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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下的哈尔滨 作者:陈与-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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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子引到一中来了,引到这么一个狭小的范围里来了,而同一事件的当事者恰恰又在这个范围内……”   
  刘勃没等王一民说完就又拍起桌子来。他个头不高,嗓音挺尖,圆圆的淡黄色饼子脸上长着一双圆圆的眼睛,连鼻子头也是圆的。一头又密又粗的黑发,齐刷刷地往上竖竖着,总也不肯随着木梳倒下去,这对他那不高的身材倒是个补救,至少可以使他高出二寸来。这时他隔着桌子,把饼子脸探向王一民叫道:“那又怎么样呢?事情已经过去好几天了,一中的革命受到什么损害了?肖光义和罗世诚不但安然无恙,甚至连一根毫毛也没人碰一下,难道这不是事实吗?”   
  “是事实。但却是件很奇怪很不寻常的事实,是值得我们认真研究的事实。那天情况刘勃同志已经都清楚了。大批的特务被引进学校,特务头子葛明礼的杀人刀已经拔出来了,所有的教职员都被看起来,连学生也都变成了嫌疑犯。如果不是半腰里跳出来那么一个有权势的日本副校长,后果是很难设想的。但是这个挂着副校长招牌的日本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他自己又是什么人?他要干什么?谁也不清楚……”   
  “这有什么不清楚的?”刘勃冷冷一笑说,“一民同志,你可能还觉得你这一连串问题提得很奥妙,使人很难回答。实际这是故弄玄虚,把简单的问题复杂化了。日本副校长是什么人?这还用问吗?是个侵略者!是个强盗!是个法西斯分子!是个有大靠山的小太上皇!因此他就可以耍弄权势,任意把那些大大小小的汉奸特务统统从学校赶出去,让所有的教职员和学生都倾倒在他的脚下,感他的恩德,仰他的鼻息。他这种愚蠢的虚荣心和权势感却在无形中帮助了我们,造成了我们的隐蔽洞,我们就是要抓住这有利条件,狠狠地打击他!”说到这里他看了一眼李汉超说,“所以我准备正式向组织提出:在北市场的‘飞行集会’结束以后,再在一中搞他一家伙,让他们不得安宁!”   
  没等李汉超表态,王一民马上摇着头说道:“我坚决不同意再这么于下去了!事实表明,这个日本人决不像刘勃同志估计得那么简单,他不但不是那种只要弄权威的愚蠢家伙,而且是个高深莫测的对手。就在我们以为风暴已经过去的时候,他却悄悄地向我们摸过来了。今天白天在学校里发生的一件事,引起我长时间的深思,我觉得至少说明他已经注意上我了……”   
  “所以你就害怕了,惊慌失措了,主张退却了,你……”   
  “好了,不要这样争论下去了!”李汉超严肃地止住了刘勃的话头,他转向王一民说道,“我觉得一民同志的分析很值得我们注意,我们必须认真对待这个高深莫测的日本副校长,现在请一民讲讲今天在一中发生的事情吧。”   
  王一民点点头,就汇报了下面的情况。   
  今天王一民第一堂课就是高中二年级——他教那一班的“满语”。这里所说的“满语”,可不是在清朝的铜大钱上才能看见的那种弯纹。王一民对满族文字一窍不通。这个“满语”就是“汉语”,也就是从前的“国文”。东北既已沦为“满洲国”了,再叫“汉语”或者“国文”,不是又和中国混一块去了吗。所以日本帝国主义者才挖空心思想出了这么一个自欺欺人的办法。越到后来这类招数越多,连地理、历史都给改了,甚至连供奉的祖宗都和日本人一样了,友邦也升格为亲邦了。这当然是后话了。在本书所写的一九三四年间,只是把叫法刚刚改过来,高中教科书的内容还是以古文为主。譬如今天王一民讲的一课就是欧阳修的《醉翁亭记》。   
  王一民讲《醉翁亭记》这类游记文章可不是就文章讲文章,他要从文章中弓呻出去,讲祖国的锦绣河山,讲祖国的英雄人物,以便激起学生热爱祖国的热情。当然,祖国这个词当时早已严令禁用了,只能说中国,前边还不能加“我们”二字,就像是在叫另一个国家的国名一样。而王一民则尽量避免这样说,他既不叫祖国也不叫中国,好像有的女人不称自己所爱的男人任何名字一样。   
  今天,王一民站在讲坛上,翻开课本。念了课文第一句,“环滁皆山也”之后,就讲道:“滁,是地名。当时作者欧阳修被宋仁宗贬到滁州当太守。这滁州,就是现在的安徽省滁县。”说到这里,他就转过身来在黑板上画地图,他先画了个安徽省,标上滁州的位置。然后就往大扩展,以安徽省为中心,围着它画了江苏、山东、河南、湖北、江西。浙江……他画得非常快,就像书法家怀素在写他那一笔到底的狂草一样,转瞬之间把江淮流域的省份就都画完了,真是笔走龙蛇,一挥而就。   
  王一民画完地图,一边转身一边说:“安徽省是个风景非常优美的地方,长江和淮河从这里流过;大别山和黄山分布西南两方;太湖和巢湖像两面镜子一样镶在长江岸边。在这美丽如画的大好河山里,曾经孕育出多少英雄豪杰,打开《三国志》看一看,曹操、周瑜、鲁肃、陶谦等著名军事家、政治家,都生长在安徽省。更值得一提的是,还出过一位反抗蒙古元人侵略的明朝皇帝朱元津。关于蒙古汗国对中国的侵略和统治,同学们从前学历史的时候都学过吧?   
