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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记忆:中国百年历史的民间读本-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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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约到中午,抄家的英雄们回来了,拉回来几汽车的旧家俱,还有贵重的衣服,都是工厂里那些富裕人家的东西,这些人虽然不反对社会主义,但他们的家庭比一般工人家庭富裕,就成了革命对象,再有的人过去是私方人员,还有的人家有历史“污点”,革命一来,就无一能够得以幸免了。    
    看热闹的人回来说,造反英雄们没去抄我的家,因为我是思想反动,立场反动,这些反动货色是带在身上、藏在脑袋瓜子里面的,去家里,很可能倒抄出著作来了,我不会把反动思想写在纸上、再贴在墙上的。    
    抄家英雄们回来之后,倒也没有别的行动,但工厂里的气氛十分紧张,人人都预感到一场暴风骤雨就要降临了。这场暴风骤雨会是什么样子呢?我想,也不过就是社会上的那些做法吧,游街,当众罚跪,任由人们辱骂,逆来顺受吧,人人都接受这个现实,我一个人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做好了精神准备,我不想反抗,也不敢反抗这场暴风骤雨。    
    我正在车间扫地,到这时,我已经是车间辅助工了,早从一开始革命,就有人提出不能把生产指挥权交给一个右派,那时候有一部电影,说农村一个地主破坏生产,公社让他赶大车,他就狠命地打牲口,贫下中农说,要把赶车的鞭子从地主的手里夺过来。按照这个逻辑,我也就不能再做生产管理员了,工厂人事部门通知我当辅助工,我立即拿起大扫帚,打扫卫生了。    
    在车间里扫地,就看见许多人在外面贴大字报,把车间外面的墙壁都贴满了,偷偷抬头向墙上看过去,许多大字报上都歪七竖八地写着我的名字,名字上还打着红叉,名字下面写着“坚决砸烂狗林希的狗头”之类的字,除了我之外,大字报还说要砸烂其它几个人的狗头,都是五类分子之类的人物,也点了工厂党委书记的名,问他为什么压制工人的革命热情。    
    午饭过后,工厂大院里闹起来了,只听见人们喊革命口号,也看见人们往大院里跑,我不敢出去看热闹,就蹲在车间角落里等着有人来抓我,果然,就在大院里一片口号声中,几个工人闯到车间来,在角落里找到我,恶凶凶地向我吼道:“狗林希,出来!”    
    不敢违抗,我跟着这几个人从车间里出来,那几个人带我走到工厂大院,我心里突然烧起一种火焰,连我自己都没有想到,就像是一只被激怒的野兽,我几乎要发疯了。    
    黑压压,工厂大院里跪满了人,我看见跪在最前面的是总工程师,后面有几个有历史问题的人,还有几个技术人员,跪在院里也无所谓,外面革命的情况我也不是没看见过,最最无法接受的是,工人们想出最下流的作法,让每一个跪在院里的人,嘴里叨着一只臭鞋。    
    车间里,总是堆着一大堆臭鞋,也不知道是谁的鞋,干脏活的时候,找来一双穿上,穿过之后,就丢在车间里,日久天长,车间里总有一股臭味。如今揪牛鬼蛇神,真不知道是谁想出了这样一个下流的作法,把最脏最臭的鞋,给牛鬼蛇神们叨在嘴里,真也是恶毒到极点了。    
    还没容我想好在这种局面下应该如何办,早有人把一顶纸糊的帽子扣在我的头上,我还没有挣扎,立即又有一个人过来,把一只臭鞋向我举了过来:“叨上!”    
    “叨上!叨上!”疯狂的人们一起喊叫着,不知道是多少只拳头向我挥着。    
    立即,那只臭鞋已经塞到了我的嘴边,一股恶臭呛得人不敢呼吸,紧紧地咬着牙关,我就是不肯张开嘴巴,似是我的举动激怒了革命群众,那个拿臭鞋的人,突然一使劲,把那只臭鞋按在了我的嘴上。    
    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当时我是从哪里来的一股邪劲,从众人的揪扯下,我用力地挣扎出来,向围着我的人群,我大声说道:“无论我有什么罪,国家有法律,我接受国家法律的制裁。”    
    人们没有想到会有人不服从他们的侮辱,我的反抗使人们变得疯狂了,立即就出来一个人向我问道:“你是不是右派分子?”    
    “曾经是过!”我冷静地回答说。    
    “你是不是反革命?”那个人又向我问着。    
    “我不是。”我还是冷静地回答着。    
    “让他叨上!”人们自然不会和我多费唇舌,又有人向我喊了起来。    
    我当然还是不肯叨那只臭鞋,就在我躲闪的时候,人群中有人喊了起来:“打死他!”


