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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历史的边角料 张鸣-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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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渊源,已经是不争的事实,在义和团运动爆发前夕,徐州道阮祖棠曾经派人暗访过大刀会,据他的报告,大刀会所谓的“金钟罩”演练,“其习法时,贫者不受贽仪,有力者以京钱六千为贽,夜半跽而受业。燃灯焚香,取新汲井水供之。以白布画符箓,其符字鄙俚不经,有周公祖、桃花仙、金罩铁甲护金身等字样。传业者并不能书,或不识字,多遣人代书之。另授以咒,诵咒焚符,冲水令其跪饮,即于灯上吸气吹遍其体,复以砖、棍排击之。诵咒之夜即能御刀,谓诵久火器亦不能伤矣。大致略似运气之法,气之所至,猛击以刀可以不入,而稍一顿挫,则饮刃也”。像这种夜半受业,燃灯焚香,供井水,念咒吞符等烦琐的仪式,实际上是为了营造一种神秘的气氛,借“神力”以济功力之穷,所以才有了念咒的当天就可以御刀的“神效”。实际上,这不过是传业的师傅的“猫腻”,即利用力学原理运气得当使刀砍不伤,受业者其实并无真正的功夫,所以说,“稍一顿挫”,即改变受力角度,仍然会受伤。当然,真的练硬气功的人据说也要念咒,但人家是以练为主,念咒主要起的是神秘其功夫、坚定受习者信念的作用,而这简易功法则相反。

第三种情况实际上是第二种的延伸,在义和团运动最兴盛的时期,各地拳众充分发扬了“群众首创精神”,大大地简化了仪式,并与巫师神汉的降神附体结合起来,一吞符念咒,立刻来神,往肚皮上着家伙,什么事没有。实际上,义和团的人在练功上法的时候,是进入了某种气功态,有点武术底子,气质和心理状态如果又比较契合,人是很容易进入这种气功态的,而且进入状态之后,人往往会有超常的“能耐”,比如蹦得高、窜得远等,再加上师傅指导得法,运气得当,眼见得刀真的砍不进去,到了这个时候,不由得人们不信是关、张、赵、马和孙悟空、猪八戒之类附了体,别人怎么看另当别论,自己首先就信了自己“刀枪不入”。当然也有些人状态不那么好,据时人讲,义和团拳民上法时,许多人都会像著名的人类学家马林诺夫斯基和弗雷汉所描绘的原始民族的巫师跳神一样,口吐白沫,神智迷乱,但是也有所谓“明体者”,“神降之后,尚自知觉,不致昏迷也”。更有所谓“缘体者”,“谓与神有缘,不劳更请,但一顿足存想,其神即降也”。实际上,后两者的什么“明体者”、“缘体者”,都属于状态不佳的,不操练则已,操练起来说不定就会出事,所以当时义和团各拳坛也常有“漏枪”、“漏刀”的记录,就是说在自家练习的时候,刀枪也会有“入”的可能。

义和团“刀枪不入”的最后一种情形实际上是纯然的江湖骗术,也可以说是一种魔术和戏法。义和团里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江湖艺人自然也少不了往里掺和,原本是用来抵御或者吓唬洋人的“刀枪不入”法术,在他们这里,就变成了表演魔术。在义和团运动期间做县令的邹谓三在《榆关纪事》中就记载了一次拳民在山海关“魔术表演”。据他的记载,那场景还是相当轰动的:“当时街面纷传,此系真正神团,众民眼见,用抬枪洋枪装药填子,拳民等皆袒腹立于百步之外,任枪对击,弹子及身,不惟不入,竟能如数接在手里以示众,众皆称奇,以为见所未见,奔坛求教者如归市。”这一场热热闹闹的表演,结果却很扫兴,偏有不捧场的高人当场拆穿了戏法。原来是开枪者预先暗将“香面为丸,滚以铁沙”充作枪子,开枪时,面丸化为青烟,而受试者手中先藏有铁丸弹子,这边枪一响,以快捷的手法,佯作接住射来的枪弹。

