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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的雪 作者:[苏] 尤里·邦达列夫-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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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吧,中尉,”别宋诺夫沉默了一阵后说,他看到中尉在他的日光下笨拙地掩饰着自己内心的慌乱。“去吧。”
将军闷闷不乐地把手举到皮帽边,在一群司令部军官的陪同下顺着列车走去。他轻轻地按着那条受伤的腿:腿已经冻僵了。
只要腿一冻僵,疼痛就马上加剧。最近这种现象发生得越来越频繁了。不过,别宋诺夫在出院之后知道,被弹片触伤的神经是会长期作痛的,因此必须习惯。他不得不经常忍受小腿上这种妨碍行动的疼痛。一痛起来连右脚的脚趾都麻木了,而且往往使他产生类似恐怖的感觉,他想:如果伤口裂开的话,恐怕得重新躺进医院,去打发那些空虚无聊的日子了。加以就任集团军司令以后,他老是念念不忘儿子的命运,这就使他的内心有时变得怅然若失,并且奇怪地动摇起来,但这种令人担心的冲动,无论是发生在他自已或其他人身上,是别宋诺夫所不能容忍的。
在他的生活中,意外的事情并不是经常发生的。但是命他担任新职——集团军司令——却象大雪盖头那样突如其来。
别宋诺夫接受了一个在大后方新组建的集团军,在他就职的时候,这个集团军已经在上车了(每昼夜开往前线的军车达十八列之多)。
今天在“密塞尔希米特”空袭之后,他熟悉了一下在斯大林格勒西北几个站下车的一个师,但巡视的结使他不大满意。这种不满是由于卸车区域不能保证对空掩护而引起的。
军事交通代表向他辩解说:“我们的歼击机刚刚飞出去了,司令同志。”
他听后勃然大怒:“飞出去了,这是什么意思?我们的飞出去了,而德国人的却准时飞来了!这种护一文不值!”
这样讲了之后,现在他又懊悔自己不够慎重,因为车站警卫司令并不负责对空掩护,这位中校军事交通代表;过是首当其冲罢了。
别宋诺夫在司令部军官们的陪同下已经离开了后勤排,这时又听见背后传来杰耶夫的声音:他还在队伍旁边压低着嗓子说话。
“中尉,您刚才讲了些什么鬼名堂呀?那么好吧,赶快去找!懂了吗?半小时……只给你半小时!”
当杰耶夫上校在排列着大炮的月台边赶上别宋诺夫的时,后者装着什么也没有听到的样子,而上校也若无其事地说:“这个炮兵连我很熟悉,司令同志。我完全信得过。我还记得这个连在整编训练时的情况。只是排长都太年轻,经验还不够丰富……”
“您想辩解些什么,上校?”别宋诺夫打断他。“请说得具体些,明确些。”
“请原谅,将军同志,我并不想……”
“不想什么?究竟是什么?”别宋诺夫面带倦容地说。“难道您把我也看成小孩子吗?请您注意,在我面前把马刺敲得再响也没有意思。我压根儿就听不进这一套。”
“司令同志……”
“对于您这个师,上校,只有在打了第一仗以后我才会有个完整的印象。您记住这一点。如果您生我的气,那我也只好受着了。”
杰耶夫上校耸了耸肩,沮丧地说:“我没有权利生您的气,司令同志。”
“您有!不过要明确,是为什么!”
别宋诺夫将手杖插进雪地,朝那几个已经赶上他们并停止了讲话的司令部军官们看了看,他对这些人也还不甚了解。他们都默默地低着头,不参加谈话。
“立正!向右——看!”前面,从排在车厢附近一片黑压压的队伍旁边突然传来一声洪亮的口令。
“这是一二二榴弹炮第三连,将军同志,”杰耶夫上校说。
“我们来看看榴弹炮吧,”别宋诺夫随口说。
第三章
库兹涅佐夫为了防备万一,到会让站的石砌小屋里去看了一下,但乌汉诺夫不在那儿。两间矮小的候车室里空荡荡,冷冰冰,木长凳被踩得很脏,人们脚上带进来的冰雪把地上弄得泥泞不堪。火炉的烟囱从那用胶合板钉住的窗口里通出去,炉子没有生火;屋里散发着军大衣的令人窒息的汗酸味:所有过往军车里的士兵们都要到这儿来走走。
