然的,只不知道他的病症发作在哪一处。留神观察了很久,似乎没有什么异动,暂时可以放下心来。
到了正月十五这一天,宫中设有元宵宴。各色馅儿的汤团放在大篾箩里,怕粘底,铺上了一层米粉。音楼从哕鸾宫过乾清宫,出夹道看见几个太监从膳房里出来,扛着篾箩一路走,箩眼儿里撒盐似的,青石路上零零落落染了一地白。
今天是上元,雪早停了。往远处看,天空澄澈,衬着底下红墙黄瓦,蓝得出奇。
“过会儿大宴完了,奴婢伺候主子回去换身衣裳。今儿宫里下钥晚,准许嫔妃们走动。娘娘老家大概没这习俗,咱们北方过十五,成了亲的女子上正阳门摸门钉儿,走百病,还能保生儿子。”宝珠笑道,“正阳门怕是去不了,上奉天门倒可行。那里几个铜钉儿摸的人多了,比起别的来要亮得多。”
“摸门钉生儿子?”音楼摇摇头,“不准。我娘嫁给我爹,十五也摸门钉儿来着,结果摸来个我。老太太站在产房外头等信儿,听见是个姑娘转身就走,一面走一面还啐,说是赔钱货。”
“老太太不开眼,有您这样的赔钱货么?您托生到他家,是他们家上辈子烧高香了。”
音楼但笑不语,其实老太太说得真没错,肖铎上回讹人,把他爹讹得倾家荡产,可不是赔钱了么!
说话儿进了乾清宫,今儿人齐全,嫔妃们都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大冷的天还举着团扇,也不知干什么用。自打帝姬走后音楼就落了单,没人和她扎堆儿啦,她形单影只很是可怜。进了屋挑个角落坐下,远远往宝座上瞧,皇太后戴着黑纱尖棕帽,身上穿洪福齐天袄裙,倚着个大引枕,正和贵妃说笑取乐。
她百无聊赖,低头勾钮子上挂的梅花攒心络子,不防有人走过来,手里托着一个盅,躬身道:“娘娘吃糯米的东西爱反酸,这么着对身子不好。先进点羹垫垫,回头稍微用两个意思意思就是了。”
音楼抬起头来,他颊上带着浅浅的笑意,恰到好处的温存,是给她一个人的。要不是碍于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多想一下子纵到他怀里。她忍得辛苦,鼻子发酸,却咬牙扛住,伸手接过来,颔首道:“厂臣有心了,多谢。”
他的目光静静流淌过她的脸,很快调转开视线,怕一个闪失失了控,被人瞧出端倪来。这样的生活他也过得厌倦,以前一个人的时候做事没有顾忌,现在不一样,瞻前顾后唯恐护不得她周全。她是捆绑在鹰腿上的细索,皇帝这招果然极奏效,他已经没有办法逃脱了,注定要一直替他卖命。
彼此相距不过两步,他不能靠过去,连多逗留一刻也不行。曹春盎趋步上前通传,低声道:“圣驾已经过了西华门,干爹到门上恭迎吧!”
他提了曳撒出去,不多会儿就见御辇从夹道里过来了。
皇帝是一身八团龙袍,头上没戴折上巾,不伦不类束了条攒珠抹额,手里把玩一块鸡蛋大小的红油皮和田玉,心情似乎很不错。下了御辇也没言声,悠哉哉踱着方步进了乾清宫正殿。
满屋子人都站起来纳福迎驾,皇帝叫免礼,笑吟吟扫视一圈,视线在殿内一角略作停顿,然后转过身来请大家安坐。
帝王家的家宴和寻常人家不同,从来没有一大家子围坐的惯例。打头是太后和皇帝的宝座,既没有皇后,那皇帝身侧的位置就空着。贵妃以下的嫔妃们两人一桌,音楼和郭丽妃搭伙,丽妃不太待见她,落座后就没怎么和她说话。
宴是个好宴,升平署备了细乐,叮叮咚咚地敲打着,气氛不觉沉闷。皇帝多情,在座的人都曾得过一阵宠幸,每个见了他都含情脉脉。音楼端起甜白瓷小碗喝汤的时候还在想,今儿大概没那么多仙丹出炉,要不万岁爷一高兴,每人赏一颗尝尝鲜,明儿宫里太医还不够用的。
上头太后和皇帝母子说体己话,太后问:“皇帝在西海子住得还踏实啊?两头有堤岸通着的,咱们不得过去,你要时常走动才好。宫里是根本,那头不过颐养的地方,久待不合礼数。”
皇帝诺诺答应,“朕人虽在西苑,心里却一时不忘朝政大事。今儿趁着佳节,想讨母后一个示下。”他面上含笑,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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