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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的雪 作者:[苏] 尤里·邦达列夫-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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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咽下满嘴带咸昧的唾液,想大声告诉卓娅:是一颗炮弹在胸墙上爆炸,把他俩震伤、震聋了,还有卡瑟木夫快要死了,得把他抬到炮后面的壁坑里去,立刻就抬,快些抬。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必须快点做好这件事,也不明白,为什么在这分秒必争的时刻,卓娅还迟迟不动。这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卓娅!”他又喊了一声,同时吐了口血。他等喘息稍定,就从弹药箱上爬到胸墙下面来,两手抓住卓娅的肩膀,满怀希望而全身无力地说:“卓娅!震伤了吗?卓娅,你听见吗?你受伤了吗?受伤了吗?……卓娅!……”
  卓娅的双肩在他的两只手下面没有反抗,但她的眼睛和被一绺绺头发遮盖着的紧闭着的嘴唇却露出反抗的表示;她忽然用手套的背面在他下巴上揩了一下,这时他看见手套上有他自己的血。
  “没什么……我震伤了,摔在箱子上了!”他凑到她脸边叫道。“卓娅,你看看卡瑟木夫怎么了!听见吗?快!我得到炮位上去!……卡瑟木夫好象……”
  他吃力地站起来,头晕目眩、摇摇晃晃地跨到炮架跟前,他准备先去搬炮弹,然后去瞄准。但是这当儿他看见卓娅正沿着胸墙向炮轮边爬去,听见她说:
  “中尉,亲爱的,来帮帮忙!……”
  他俩一起将卡瑟木夫拖到放弹药的壁坑里。卓娅跪着,弯下腰,伸于去摸卡瑟木夫的胸口和肚子上的绷带,绷带又脏又破,浸透了暗褐色的血水,己被弹片划得稀烂。
  最后,卓娅垂下手,直起腰,用不言而喻的眼光看着卡瑟木夫的脸。库兹涅佐夫也明白了:卡瑟木夫是胸口中了弹片而死的,看来是在他还想站起来的那一瞬间,当时最后一颗炮弹恰好在胸墙上爆炸……
  现在,卡瑟木夫的头枕在炮弹箱上,年青的、没有胡子的脸,不久前还是黝黑而有生气,现在却变得惨白,被死亡抹上了一层讨厌的色彩,并且瘦削得难以辨认。在这张脸上,一双半睁着的、好象两颗湿漉漉的樱桃似的眼睛谅异地看着自己的胸口,看着被弹片划开裂口、撕成碎片的棉背心,仿佛卡瑟木夫直到死还弄不懂,他怎么会被打死,怎么就此不能站起来、走到瞄准具跟前去。在卡瑟木夫眯着的、失去视力的眼睛里默默流露出他对自己死得过早感到惊异,同时,还包含着死亡的神秘的宁静。就在他试图站起来走到瞄准具旁去的一刹那,弹片击中了他的胸口,一阵剧烈的灼痛把他推进了死神的怀抱。
  “我们那儿的自然景色真好!”库兹涅佐夫想起了这句话,随着飘来的冰冷的死亡气息,他不知怎的产生了一种身不由己的感觉。眼下他问样可能被打死或打伤。他将丧失活动能力,只好无力地躺着,不能动弹,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这种想法使他对自己可能变得束手无策而非常愤恨。胸墙前面,两辆坦克在燃烧,草原上到处是交织的火网和大片移动着的滚滚浓烟,壕沟附近,坦克的蝎子般的黄色车身在浓烟里忽隐忽现,火热的气浪一阵阵冲击到脸上来,发聋的耳朵里尽是枪炮的嗡鸣,—一这一切使他不由得怒火万丈,产生了强烈的破坏欲,这种象发疯一样病态的狂躁心情是他以前不曾有过的。
  “射击,射击!我能射击!向这烟雾,向这坦克,向这些十字,向这片草原。只要炮是完好的,只要瞄准装置没打坏……”当他象醉汉般站起来,一步跨向炮座时,这几句话一直在脑子里紊绕。
  他开始检查,用手摸瞄准镜,很怕事先找到损坏的痕迹,幸而瞄准镜完好无缺,丝毫未被弹片打坏。这一来他可着了忙:急得连手指也哆嗦起来了。
  他哑着嗓子发出口令,声音轻得连自己也听不见:“炮弹,炮弹!”