库兹涅佐夫走出小屋,回到空气新鲜的冬日阳光下。军用列车依然停在远接天边的一片亮闪闪的、平坦的雪原上,唯有左边那一道黑色烟柱还在缓缓升向平静无风的天空。被推进死岔线的两节车厢快要烧完了。机车在放下来的臂板信号机前面喷着蒸汽,发出刺耳的尖叫。沿车厢静静地排列着各连队伍。在车站后面半公里的地方,从隐在山沟里的村子里,有缕缕炊烟笔直升起在草原上。
库兹涅佐夫想:“到哪儿去找他呢?难道真会在司务长说的那个该死的村子里吗?为什么他现在要到那儿夫呢?”这时库兹涅佐夫已经不顾一切地顺着铺有两条滑木的雪橇轨道朝那个村严的方向奔去。
前面山沟里,积雪的屋顶在阳光下闪耀着,被松软的雪堆挡着的低低的小窗,象镜子般反射着晨光一这是—个宁静的早晨,周围寂然无声,看不到一个人。好象人们都还在温暖的木屋里睡觉,或者正在从容不迫地吃早饭,仿佛“密塞尔希米特”歼击机没有来空袭过似的——大概他们对此早已习惯了。
库兹涅佐夫闻到一阵象新鲜面包香而又微带苦味的烧干马粪的烟气。他下到山沟里,顺着雪堆之间仅有的一条踏出来的、冻结着马粪的小道走去。他走过门框和窗框上刻有花纹的木屋前刻着霜花的弯弯曲曲的白柳,不知道应该先到哪一家去,到哪儿去找。最后他来到一条小街尽头,犹豫不决地停了下来。
这儿,在这个村子里,似乎一切都那么平静,保持着经久不变的、舒适的乡村风味。也可能是由于从这山沟里既看不到列车,也看不到车站,库兹涅佐夫突然感到他脱离了所有留在车厢附近的人们:好象没有战争,只有晴朗而寒冷的早晨,只有一片寂静和铺满白雪的屋顶上面谈紫色的烟影。
“叔叔,喂,叔叔!您要什么?”他听到一个尖细的声音在喊。
篱笆后面,一个裹着皮袄的小身体正俯在挂满冰柱的井架上,将竹竿上的水桶放到井里去。
“你在这儿有没有看到一个士兵?”库兹涅佐夫走近水井,用事先准备好的话问道。“有个土兵到这儿来过吗?”
“什么?”
从高高的领头的皮毛缝隙里露出了两只好奇的黑眼睛。这是一个约莫十岁的孩子,小嗓子发出娇嫩、尖细的声音。冻得开裂的细细的手指正在一把一把地把井架上的吊竿往上拉。
“我问你,你们这儿有个士兵来过吗?”库兹涅佐夫又说了一遍,“我在找一个同志。”
“这会儿一个也没有,”裹在拖到脚跟的大皮袄里的小孩敏捷地回答。“好多士兵到我们这儿来过,从火车上来的。他们来换东两。叔叔,要是您也有军便服或卫生衣,我妈妈马上来换。或者肥皂……有没有?我妈烤了面包……”
“没有,”库兹涅佐大说。“我不是来换东西的。我找同志。”
“那么里面的衣服呢?”
“什么?”
“妈妈想要件里面的衣服自己穿。要暖和点的……妈跟人家讲过。”
“没有。”
小孩在吊竿的嘎吱声中把水桶拎了起来,桶里装满着沉甸甸的冬天的井水。他泼泼洒洒地将桶放在积冰很厚的井架上,然后拎起水柄,弯着腰,皮袄的下摆扫着雪地,一边朝木屋走去,一面说道:“回头见。”接着他用发红的手指弄平领头上的羊毛,黑眼珠向旁边膘了一下。“那个是不是您的同志?叔叔!他在卡达里克那里待过,一个断腿的人那里。”
“什么?在哪个卡达里克那里?”库兹涅佐夫问,立刻看见乌汉诺夫上土站在靠边一家木屋的篱笆后面。
乌汉诺夫一边戴帽子,一边顺着台阶走到小路上来,他那热得出汗的脸上露出一种泰然自若、吃饱喝足的样儿。他的整个神态仿佛在表示:他刚才待过的地方又舒适、又温暖,这会儿要上街来遛跶遛跶啦。
“啊,中尉,向你致战斗的敬礼!”乌汉诺夫亲切地叫了一声,微笑起来。“你怎么会在这儿的?是来找我吗?我从小窗子里朝外面一看,原来是自己人!”
他弯着两腿,摇摇摆摆地走过来,象农村小伙子那样咳着南瓜子,吐着壳儿,然后把手伸进棉袄口袋里,掏了一把黄澄澄的大瓜子给库兹涅佐夫,和颜悦色地说:
“炒的。尝尝吧。装满了四口袋,足够大家嗑到斯大林格勒,”这时,他看了一下库兹涅佐夫生气的眼睛,半认真地问:“你怎么啦,中尉?到底怎么回事?瓜子拿着……”
“瓜子收起来!”库兹涅佐夫说,脸色坐得苍白了。“那么,‘密塞尔希米特’扫射列车的时候,你是坐在这儿暖和的农民家里嗑瓜子罗?谁同意你离开排的?你知道,这样一来,人家会把你当成什么人?”
乌汉诺夫脸上心满意足的表情不见了,顿时失去了农村小伙了那种吃饱喝足的模样,而是变得沉着并且带点嘲弄的味道。
“哎呀,原来是这么回事吗?……要知道,中尉,空袭的时候我是在那里……在井旁边趴着,到这个村子是顺便来的,因为站上有个铁路工人跟我一块儿趴着,他说列车还要停些时候……算了,我们别刨根追底了!”
