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记忆:中国百年历史的民间读本-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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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天，在我惨遭人们毒打的时候，这位党委书记还没有挨“揪”，工人们揪着我的头发，把我拉到工厂大院里，那时候我看见这位党委书记站在人圈外冷冷地向我望着，后来几百人同时向我吼叫，又一起打我踢我的时候，我被打倒在地上，被人们踢得滚过来、滚过去，我什么也看不见了。在我惨遭毒打之后，突然大院里一个人喊了一句：“同志们，我们一定要揪出五类分子的黑后台！”喊声未落，这位党委书记就被一些人按在地上，嚓嚓地，就被剃了个牛鬼蛇神的阴阳头。　　　　
　　　　“老实对你讲，到这时候，我心里反倒踏实了。”党委书记看看窗外监视我们的战士不知道做什么去了，小声对我说，“老革命遇到了新问题，现在的问题也太让人不好理解了。怎么革命就要动手打人呢？他们把你踏在脚下毒打你的时候，我站在一旁真是心里发颤，说我同情五类分子，我不承认，我怕打死人呀！我是党委书记，无论是谁把人打死了，都是我的责任，我不能劝阻，更不能制止，那时候，我的心情复杂得没法儿说了。”说着，党委书记还叹息了一声，似是还不能从那种可怕的感觉里解脱出来。　　　　
　　　　“我早估计到会有这个结局的。”我极其平静地对党委书记说着。对于一个工厂党委书记的昏昏噩噩，我一点也不觉不好理解，在农场的时候，那个农场场长，除了知道骂人之外，就一点道理也不懂，农场里的那个场长骂我是双料的反革命，他说我应该枪毙，还说别人挨枪毙时打一枪，而我却要挨两枪，其实他不知道，对于挨枪毙的人来说，挨一枪和挨两枪是无所谓的事，到了挨第二枪的时候，已经没有任何知觉了，有的是枪子儿，你就遭踏吧。　　　　
　　　　党委书记到底和我不一样，我惨遭毒打之后，关在小黑屋里，心里充满着的是对于这一场革命的愤怒，虽然我知道反抗是毫无意义的，但是让我从心里接受这个现实，那也是绝对不可能的。我不敢料定还将发生什么事情，但我也知道被活活打死的可能性并不大，多不过就是再受点皮肉之苦罢了。除了对于个人命运的担心之外，我更多想到的是，为什么会爆发这样的一场“革命”？这到底是强大的表现，或者是独裁者失败的疯狂。　　　　
　　　　小黑屋外，革命正在向纵深发展，只听见疯狂的口号声，偶尔还看见又有一个牛鬼蛇神穿着白布孝袍子，在众人的押解下游街回来。拉回到院里，革命群众又向牛鬼蛇神训斥了一些什么话，然后就放他们回家去了。看着这些牛鬼蛇神被放回家，我非常羡慕，可是我自知我是不可能得到这样宽大处理的，所以就非常安心地坐在小黑屋里胡思乱想。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窗外出现了监视我的“战士”，也就是在这位战士向小黑屋里窥视的时候，突然党委书记向他举起了手，明明是有什么事情要向“战士”请示。我原以为党委书记不过是想去厕所罢了，但当革命群众走到窗外问他有什么事情的时候，真是让我大吃一惊，党委书记竟然向革命群众提出，他想要一册语录。　　　　
　　　　真是“驯服工具”了，堂堂的一把手，多少年来没有功劳有苦劳，最后被剃了牛鬼蛇神头，还和一个罪行最严重的敌人关在一起，就在他向我问及何以会爆发这一场“革命”之后，却想要一册语录，党委书记果然比我狡猾了。　　　　
　　　　革命群众答应了党委书记的要求，没过多少时间，一册语录交到党委书记手里，立即，我看到的，党委书记如饥似渴地捧起红宝书读了起来。在这一册小书里党委书记能得到怎样的答案呢？　　　　
　　　　党委书记，无论是大书记、还是小书记，他们都是政工干部，用一个规范词汇，应该是职业革命家，或者是用个革命词汇，党委书记是看路的，是革命路上的引路人。然而不幸，多少年来，党委书记们都已经成了唯唯诺诺的模范，就是在革命变为暴行之后，他们也仍然在寻找革命的光荣伟大正确。　　　　
　　　　看着党委书记认真读语录的样子，我真地感到他比我更可怜，我被关在小黑屋里，可以闭目胡思乱想，他为了怕落下抗拒的罪名，必须以学习语录填充时间，表示他没有和革命离心离德。　　　　