  王一民讲到这里向教室里环视了一下,教室里鸦雀无声,谁也不动弹,谁也不吭声,他觉得有些异样。当他的目光和罗世诚、肖光义几个共青团员的眼光相碰时,发现他们都有焦急不安和紧张慌惑的表情。肖光义向他皱眉挤眼,罗世诚向他摇头示意。他心里一动,知道发生了什么不平常的情况。他忙又向教室里注意一看,猛然间发现一个大个子成年人,正伏身在教室后门旁的一张书桌上,探着脖子向他直望着。这人不是别人,就是那个日本副校长玉旨一郎!王一民心里猛然一跳,脑子飞快地一转:他来干什么?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一定是在自己转过身去画地图的时候,从教室后边的门悄悄钻进来的。往日他都穿着中国长袍,今天却穿着和学生服差不多的短装。本来他那大个子是容易被发现的,但他却趴在书桌上,比直腰板坐着的学生还矮了一截。看起来他是有意这样做,以便悄悄地听下去。   
  王一民见他正直直地看着自己,自己讲的他显然都听见了,但从他脸上竟看不出任何反应,这真是个喜怒哀乐不形于色的不可捉摸的怪人。   
  王一民忙自镇定了一下,眼睛又向所有的学生望去。他觉得现在必须赶快把话题引入讲课文,而又不能转得太愣。他脑子一转,立即从容不迫地讲道:“同学们在历史课上学过的,我就不多讲了。总之,安徽是个风景优美,人才辈出的好地方。而滁州又正处在‘蔚然而深秀’的琅挪山之间,所以就使欧阳修太守对此乐而忘返了。”   
  接着他就拿起课本,逐字逐句地讲起来,王一民讲这类文章,不但是轻车熟路,而且是深入浅出,通俗易懂。不只学生爱听,连那个玉旨一郎也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听得出神。   
  下课铃响了,王一民的《醉翁亭记》也讲完了。他的结束语几乎是和铃声同时住下的。在班长喊起立、敬礼的时候,玉旨一郎竟然也跟着站起,微微低头行了一个礼。   
  王一民都看在眼里,但他并没有表示什么。他在学生向外走的时候,随手拿起黑板擦,转身把地图擦掉了。当他再转回身来去拿点名册和课本的时候,发现玉旨一郎已经站在讲坛下面,离他只有二尺远。   
  教室里的学生只走了一部分,绝大多数学生都没走出去。有的坐在原地没动,有的站起来了,有的走到门口又回来。罗世诚和肖光义等则悄悄向前挪动着,他们都紧张地向讲坛前边望着。   
  王一民不知这个日本人要干什么,他向他微微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静等着他开口。   
  玉旨一郎微笑着问道:“王老师,您下一堂有课吗?”   
  “没有。”   
  “那么您能到我办公室去一下吗?”   
