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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记忆:中国百年历史的民间读本-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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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长今天有点重要的事情,他就不来了。随后这位副部长就一一地宣读了文件。轮到宣读我的文件时,副部长拿着文件,一字一字地读道:“中共天津市委关于撤消侯红鹅同志‘胡风分子’问题的决定:1956年,原天津市反胡风运动五人领导小组关于侯红鹅定为‘胡风分子’的决定撤消。1980年1月1日。”完了,长达25年的冤案,就在不到1分钟的时间里不复存在了。宣读过文件之后,这位副部长向大家看了看,只说了一句话:“这些年,大家委屈了。”
散会,大家就从会议室里走出来了。
好在市委离文联机关很近,我和余晓一起走着,虽然我们已经得到彻底平反,但是此时此刻我们的心情比当初被定为“胡风分子”的时候还要沉重。我们被当成阶级敌人吃尽了人间所有的苦,不说一句致歉的话,只开一个会,不到1分钟的时间,恢复党籍、恢复待遇、恢复原来工作。没有任何一个人对此负有任何一点责任,没有任何一个人对此感到一点内疚,我们还被嘱咐要放下包袱,努力工作,把失去的大好年华补回来。
走在路上,一种想法萌生在我的心间,我要说话,我要把这一事件原原本本地向人们揭示明了,我们不能再欠下了历史重债。不可能有人解释这一切发生的原因,也不会有人出来说明这一事件的真相。整胡风问题时,人们那样卖命,为胡风问题平反,人们又是如此地不情愿。我们并不希图有人对这一事件说出致歉的话,我们只是要向人们说清楚,何以发生了这一场践踏人权、践踏真理、践踏法律、践踏国家尊严的可怕事件?如果作为一个当事人还不肯对此说得明了,今后还有谁会出来伸张正义,还有谁会勇敢地站出来揭示这一切的原委?
…………
回到作家协会,朋友们重逢,也没有太激动,长达20年的苦难,人们已经麻木,彼此都不必说得太多,自己的经历,就是朋友的经历。
活过来的人,也是万幸了。原来天津文艺家冯大海,被打成胡风分子关进大牢,“不予起诉”之后,放出来安置到河北省的一个小剧团去做导演,文化大革命不堪忍受毒打,夜里一个人跳到井里死了。
冯大海死得悲惨,造反派批斗冯大海,当场打断冯大海的一条腿,然后对冯大海说,明天再打断你另一条腿,夜里冯大海从牛棚爬出来,跳进井里,造反派找不到冯大海,满天下贴标语:“冯大海畏罪潜逃,罪该万死!”多少天之后,人们发现井水里有一股恶臭,找人下去清理,发现一具尸体,经过公安局法医鉴定,证明是冯大海。造反派英雄又贴出大字报:“冯大海自绝于人民,罪该万死。”
冯大海留下遗腹女儿,从来没有见过父亲,女儿长大,只想看看父亲的容貌,但冯大海一点东西都没有留下。胡风夫人梅志问我,冯大海在天津工作过,能不能找到一张照片?天津去哪里找呀,后来通过胡风夫人梅志的努力,才找到一张冯大海和朋友的合影照,冯大海女儿才终于得到安慰。
第六部分廿一、迟来的春天(3)
长达几十年的迫害,逝者含恨于九泉之下,活过来的人,也都是饱经磨难,难愈伤痛了。
方纪,在天津是历次运动的领导核心,只是方纪这些年过得最是悲惨,再见到方纪,他因患脑意外行动不能自如,严重失语,神色木然,已经是一个残疾人了。
1979年的冬天,一位在剧院工作的朋友给我送来一张票,拉着我去看他们演出的话剧《报童》,我走进剧院,正看见方纪拐着一根手杖,十分艰难地站在大厅里和人们打招呼;此时他已经失语,一只手不停地抖着,完全看不出当年的风采了。本来我不想过去和他打招呼,有什么话好说呢?无论过去有什么恩怨吧,一场浩劫,大家一起落到这个下场,实在也就没有什么话再需要说了。但是,就在我向剧院里面走的时候,我发现方纪正在盯着我看,我想他一定是在想这个人好象在什么地方见过,方纪惊人的记忆力,我是知道的,我想也许他认出了我,因为我曾给他留下过深刻印象。到这时,我已经不能不过去和他打招呼了,走近方纪,我向他致意问候,我只是想对他说,历史终于做出结论,我们都是无辜者。
方纪认出了我,他向我伸过手来,用那种不具有表达能力的语言,对我只说了两个字:“就是。”
我的眼眶湿润了,方纪的样子实在太可怜了,年轻的方纪,那是何等的风流倜傥,博学、机敏,丰富的情感和严密的思考,一次在他出访回来和大家见面的时候,和众人的蓝布中山服比起来,他一身笔挺的西装,那才真是让人忌妒呢。20年的时光过去,方纪竟然变成了这个样子,可怕的摧残,就这样把一个才子毁掉了。
不久,北京传来消息说,胡风已经回到北京了,得了重病,我们天津几个胡风案蒙难者,想去看望胡风,芦甸夫人李嘉陵对我们说,还是先不要去吧。大家去看他,对他来说只能是一种刺激,还是等他的病情好些再去的好。还有路翎,他已经神志不清了,当街道通知他说,胡风案已经平反,他得到通知,竟然还扛起他那把打扫街道的扫帚,又走出去了,人们问他去做什么?他回答说,我去扫街道呀。
活过来的人,可以说一句“俱往矣”,对于亲人死在蒙难之中的人来说,这个“俱往矣”的事实,实在是太难接受了。这时我们最惦念的事,就是如何安抚死者的亲属,李嘉陵女士的悲痛,让人为之心碎,她和芦甸追随革命出生入死,芦甸蒙冤之后,她一个人以她60几元的工资,抚养女儿,等了芦甸多少年,最后芦甸死在农场,她的悲痛又有谁能抚慰呢?