  于是他装好炮弹,迫不及待地扑向瞄准具,用手指抓住旋转和升降装置。炮身慢慢伸入翻滚的烟雾中去,他感到自己仿佛己和炮身溶合在一起,炮象是有生命似的,它非常听话,象亲人般理解他。
  “放!……”
  “我发疯了,”库兹涅佐夫心里想。他愤恨地感到自己可能会死,感到自己已经和炮溶为一体,被一种类似挑战的狂热支配着。他下意识地做看一切动作。
  他的眼睛急切地在十字标线上捕捉目标,看见黑烟向四面扩散,噼噼啪啪的火焰迎面烧来,黄色的坦克在山沟左右成群地爬动着。他的哆嗦着的双手把炮弹扔进冒烟的炮尾,手指慌忙地揿动着击发机。橡皮眼罩被他的汗水弄湿了,一个劲儿地叩击着他的额头。这使他看不清每一发穿甲弹的弹迹,看不清它们如何穿入烟雾,穿入旋风似的烈火和坦克群中去。他不能准确地把握弹着点。他已无法思索和计算,但不肯停止射击。他边打边说服自己:哪怕只命中一发也好。
  当他跑过去装填时,发现箱子里还有许多炮弹,够打很长时间,这使他高兴得真想笑起来。
  “恶棍!恶棍!我恨你们!”他在隆隆的炮声中大叫。
  在一次射击的间隙里,他从瞄难镜边跳起来,正好碰到卓娅的眼光,卓娅样子很窘,睁得大大的眼睛里露出惊奇和劝阻的神色。
  他在最初的一瞬甚至弄不明白,她怎么会在这里,为什么此刻和他待在一块。
  “你怎么啦?到土窑里去!听到吗?马上去!我命令你!……”接着他突然骂了一声,在她面前他从未这样骂过人。“去吧,我说!”
  “我帮你,中尉……我已经装过炮弹……我同你待在一起,中尉……”
  她没听清他骂的什么粗话,只是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好象从来不认以他,或许是一下子没有认出他这个城市里来的、一向显得很沉着的中尉。她两手捧着一颗炮弹紧贴在胸前,勉强地笑了笑。
  “别这样,中尉!你别骂人,中尉!”
  “到土窑里去!这儿没你的事!听到吗?”
  卓娅惊奇地望着他,似乎使他冷静了一些。有她在面前,看到她的脸、听到她的声音,这似乎减去了他的一部分忿恨。突然间,他清楚地意识到了自己的这种忿恨,意识到这种感情对他来说是必要的,因为它使人感觉到自己的破坏力量,这是库兹涅佐夫有生以来不曾体验过的。
  “到土窑里去!……你听到吗?”库兹涅佐夫喊道。“我不想看到他们把你打死!”
  瞄准具象一只紧接眼睛的奇怪的万花筒,滚滚的浓烟、燃烧着的坦克堆、炸得稀烂的坦克头部……一齐往十字标线上涌来。当他揿下击发机,把炮弹向这些活动目标,向这些不可阻挡的坦克打出去时,只见一道刺眼的闪光划破长空,借着梯恩梯的热气向瞄准镜袭来,猛地从侧面将他击倒在地,泥块唰唰地落在他背上。
  他躺在地上,脑子里闪过庆幸的想法:这回他又没有被打死。接着,又闪现了另一个念头:“卓娅!下壕沟去!下壕沟去!”