　　　　晚上，小黑屋的房门打开，一群人恶凶凶地向党委书记喊了一声：“滚出来！”党委书记乖乖地跟着人们走了，想来他一定是被拉到什么地方挨批斗去了，一直到大半夜，党委书记才被人们推回到小黑屋里来，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倚坐在墙角里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呼哧呼哧喘大气，看来长时间的“喷气式”，实在是让他吃苦了。　　　　
　　　　第二天早晨，牛鬼蛇神们早早就被赶到院里，站在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塑像下面，向他老人家请罪，高音喇叭里放送革命样板戏，李玉和一句一句地“谢谢妈”，听得人毛骨悚然。站在老人家的像前请罪，我知道这一天我将不知道会遇到怎样的灾难，但我心里非常平静，我想，至多也就是再被毒打一顿罢了，还是那种估计，被活活打死的可能性不大，一切也就听天由命了。　　　　
　　　　请罪之后，牛鬼蛇神们一起扫大院，党委书记自然也是抡着一把大扫帚，这时候一位还没有被打成牛鬼蛇神的工厂厂长走了过来，向党委书记招呼了一声：“×书记，今天上午的碰头会，在二楼会议室开，我对革命群众说，还是请你参加。”　　　　
　　　　这个工厂的厂长，工人出身，工厂里的许多工人，都是他的徒弟，据人们说，谁敢揪他，他的徒弟就敢把那小子的家砸了，他和工人们一同住在王串场工人宿舍区里。对于中国工人来说，师徒关系是最神圣的，师傅和亲爹一样，莫说是自己的徒弟不敢揪他，外来户想和这位厂长做对，他的徒弟也不会轻饶他的。　　　　
　　　　听到厂长请他去参加碰头会，党委书记感动得几乎动了感情，我想这时候他一定感到革命的温暖，他心中对于革命的感情一定会比过去更深。　　　　
　　　　扫过大院之后，党委书记向监视我们劳动的战士请示，好像是说厂长招呼他去参加碰头会，革命群众答应之后，我看见党委书记无精打采地向楼上走去了，看他那疲惫不堪的样子，我才真觉得这些人的可怜。　　　　
　　　　…………　　　　
　　　　斗牛鬼蛇神，斗走资派，革命群众在斗争中成熟了，老百姓成熟的标志就是当干部，坐“直升飞机”，平步青云，飞黄腾达了。　　　　
　　　　东风造反总司令部的李总司令，成立造反队，夺权之后，回到车间，自己任命自己、当上了“连长”。怎么他就当连长了呢？这时候原来的生产组织已经被砸碎，全国大学解放军，生产小组改为班级，工段改为排级，车间主住，就成了连长了。李连长上任之后，大搞思想革命化，突出政治，把革命放在第一位，每天早晨站队出操，然后连长下生产命令，站在上百人的队列面前，李连长高声讲话：“同志们，现在全国各条战线形势一片大好，我厂的形势更是一片大好，我们连的形势也是一片大好，在这一片大好形势面前，一班的同志今天要把多少多少零件加工出来，二班的战士要把什么什么部件组装出来，我们一定要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不完成战斗任务，绝不下火线。”随后，他带领众人背语录，再一声“各就各位”，工人们呼喇喇散开，突出政治的突出政治、打扑克的打扑克，晒太阳的也就晒太阳去了。


第六部分二十、百姓可怜（3）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李连长正在为自己终于做上车间主任而洋洋得意的时候，厂里夺权，两个造反队各出一个人组成厂级领导班子，李连长自己不好意思放弃连长的职位去当厂级领导，他就得从东风造反总司令部里选一个人出任厂级领导，经过造反队的协商，终于选出了一个姜姓的同志去做了厂级领导，这位姜同志，一步登天，就做了李连长的顶头上司。　　　　
　　　　姜同志是北京劳动学院毕业的正牌大学生，分配到工厂之后，负责锅炉安全生产，几年来工作上很是认真负责。姜同志是中共正式党员，文化大革命之前，四清运动定成份的时候，姜同志被定为工人阶级成份，很多人认为姜同志可能被选为领导班子的接班人。文化大革命开始以来，姜同志更有不俗的表现，因为他的文化水平高，工厂选定他为整我的专案小组组长。抄家的时候，从我家里抄出了我的一册笔记本，上面都是我平日写的一些诗歌，造反派们分析不出这里面有什么反动性，这册笔记本交到姜同志手里，立即就看出问题来了，姜同志在我的诗歌中看出了我复辟资本主义的狼子野心，更看出了我对于亡国共产的死不甘心，姜同志领导的专案组，分析了我的诗歌作品，写下的批判稿，足以把我送上断头台。　　　　
　　　　姜同志不仅理论水平高，政策水平也高，每次批斗五类分子，革命群众出于愤怒都在五类分子的脖子上吊几块砖头，最恐怖的时期，我被吊过5块砖头，一场批斗会结束，我连头都抬不起来了，一连多少天，就是驼着背走路。姜同志看到这种现象，对革命群众进行教育，姜同志说，对于五类分子触及灵魂是目的，触及皮肉只是手段，挂砖头，只是一点象征，姜同志提出，批斗五类分子，只给他们挂一块砖头就可以了。　　　　