  “可以。”   
  “请吧。”   
  玉旨一郎领头走出了教室。王一民跟着向外走。他看见站在教室门旁的罗世诚、肖光义等学生都用焦虑不安的眼神望着他,他自己也不知道此去会遇见什么麻烦。但他有一个信念:恐惧伴着危险,无畏产生安全。只有无畏,才能临难不乱,临危不惧,才能用意志力量战胜敌人。因此,他不但没有表现出任何不安,反而对学生坦然了笑,从容不迫地走出了教室。   
  一中的校长办公室很宽敞,勤劳的校役把屋子打扫得窗明几净。两张大写字台并排着摆在窗前,写字台上的办公用具都擦得明光瓦亮,一套整洁的沙发斜摆在屋角处。正面墙上突出一个两尺多高的,状似“神龛”的东西,细木雕刻的四框涂着黄色漆片,黄色的帷幕挂向两旁。里边镶着一张博仪的照片,照片的大小形状和礼堂里挂的那张一模一样。不同的是照片下面还摆着一个长方形的黄布包,里边包的是傅仪在本年度三月一日发表的所谓卿位诏书》。   
  玉旨一郎和王一民进来的时候,屋里空无一人。老校长孔庆繁大概还没有来,他总得过足了大烟瘾才能上班。   
  王一民被王旨一郎客客气气地让坐在沙发上,他注意打量着坐在他对面给他拿烟倒茶的玉旨一郎,这个小太上皇对他真客气呀!真平等呀!他在这个日本人的脸上和身上画满了问号。   
  一套礼让过去以后,玉旨一郎开口了,他说道:“王老师这篇《醉翁亭记》讲得真是铿锵有力,落地有声啊!将来真要请您到我们日本的高等学校去讲讲。”   
  王一民不知他念的这套赞美诗是真是假,里边的真正含义是什么,便一边观察一边应付着点点头说:“哪里,副校长真是过奖了。这样陈旧的古董,实在难登大雅之堂了。”   
  “不,这您说的可不公平了。”玉旨一郎一本正经地说道,“对于欧阳文忠公我们还是很熟悉的,应该说他是我们日本人的老朋友了。您记得他有一首诗吗?”玉旨一郎说到这里,忽然站了起来,他在屋里转了一圈,便站在地中央,面对着王一民庄严地,拉着长声,节奏鲜明地吟咏道:宝刀近出日本国,越贾得之沧海东。   
  鱼皮装贴香木鞘,黄白间杂输与铜。   
  玉旨一郎咏完站在原地没动,直望着王一民,好像在等他发表意见。   
  王一民点点头说:“听您这一吟咏,我倒想起来了,这首诗我在《欧阳文忠公文集》里读过,诗名是不是就叫《日本刀歌》?”   
  “对。您的记忆力很好!”   
  “哪能和副校长相比,您是张口就可以背诵的。”   
  “因为他是专门写日本刀的,所以在日本是很流行的。同是他的诗文,对这篇著名的《醉翁亭记》我就不太熟,所以我是特意去听您讲课,要拜您为师的。”   
  “副校长这样说鄙人可实在不敢当。”   
  “不,您讲的确实很好,旁征博引,博学多才,使人听了深受教益。”   
  “不,不。还得请副校长多加指点。”   
  “太客气了。”玉旨一郎说完,又停顿了一下才说道,“不过您开头讲到反抗异族侵略的明朝皇帝朱元璋的时候,好像话还没有说尽,似乎应该再发挥一下吧。”   
  王一民等他话音一落,马上正容说道:“副校长说错了,鄙人从来没用过‘反抗异族侵略’的字眼儿。”   
  “哦,是吗?”玉旨一郎眨了眨眼睛说,“那么您用的是什么字眼儿呢?”   
  “我用的是‘反抗蒙古元人’这个词儿。”   
  “反抗蒙古元人?”玉旨一郎重复完了竟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着一边说道,“蒙古元人不也是异族吗?你们中国的史书上不都是这样写的吗?这有什么好区别的呢?”   
  王一民没有笑,他又郑重地说:“正因为历史上从来不区别,我今天才要加以区别。”   
  “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非常清楚的。我必须使人明白,我给学生讲的只是反抗蒙古元人的侵略。我这里必须使用一个限制词。”   
  “哦!限制词!我明白了,明白了!”玉旨一郎点着头,含蓄地微笑着说。   
  “我希望您能明白。”王一民也点点头说,“另外,就是您方才说的我应该再发挥一下,不知您是指什么说的?”   
  “哦,我的意思也是非常清楚的。”玉旨一郎摸了摸他那圆鼻子头说,“朱元璋是中国的明朝皇帝,他率兵打败了当时称雄于欧、亚两洲的大元帝国,把侵略者从中国的国土上赶走了,结束了外国人的统治。对这样一位伟大的人物,您怎么能点到为止,轻轻放过呢?您理应大大地称颂一番,这对当前的学生教育不是很有意义吗?”   
  玉旨一郎一边说着一边目不转睛地盯视着王一民。像要看清王一民的肺腑一样。   
  王一民没有躲开他的眼睛,也和他一样紧盯着他说:“鄙人还没十分理解副校长最后一句话的意思。如果按照上司的训导来理解对学生当前应该如何教育的话,那就应该向学生宣讲一下当时日本幕府是怎样打退蒙古人两次人侵的。当时的蒙古正处在忽必烈的全盛时期,东西南北随意驰骋,战必胜攻必克,真是普天之下所向无敌了。但是当时只有十八岁的日本青年执权北条时宗,却断然拒绝了元朝催促朝贡的要求,压制了朝廷的妥协态度,坚决给来犯者以还击。如果说英雄的话,这也是一位了不起的英雄!”   
  玉旨一郎听完深深地点了点头说:“您说的完全是日本历史的真实情况,既然是真实情况,就可以向学生讲,和朱元璋一起讲。”   
  王一民眼睛仍然盯着他摇了摇头说:“不,我不想讲。”   
  “为什么?”   
  “因为有您坐在那里听课。”   
  “有我?”玉旨一郎瞪大了惊讶的眼睛说,“您怕我一个日本人听您赞扬日本的英雄?有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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