  他从炮架边抬起头,想看看卓娅,“她在哪儿?”但是第二道爆炸的闪光马上使他的眼睛发花了。
  有个东西在他胸口上撞了一下:卓娅在他旁边侧身倒了下来,她两手抓住他的大衣衣襟,朝他那满是汗水的脸上呼气。她那寻求保护的身体紧紧地贴在他身上,贴得那么紧,简直使他感到身上发痛,也使他清楚地看到她眯缝着的眼睛和被火药染黑了的眼皮。
  “只要不打在肚子上,不打在胸口上……就是一下子……我也不怕……只要不打在这儿!……”
  她的嘴唇几乎碰到了他的嘴唇,但在这好象磨盘在族转般的轰隆声里,库兹涅佐夫只能勉强听到她的声音,听见她梦幻般祈求的低语。随着每一次爆炸,她的身体向他贴得越来越紧——于是他咬咬牙,一把楼住她.把她的头靠在自己汗涔涔的脖子上,就象大人搂着孩子一样,在生死与共的时刻本能地给她以最后的保护和帮助。这种共同的命运把他俩联结在一起,一切也都可以原谅了。
  ……就这样,他紧紧地抱着她,等待着最后的时刻。他感到卓娅的头发被气浪甩到他脸上,炽热的梯恩梯气味使他喘不过气来。在那最后的时刻来临之前,他感觉到她的胸脯、她的圆圆的膝盖,还有贴在他脖子上的冰冷的嘴唇。他害怕地想到:弹片会打在卓娅的背上,她的身体会从他的怀抱里突然例下去。“挪到炮轮这边来……让她背靠炮轮!炮轮能挡住弹片,要……”
  他刚想动弹一下,把她移到炮轮边去,耳朵里马上嗡嗡地震响起来:一道黑烟飞来,迫使他们紧挤在炮边。黑烟飞过胸墙,落到阵地后面去了。
  这时,尽管被梯嗯梯烧热的空气和土地还在震荡、轰鸣,一阵突如其来的寂静带着清新空气和枪炮的余音钻进了发射阵地,使两个紧紧拥抱的身体松开了。
  这不是寂静,而是轻松。卓娅仰起头来,睁开乌溜溜的眼睛,她的睫毛上沾着黑灰,深沉的目光使库兹涅佐夫吃惊。她慢慢地脱出了他的怀抱,把背靠在炮架上。
  接着,卓娅又慢慢地将短皮袄拉到沾着污泥的膝盖上,手指弄脏了,她就用手背把刚才在爆炸时曾甩到他脸上的头发撩到后面。
  库兹涅佐夫声音嘶哑地说:“好了……”
  “中尉,中尉,”卓娅微微喘息着,低声说,“你大概不大了解我吧……听我说……要是我伤在胸口或肚了上,就是这儿,”她指指军官皮带,皮带束得那么紧,以致库兹涅佐夫觉得她的腰只有两巴掌宽。“如果我自己不行的话,我想请求你……就在这个挂包里,有一支德国‘瓦尔特’手枪,是人家很久以前送给我的。你懂吗?要是伤在这儿……就不必包扎了……”
  库兹涅佐夫沉默着。刚才他还害怕弹片从背后将她打伤或打死,他不大理解,为什么卓娅现在要赤裸裸地讲这种不自然的、可怕的、可能发生而并末发生的事情。她怕胸部或腹部受伤,怕在死亡面前陷入软弱、屈辱和羞愧的状态,怕人家看她,用手触她裸露的身体,怕男人的手给她扎绷带。
  “我懂了,”库兹涅佐夫低声说。“你要我干什么呢?你弄错了:我不是埋葬队!是谁命令你到炮边来的?你不该待在这儿!战斗还没有结束,可你……”
  他没来得及讲完:胸墙前面短暂的寂静被打破了,炮前面升起了几股爆炸的黑烟。
  库兹涅佐夫膝行到瞄准镜前,射击的火光象一根烧红的针扎在晒准具的十字标线上,刺入了瞳孔。
  这时候,卓娅以及她脸颊上的头发、她的“瓦尔特”手枪和奇怪的要求——这一切统统消失了,统统置之脑后了,世界重又变为活生生的现实——残酷,没有仁慈,没有对仁慈的指望,也没有迟疑的余地。
  “自行火炮,”他抓住转轮想道,“就在旁边……”
  库兹涅佐夫身子贴着炮,用十字标线搜索着坦克的侧面。这时候,他满腔仇恨,渴望破坏,他只相信这种仇恨的力量,相信十字标线的准确性。
  “要找到这门自行火炮……它就在旁边什么地方射击……象是在燃烧的坦克后面。到底在哪儿呢?”