　　　　姜同志果然说服了革命群众，从此再批斗五类分子，就只给阶级敌人挂一块砖头了。姜同志暗示革命群众说，虽然只给他们挂一块砖头，但要起到挂5块砖头的作用。怎样才能起到挂5块砖头的作用呢？经过姜同志的启发，革命群众心领神会，过去挂5块砖头，用的是粗麻绳，如今只挂1块砖头，吊挂砖头就不用粗麻绳，而改用细钢丝了。这一招真是恶毒，用细钢丝把1块砖头挂在脖子上，不必多少时间，细钢丝勒进肉里，半个小时不到，细细的血丝就渗了出来，这时候无论怎样的逼供信，五类分子都只能低头认罪了。　　　　
　　　　以这样的理论水平和政策水平，姜同志被输送到厂级领导班子，是顺理成章的事，进了厂级领导班子之后，姜同志更表现出了出色的领导能力，无论是抓革命、还是促生产，在姜同志的领导下，都一次一次地胜利完成了上级下达的任务，每次姜同志坐着工厂的小汽车外出开会回来，总是满面的得意神色，有人预言，姜同志高升的日子，已经就在眼前了。　　　　
　　　　正在这个时候，上级又下来了通知，说是为了加强局领导班子，要工厂输送一位工人出身的人到局里去任职。这一下，李连长有点坐不住了，他是第一个走上领导岗位的，而在他之后走上领导岗位的人，都比他的职位高，如今局里又向工厂要干部，他恨不能把这个连长的职位让出来，自己到局里去补充领导班子。到局里工作有什么好处？那好处可是多着了，第一，可以分房，工厂里工人们的住房，只能靠工厂自己盖房，工厂没有多少钱，也没有地，每年盖几间房，一分就是大半年的时间，一般人是休想分到住房的，就是姜同志，也仍然是住在铁道边上的半间房里；可是局里的干部，就由市里分房了，一般干部过不了几年，就可以分到住房，多少年来工厂干部拚命想往局里调，就是为了分房。第二，局里的干部经常出差，那时候出差就和后来的出国一样，如果有个机会能去上海，就和周游世界一样，实在是太激动人心了。工厂里没有多少出差机会，就是有出差机会，最多也就是去一趟济南罢了，去上海的机会是绝对没有的。在局里工作的第三个好处，局干部可以经常下去检查工作，检查工作有什么好处？检查工作可以吃工作餐，局里干部每次到工厂来，总是向工厂干部述说，他们到什么什么地方检查工作，那个地方请他们吃的是什么饭。有一次我听见人们说，局里干部下去检查工作，被检查的单位请他们吃的是8个大菜，晚上还有酒。　　　　
　　　　李连长，姜同志没有被输送到局里去做领导，几经周折，一个姓孙的工人被输送到局里去了，这个孙姓工人，三辈红，中共党员，更是积极分子，文化大革命中的表现颇为出色。最最重要，这位孙姓工人是学习著作的积极分子，还是市级的积极分子，报纸上登过他的照片，照片上这位孙姓工人披着棉衣，坐在灯下，正聚精会神地学习著作，这时候桌上的时钟，正指着深夜3时，而且面部表情激动非常，一副带着感情学习著作的样子。为此，孙姓工人被评为市级学习著作积极分子，还参加了表扬大会。　　　　
　　　　如今要向局里输送领导干部，几经磋商，最后两家造反派一致同意，就把孙姓工人输送到局里去了。　　　　
　　　　孙姓工人被输送到局里去之后，被任命为副局长，几次回厂视察，乘的都是上海、伏尔加小汽车，见到他昔日的师兄弟，表情很是严肃，视察结束，他乘车离开工厂的时候，我听见工人说：“真是砖头瓦块都有个翻身的时候。没想到他小子抖起来了。”　　　　
　　　　这些干部被补充到各级领导工作岗位之后，各级领导机关的作风果然出现了大变化，就拿李连长来说吧，他一上任，就废除了许多繁锁的手续，那些修正主义的条条框框，都被他砸烂了，过去加工一个零件要十几道工序，如今只几道工序就完成了，充分发扬工人阶级主人翁作用，零件不经过检验，一次合格。生产面貌一片欣欣向荣，总是提前完成各项任务。当时也有人担心这样加工出来的零件一定不合格，可是装到机器上之后，也没有出现什么问题，全都发货出去了。李连长对此很激动，他说这是思想和路线的伟大胜利。　　　　
　　　　其实，这些成品，发货出去之后，并没有人使用，那时候“生产”出来的成品，都原封不动地扔在院里，一年的时间，风吹日晒，报废了，谁也不知道它本来就是废品，还是在院里放成了废品。　　　　
　　　　再至于姜同志和孙局长，他们也各在他们的岗位上各有不同的表现，共同创造了莺歌燕舞的大好形势。　　　　
　　　　只是好景不长，没有多少时间，工厂废除连队建制，还恢复车间、班组制，原来的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