应该说,这四种“刀枪不入”除了第一种有点功夫之外,剩下的迹近骗术,四种“神术”哪一种也不可能真的实现“刀枪不入”,面对已经进步到了后膛枪炮时代的洋人,根本一点用也没有。可是当时举国上下却对此相信得一塌糊涂,甚至当洋人打进来了,义和团“刀枪不入”的法术在洋枪洋炮面前接二连三地失灵时,人们还是固执地相信真有刀枪不入那么回事。当时一位在华的英国人记录了这样一件事情,说他的中国仆人即使亲眼见到了义和团高喊“刀枪不入”向前冲锋,最后饮弹受伤毙命的过程,还依然坚持说这些人不是真的义和团,而真的义和团是真的可以“刀枪不入”的。最为可笑的是,制造这种“神话”的人们,按理是明白他们的“法术”并不真的,可是当整个社会从老佛爷(西太后)到山野村夫都真的相信刀枪不入时,反过来他们中的有些人倒有点糊涂了,或者说昏了头,竟然真的相信自家可以刀枪不入。在义和团运动高潮中,屡屡有义和团的师傅和大师兄二师兄跑到有洋枪的清军那里,要求当场演示“刀枪不入”的功夫,硬是挺起肚子让人家用洋枪往上打,不打还不行,当然,这些“勇士”们个个都被当场打穿肚皮白白送了命。更有甚者,有人竟然广出告示,大肆招摇,预定时间在集市上公开演示“刀枪不入”的法术,而且这种演示不是骗人的招法,而是真枪实弹地真来,结果是不言而喻的,在人头攒动、众目睽睽之下,好汉当场毙命。要不是自家玩的把戏弄昏了自己,何至于把人招来看自己丢命出丑。操纵迷信的人最后把自家也迷倒了,这种事情看来并不奇怪,至少在中国不奇怪。当一种病态行为在某种特定的情境下爆发性蔓延,而且又不断地得到一向受人尊敬的士大夫甚至朝廷的支持时,其自身就会像瘟疫一样具有极其强烈的传染力,可能把每一个置身其中的人吞没,甚至那些瘟疫的原生者。

为什么那时的中国人会对一种原本子虚乌有的事情如此地虔信,而且是举国若狂地虔信,其实是不能简单地用中国人愚昧、落后和迷信来解释的,我们中国人毕竟还有以务实求验很理性的另一面。子不语怪力乱神,老百姓也是一个萝卜一个坑,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平时信神信怪信巫术,大多在病笃乱投医、急来抱佛脚的时候,太平无事的时候,除了胆小害怕的老太婆,谁也想不起彼岸世界的神神怪怪。“刀枪不入”的神话之所以如此流行,当然前提是中国老百姓毕竟是有相信神话的传统。他们多多少少是信神的,无论是庙里供的泥胎,还是戏台上古往今来的英雄好汉、神仙鬼怪,都对他们有莫大的影响力;他们也可能相信巫术,有病有灾,当问医求药不灵的时候,他们会请巫婆神汉来跳神禳邪;更重要的是,一向有实际功效的气功对他们也很有吸引力,而且气功在经过和尚、道士以及民间教门的法师们的中介传播过程中,已经与这些职业半职业的宗教家的“教义”和“法术”难分轩轾。所以,当气功和硬气功带有“实效”性的面目伴随着神巫的气息出现的时候,人们自然乐于相信了。从某种意义上讲,义和团真有点像是民间神秘文化的大集合,团的组织分八卦(乾字团、坎字团之类),连服色也跟九宫八卦有牵连;自称“佛教义和神团”;练功上法则称“安炉”;降神附体又是巫术,所附体的神灵却又不是巫婆神汉们喜欢的狐仙鼬怪,而是“大教”(老百姓管官方承认的佛道两教称为大教)的正神,再加上些充满神秘色彩的符、咒和乩语,经过这些虽然粗糙但却有效的保护色的层层涂抹,没办法不让老百姓掉进去出不来。

尽管有着如此浓厚的神秘文化的基础,但是如果没有甲午战争后中国近乎绝望的情势,也不会出现这种朝野皆狂的错乱局面。从义和团身上,满族王公和很大一部分士大夫似乎看到了某种能够抗衡西方力量的东西,从精神上的民心士气,到灵界的“刀枪不入”。这一部分士大夫其实是处于落后和先进之间的状态,他们的态度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中国的走向。此时的他们对于“刀枪不入”其实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因为既然已经不愿意或者说不能在维新变法中获取抗衡西方的力量,他们所能依赖的,也只有这些“下九流”了,他们实在是太想把洋人赶出去了,几乎到了病急乱投医的程度。中国人受洋人侵略、被洋人欺负,这是中国上层下层共同的感觉,没有上层的掺和,老百姓当然也会闹“刀枪不入”,但闹到举国若狂的份上,却是不可能的。事实上,在义和团之前和之后,“不安分”的农民都在玩这种把戏,前面有各种教门起义,后面有红枪会和神兵,有点现代史常识的都知道,红枪会和神兵,喊着“刀枪不入”,抵抗过北洋军阀、日本鬼子、国民党甚至共产党。然而,士大夫的鼓励,却使得“安分”的老百姓也加倍地如痴若狂,因为从骨子里,老百姓还是相信那些“知书达理”的读书人的。