第五部分十八、革命又起(4)

    突然,就像是天黑下来一样,我只感觉到有人在我的头上狠狠地砸了一拳,呼喇喇不知道多少人就向我涌了过来,我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一下被人打倒的,也不记得头上挨了多少拳,身上又挨了多少脚。我只听见人们喊叫着,只觉得似是有一股狂风滚动在我的身下,我被人们踢过来,又被人们踢过去,世界变成一团黑暗,我听不清人们在喊着什么,也感觉不到人们在怎样打我,又是怎样踢我。    
    不知道是多少只脚踩在我的头上,也不知道是多少只脚在踢我,又是多少只拳头狠狠地打我,我似是也感觉到有人抢起木棍向我的后背打了下来。几乎感觉不到疼痛了,也没有时间想我会不会就这样被他们打死,更没有去想这场野蛮的拳打脚踢要到什么时候结束。    
    据说,工人们兴奋了,多少年之后,一位好朋友告诉我说,在我被打的时候,从工厂各处不知道有多少人疯狂地往大院里跑,人们一面跑还一面喊叫:“打便宜人去呀!”那位朋友看到这一切,他说至少有上千人围着打我,外面的人打不着我,就使劲往里面挤,从里面打够了我的人被挤出来,我的朋友告诉我说,那些人的眼睛里闪动着兴奋的光芒。    
    打人,可以让人的血液沸腾,把一个人活活地打死,更会让人变得疯狂。工人是社会底层的穷苦人,平时看着如我这样的人斯斯文文,心里就老大不舒服,今天我被人们踩在脚下,可以活活地打死,他们心中的兴奋是可以想象的。这场革命所以能够在几天时间里把群众“发动”起来,就是先激起人们的疯狂,那些在老师面前规规矩矩的孩子,那些不堪承受功课之苦的学生,那些对老师每天的训斥早就怀恨在心的少年一旦有了可以任意辱骂和折磨老师的权利,立即他们就会卷起一股狂潮,一场空前野蛮的革命,就一日之间开始了。    
    被踩在众人脚下,被愤怒革命英雄们踢得滚过来、滚过去,我几乎失去了知觉,我有死的预感,如果不出现奇迹,人们不会停手,在中国打死一个人,打死一个知识分子,就和打死一只苍蝇一样,不会有人追究责任。不光没有责任,还要受到赞赏,因为他打死了一个敌人,用当时流行的一句话说,那就是:“要铲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    
    就在我躺在地上等着被人活活打死的时候,突然人们停住了手,我身上也觉得再没有人踢我了,停了一会儿,就听见有一个人向我大声地喊着:“狗林希,你怎么敢和革命群众对抗,把他揪起来!革命的同志们,我们一定不要上狗林希的当,他想打乱我们革命前进的步伐,我们坚决不答应。革命的同志们,你们把狗林希交给我们,我们一定把他治得服服帖帖!”    
    就在这位工人向大家说话的时候,不知道是谁把我从地上拉起来,遭到人们毒打,就是觉得全身皮肤发胀,头重得抬不起来,努力睁开眼睛,又什么也看不清楚,一定是被打得全身是伤了。凭直觉,我听出向人们说话的人是一位老工人,他出身好,在车间里一直是政治骨干,在刚刚结束的四清运动中,他是车间的领导成员,也是车间党支部委员。这位老工人对我一直很好,虽然也不说什么同情的话,但他从来不和我为难。他看见我被人们毒打得几乎就要失去知觉了,不能出面搭救我,就以车间领导的身份出来解救我,但他不能为我开脱,就说是带我回车间去“狠狠地收拾”我,一定要把我治得服服帖帖。    
    众人只顾着打我,把满院的牛鬼蛇神丢在一边,不把我交代一个地方,革命已经无法进行了,这位老工人来的正是时候,革命群众让老工人把我带走,他们还有革命使命要完成呢。    
    跟在老工人身后,拖着重重的脚步,我走回车间,老工人把我带到车间后面的一间小黑房里,让我坐在一条板凳上,然后自然是恶凶凶地对我说:“林希,你听着,你和革命群众对抗,绝对没有好下场,只有低头认罪,才是你惟一的出路。”    
    说过,老工人把我扔在小黑房里,又把房门从外面锁上,还留了一个青年人在房外看守,他就离开小黑房了。    
    老工人救了我一条命,如果不是他出来解救,就是人们不把我打死,也会把我打成残废。被关在小黑房里,我倚着墙,这时才有了疼痛的感觉,腰部被他们狠狠地踢过,从后背到尾骨,疼得难以忍受,肩膀也疼,腿也疼,头发被他们揪得更疼。看看胳膊、看看腿,胳膊、腿上好几处地方已经踢得又红又紫,至于看不到的地方,那就更不知道是什么样子了。    
    我的脑袋空空荡荡,什么想法也没有,我只想喝水。


第六部分十九、十年浩劫(1)