最可怜阿垅的儿子陈沛,阿垅死前,没有见到他的儿子,死后又不许留下骨灰,如今要为死者下葬,连骨灰也没有了,陈沛心中的悲痛,谁又能和他分担呢?说来也真是有点传奇色彩了,正在我们不知如何为阿垅安葬的时候,一位大家叫他是胖刘的人找到我,劈头就向我问道:“你还认识我吗?”
当即,我就向这个人回答说:“我怎么不认识你呢?把你烧成灰,我也不会忘记你的。”当然,我说话的语气并不友好。
何以我对这个人就如此没有礼貌呢?这个人是胡风案专案组的成员,我们一直把他叫做胖刘,就是把我送到农场之后,也是这个胖刘每到一定时间找我一趟,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制度,好像上面就是这样交代的,对我要时时了解情况,不能断了线儿。胖刘最后一次找我,是在阿垅被判刑之前,他告诉我说,胡风案只有两个人被判刑,一个是胡风,另一个就是阿垅,至于我,就不起诉了,让我感到温暖。如今我已经不是当年的我了,和别人不好意思不客气,今天胖刘找到我,我就对他不客气了。
“算了算了,别一肚子怨气了。”胖刘并不和我计较,反而和颜悦色地对我说着,“这些年受了什么委屈?”
“我受的委屈,你还不知道吗?”我还是呛白着对他说着。
“我怎么会不知道呢?农场里的罪不是好受的。可是你知道我这些年受了什么罪吗?”胖刘向我反问着说。
无论如何,我也是想象不出来胖刘还会受罪的。胖刘对我说,“我是手铐脚镣地在死号里关了3年呀!”
“你怎么也进了死号?”我吃惊地问着。
“我的罪名,是同情胡风分子。”
得知胖刘为我们受过苦,我对他的态度也就变好了,我请他坐下,和他说起了这些年的经历。胖刘对我说,“那些事,咱们以后再谈,今天我是为阿垅骨灰的事来的,这件事,你们也先别抱希望,也许能够找到,也许找不到。”
听说阿垅的骨灰有了下落,我一下子就拉住了胖刘的手:“老刘同志,若是能找到阿垅的骨灰,我们都会感谢你的。”
“事情是这样,”胖刘对我,“阿垅死后,上面让我把阿垅的遗体送火葬场去火化,交代不许留骨灰。火化之后,我忽然觉得事情似是可以不做到这等地步,咱们中国人最不愿干那种焚骨扬灰的事,这时我就对火葬场的工人说,你们先别动这份骨灰,我出去一会儿就回来。谁料就在火化场的院子里,我找到了一个小木箱,回到火化场,我对工人说,你们把这份骨灰就放在这只箱子里吧。工人们把阿垅的骨灰放在箱子里之后,我又让工人把这只箱子埋在了一个地方。明天咱们一起到那里找找看,如果找到了,阿垅的骨灰就算是有了,如果那地方又建起新房,只怕人家也不会再把那处房子推倒,由咱们找骨灰。”
得到这个消息,我立即找到陈沛,又和作家协会的干部说过,第二天,我们一起和胖刘去火化场,在火化场里找了一些时间,胖刘突然指着一个地方对大家说,就在这里挖吧。于是找来几位工人,在胖刘的指挥下挖了足有一米多深,果然就挖出来一只已经腐烂了的破木箱,这时,我和小陈沛抱在了一起,我们两个人痛哭失声。
…………
长达25年的劫难终于结束,虽然此时我已经45岁,复苏的激情燃烧起我的生命,我开始写作,一连多少年,我没有休息日,没有节日,连春节除夕,我都工作到傍晚,倒不是我要成就什么,只是强烈的创作冲动使我不得安静。也算是苍天不负有心人,一口气,我写了上千万字的小说,发表出版后也得到读者的喜爱,为此我感到欣慰,历史终于冲破黑暗,生命也开放出花朵。
回顾我们经历的一切,心灵极是沉重,一切的回忆都为了昭告未来,只希望后来者知道,今天的一切是先行者以青春和生命换取得到的,珍惜今天,更要记住昨天。我们没有能力剖析历史,我们也不敢自诩清醒,我们只有一个善良的愿望:不忘历史,才有明天。
愿我们记住,愿我们相亲相爱,从我们心灵的土壤里铲除邪恶,愿理智的明灯照亮生命,美好要我们自己去创造,美好值得我们以生命呵护。
人们,愿我们永远相亲相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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