乌汉诺夫笑了笑,又磕了颗瓜子,把壳吐到脚下。
“要是没什么要问的了,我什么都同意。你就当抓住个逃兵吧,不过这是根本没有的事。我不想使你为难,中尉!……”
“好吧,我们到列车那里去!你还不把瓜子扔掉?……”库兹涅佐夫打断他的话,说:“走吧!”
“走就走。汉问题,中尉。”
库兹涅佐夫看到乌汉诺夫那种镇定自若、满不在乎的样子就沉不住气,又加他不能理解为什么乌汉诺夫对与自己有关的事情竟这么无动于衷;因此,他此刻就更加恼怒了,用连自己也感到刺耳的生硬口气接下去说:“你总该想一想,真见鬼!各连都在检查人数,也许下站我们就要下车,可炮长不见了!……你说这什事该怎样来看呢?……”
“如果有什么麻烦,中尉,我承担罪责:我在村里用肥皂换瓜子了。没啥了不起,一切都能对付。要充军嘛,远不过前线;要吃子弹嘛,一颗就够了。”
乌汉诺夫说着,走到山沟的斜坡上,他回头望望闪光的屋顶、垂柳底下晶亮的窗口和雪堆上面蓝色的烟影,说:“简直是神话般的小村庄!还有那些姑娘真漂亮极了,不知是乌克兰女人,还是哥萨克女人。有个姑娘走进屋来,眉毛又细又长,眼睛是淡蓝的,哪里是走路呀,简直是用脚在画画……这是什么,中尉,莫非是我们的歼击机来了?”乌汉诺夫仰起头,眯着他那对明亮的、无拘元束的眼睛,补充说:“对,我们肯定是在这里下车。你看,飞机在掩护呢!”
冬天的太阳象个淡白色的圆盘低挂在草原上空,照着长长的、与机车脱了钩的军用列车和一排排灰色的土兵队伍。
两架我军的歼击机在草原上空,在已被赶到死岔线上即将烧完的“普尔门”式车厢上面高高飞翔,仿佛在寒冷的蓝天里游泳一样,时而回旋上升,直冲霄汉,时而急速下降,银翼闪闪—一它们在巡视着军用列车。
“向车厢,跑步!”库兹涅佐夫下了命令。
第四章
“炮兵连!卸车!把炮拉下月台!把马牵出来!”
“我们运气真好,弟兄们,整个炮兵团都用汽车拉炮,独独我们连用马。”
“马的好处是坦克不容易发现。这样做的说理你懂吗?”
“怎么着,斯拉夫人,我们得徒步走吗?难道德国鬼子就在近旁吗?”
“别着急,要到阴间去总是来得及的。你知道,在前线是怎么回事?手风琴还没拉起来,歌就唱完了。”
“干吗老谈这一套?你还是告诉我:战斗前烟还发不发?也许司务长又要扣住不发吧?真是个吝啬鬼,哪里也找不到这样的人!他本来讲行军也要发烟的。”
“不是什么司务长,只会唉声叹气假装腔……”
“在斯大林格勒,德国人被我们包围了……我们到那里去,那么……哎,要是在四一年就把德国人包围起来,现在我们会打到什么地方了啊!”
“风越吹越冷了。傍晚会冷得更厉害!”
“傍晚我们主动去揍德国人!大概你就不会冻僵了。”
“那你又怎么样呢?最要紧的是把自己身上的那个玩意儿保护好。要不然,你到前线时,它就会冻成冰棍儿了!到那个时候,你没有证明就别想回家见老婆啦。”
“弟兄们,斯大林格勒在哪个方向呀?”
四小时之前,他们在临近前线的最后一个草原小站上卸车。士兵们以排为单位,齐心协力地顺着铺好的原木把一门门大炮从积雪的月台上推下来,把站久了、老是颠 的马匹牵出车厢。马儿打着响鼻,斜着一双惊慌不安的眼睛,不一会也就开始用嘴唇扒路边的雪了。接着,全连将弹药箱装上马车,从大伙儿已经坐厌了的空车厢里把武器、剩余装备、背包、饭盒等都拿了出来,随后排成行军纵队。由于环境改变而产生的一种狂热的激奋情绪始终控制着所有的人。不管前面等待他们的是什么,大家依然感到一种高涨的、不可抑制的喜悦,任何戏言和逗骂都能引起大伙儿的阵阵哄笑。他们活儿干得身子暖和了,就在队伍里互相报道,信任地看着自己的排长,似乎怀着共同的心情来迎接新的难以预料的转折。
那时,库兹涅佐夫中尉突然感到,这成千上万人的队伍在等待战斗即将打响的时刻是多么团结一致。他不能不激动地想到,正是从现在起,从奔赴战场之前这几分钟开始,他和所有这些人是永久而牢固地结合在一块了。他此刻感到,甚至指挥炮兵连卸车的德罗兹多夫斯基那张总是苍白的面孔,也不再显得冷冰冰的难以捉摸了,而“密塞尔希米特”空袭时和事后带给他的一切不快,似乎也都成为过去的串而被遗忘了。不久前和德罗兹多夫斯基的一次谈话也已不再记在心上。
但与他的推测相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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