    文化大革命开始前半年,我结婚,有了一个家庭,妻子是一个工厂里的工人,甘心和我过苦日子,不嫌弃我的右派身份和胡风分子的可怕政治背景。在我建立小家庭的时候,我也只是以为大的政治风暴可能已经过去了,从今之后,出卖劳动力,养家活命总还是可以的吧?谁也没有想到,紧跟在一切政治运动后面的,竟然是这样的一场浩劫,它把中国推进了灾难的深渊,除了“四人帮”那几个败类之外,几乎无一人得以幸免。    
    早在工厂还没有开展运动之前,妻子就嘱咐我,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也一定要逆来顺受,万不可犯“混”脾气,要知道你已经是有家的人了,这时妻子已经怀孕4个月,进入8月以来,妊娠反应越来越厉害,本来身体就不好的妻子已经就要支持不住了。    
    但,政治无情,文化大革命一定要进行到底,早在我被打成牛鬼蛇神之前,她在工厂里就已经被视为是反革命家属,每天下班之后,除了参加大家都得参加的政治学习之外,妻子还要再集中到一个地方去参加反革命家属的学习。这样,每天她从工厂回来,总要到很晚很晚,有时候,马路上开批斗会,电车不能行驶,她还要步行15公里,一步一步地走回家来。妻子为我受的劫难,是一般人想象不到的。    
    8月26日夜晚,妻子又很晚很晚才回到家来,一直等到入夜12点,还不见我的踪影,她估计我在外面“出事”了,一点东西也吃不下,但想到第二天还要上班,更想到才怀孕4个月的孩子,强迫着吃了一点东西,然后和衣倒下、强迫自己睡一小会儿。第二天,她又去上班,心里乱乱糟糟地挨过一天,晚上参加过各种各样的学习,再回到家来,还是没有我一点消息。妻子坐不住了,想去打听打听我的下落,可是找谁去打听呢?向工厂里打个电话?那就更不可能了,谁会在电话里告诉她我的情况呢?在疯狂的年代里,一切正常的想法都是疯狂的,强迫自己安静下来,她勉强休息一会儿,第二天早晨,早早地还要往工厂跑。    
    在万分的焦虑中度过了一个星期,这期间,有两天下着滂沱大雨,晚上从工厂回来,又没有电车,妻子淌着满街的水,顶着大雨一步一步地走回家来,在大雨中,不时有游街的队列走过来,妻子说,看着那些被大雨淋得全身湿透的牛鬼蛇神,再听那些革命群众的喊叫声,真和穿行在阴间一样,本来就胆小的妻子,一路走着,吓得魂不附体,回到家来,又得不到我消息,一个怀着身孕的女人,活在那样的时代,真是最大的不幸了。    
    终于到了公休日,妻子来到工厂,想打听我的消息,她走到工厂大院门外,往里看,工厂院子很深,什么也看不到,再往里面望望,满墙的大字报,其中有我的名字,还画着红叉叉,妻子当然能够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但妻子不是来打听我是不是被打成牛鬼蛇神的,妻子只是想知道我是不是还活在这个世界上。    
    等了好长时间,也从大院走出来几个人,妻子想走上前去问一声,但人们看见工厂门外形迹可疑的人,便知道这是些什么人,谁也不敢多说一句话,还没容妻子向他们询问,人们便匆匆地跑开了。    
    据妻子后来对我说,去工厂的路上,她的心情还万分紧张,她害怕看见什么可怕的景象,到了工厂大门外,看里面倒还平静,也听不见斗人、打人的声音,渐渐地她才平静下来,再远远地看看大字报,她料定我还活着。按照她的经验,她们工厂里有人经受不住折磨,自杀了,革命群众不但没有被牛鬼蛇神的自杀吓着,反而就在尸体旁边开批判大会,还满工厂贴大字报,“什么什么人死有余辜”。妻子在工厂门外看看,大字报上写着:“狗林希不投降就让他灭亡!”如此,她才感到万分欣慰,我还没有“灭亡”,而且我还没有“投降”。    
    在工厂门外看了好半天时间,妻子绕路到姑妈家去看看,文化大革命开始以来,我们一直没有到姑妈家去过,姑妈家只有两位老人,惟一的儿子———我的表哥,也是右派,在北京郊外一家金矿劳动改造,估计他可能和我一样,又“出事”了。妻子说,听听表哥的情况,也可以猜测我的情况了。    
    走了好长时间的路,妻子已经很累很累,好不容易来到姑妈家,一进门,还没容妻子向姑妈询问表哥的情况,姑妈倒先向妻子问道:“你也知道了?”    
    妻子非常诧异,便向姑妈问道:“我知道什么了?”    
    妻子后来对我说,也许是姑妈当时已经精神失常了,也没有向妻子多说任何话,当即姑妈就对妻子说:“你表哥没有了。”    
    一时之间,妻子没有听明白姑妈这句话的含义,还向姑妈问道:“怎么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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