  他转动转轮,忽然感到机械不大听话了,瞄准装置与炮身的转动也不一致了,于是他的眼睛便离开了瞄准镜的眼罩。整个炮身慢慢地向后滑,一股股褐色的液体从复进机里直往外喷,溅在变了形的护板上和打红了的炮身上。
  “恶棍!……叫—门隐蔽的自行火炮打坏了:真倒运……”库兹涅佐大叫了一声,不知怎么办才好。他感到无能为力,简直要哭出来,他朝慢慢地向后沿的炮尾打了一举:复进机被弹片打穿了。
  两辆坦克就在炮前面燃烧,活跃的火舌舔着炮塔,右边山沟尽头,第三辆坦克的侧面在冒烟。从这团油烟后面,窜出三角形的火焰,直向炮连左侧乌汉诺夫和裘巴利柯夫的炮座飞去。自性火炮能清楚地看见目标,它借着烟幕的掩护,在距离两百米的地方,从侧面轰击我军的大炮。
  更远些,往左约一公里半,有一条通向渡口的道路,坦克从山沟里爬上来,经过另外几辆象湿草垛一样在勉强燃烧的、被击坏的坦克,在烟雾中摇摇摆摆地前进。这时,桥梁区所有的炮连、库兹涅佐夫排的两门炮,还有步兵战壕里的反坦克枪都同时开火了,穿甲弹的弹迹,重型榴弹炮的炮弹爆炸时高高的烟柱,坦克上缭乱的磷光,对岸喀秋莎射来的火流——这一切都在渡口前面汇合、交织起来,混为乱糟糟的一片。
  那门自动火炮隐藏在坦克背后,选择着目标,沉着而巧妙地向侧翼射击,库兹涅佐夫看到了这种情况。
  “中尉!……”他听到卓娅在叫。“你站着干吗?看见不?……”
  然而库兹涅佐夫现在毫无办法。
  自行火炮对裘巴利柯夫的炮进行急射。裘巴利柯夫的炮哑了,消失在高高升起的深红色烟雾里。
  一辆不知从左边什么地方冲出来的坦克,装甲上喷着低低的火舌.向这片升起的烟雾驶去。
  这辆坦克显然在自行火炮测定并命中阵地之前,已被袭巴列柯夫的穿甲弹击中起火。这时炮座被爆炸圈团团围住,谁也看不到这辆坦克。坦克越驶越快,装甲上大幅度飘动着的火焰也越烧越旺。它横冲直撞地钻进了笼罩者炮座的烟雾中,开始在同一个地方左右转动,似乎要用几十吨的重量轧碎或压平什么东西。随后,一声爆炸震动了空气,蘑菇状的照烟带着火焰从炮塔里冲出来,坦克歪着身子,翻倒在被压坏的大炮上不动了。一道道的弹迹发着闪光,沿着炮连的防线穿入猛燃的火堆——这是最边上的乌汉诺夫的炮在轰击坦克。
  库兹涅佐夫被燃烧着的坦克带火狂冲的景象惊呆了。他别的什么都没有意识到,只有一点深深地刺入了他的脑海,那就是,德国人在拼死进攻左翼,千方百计地要冲到岸边,冲到桥那儿去;裘巴利柯夫炮班的人显然都被压死了,因为没见一个人从阵地上逃出来;而左边,全连只剩下乌汉诺夫的那门炮了。
  “卓娅……我命令你回土窑!离开这里,听到吗?我到乌汉诺夫那儿去!”库兹涅佐夫声嘶力竭地说,但他看见卓娅咬着发肿的嘴唇,将救护包往腰间一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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