在西方人当时的记录中,真正给他们的大兵造成损失和麻烦的,还是清朝掌握洋枪洋炮的正规军,在那部分起了作用的义和团的抵抗中,也依然是拳民们收罗来的洋枪,那些随身的武艺和勇敢精神。“刀枪不入”的神术,除了在战前会起到点宣传表演鼓舞人心的用处外,在战时几乎是一无用处,甚至还可能起反作用,让人连应有的勇气也丧失掉了。举一个例子来说,当时北京西什库教堂只有几十个洋兵,又没有连发武器,几万义和团将它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攻了几个月,就是攻不进去。如果在场的义和团真的拿出点不怕死的劲头来,一拥也就拥进去了,最多牺牲几十位好汉罢了,后人编义和团的历史,至少又能添上个“某某大捷”。

八国联军洋枪洋炮的轰击,把义和团运动和它的“刀枪不入”一块淹没在了血泊里,从此以后,至少士大夫最后一点抱残守缺的传统依恋被扫掉了,无论上层还是下层的士人,很少有人再会相信人的肚皮会扛住洋人的洋枪。似乎可悲的是,在安分的老百姓中竟然也开始流行恐洋病,以至于到了这种程度,20世纪20年代,流氓出身的军阀张宗昌,收罗了一群白俄兵,每次开战,只要高大而且金发蓝眼的白俄一冲锋,对方就会如鸟兽散。我们的历史学家每每热衷于引用八国联军统帅瓦德西的那句说瓜分中国实属下策的“名言”,来说明义和团的巨大功业。其实,在那个时候,西方人对中国人说了很多很多的话,其中最多的其实是悲怜中国人的愚昧。从那以后,一些传教士们开始了一轮又一轮在中国兴办教育的热潮,其痕迹现在依然能够看得见,可惜,人们不愿意正视这些。

一百多年过去了,国人毕竟聪明了许多,在今天尽管一干有“功夫”的人推陈出新,敢说能让导弹改变轨迹,使物质改变分子结构,甚至把地球给毁了,但再也没有人自称可以“刀枪不入”了,更不用说当众演示当场试枪了。

8。簧声戏影里的西太后

1901年的中国,曾经出现过这么一幅图景,作为占领者的八国联军统帅瓦德西,一天被一群中国商人请去听京戏。在咚咚呛呛的皮簧声中,老瓦如坐针毡,头痛欲裂,好容易挨了一个钟点,总算找了个借口“得脱苦海”。与此同时,被瓦德西赶到西安的西太后,却是个既要食有肉,又要居有竹(丝竹)的戏迷,一天没有戏看,就闷得难受。打和挨打的双方总算都在中国的土地上,看了一回我们的国粹京剧。

对于西太后叶赫那拉氏,眼下的评价,总算是呈现了一点历史的复杂性,有点毁誉不一了。荧屏上的形象越来越正点,从相貌到行为一概如此,而网上却依然以骂为主,兼说别样。不过,在我看来,关于西太后的评价无论怎样毁誉不定,至少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就是京剧如果没有这个老太婆,肯定难以有今天第一国粹的地位。

西太后是京剧的知音,正是由于她坚定的支持,原来上不得台面的乱弹才得以成为压倒所有其他戏曲形式的京剧。对于戏剧,她喜欢花部的乱弹二簧戏,有意抬花抑雅,而且不满足于宫里太监的演出,打破常规,大量地将外间优秀的二簧伶人召进宫来大演其戏。那个时代出名的艺人,谭鑫培、陈德霖、杨小楼、孙菊仙、王瑶卿等人,都受到过她的赏识,不仅每有赏赐(甚至还给官爵),令太监伶人看得眼红,而且对这些“戏子”相当优容,在这些京剧名角面前,她的确称得上和蔼可亲的“老佛爷”,传说中的西太后如何如何地寡恩刻薄,其实大多是没影的事儿。即使是那些艺人解放后写成的回忆,也往往透着对老佛爷的喜爱。当然,在那个时候,京剧界对西太后也是投桃报李,结果是几乎所有剧目里的太后都是正面形象,最过分的是《法门寺》,不仅太后光彩照人,连太后身边的太监也顺便沾光成了好人。

西太后还是个懂戏的超级“票友”,晚清吃过洋面包的宫廷女官德龄告诉我们,西太后经常兴致勃勃地给她们讲戏剧故事,在看戏的时候,也不肯安静,不断地将各种演戏的逸事和规矩说给身边的人听。事实上,京剧发展过程中非常关键的一步,就是在西太后的鼓励下完成的。在开始的时候,京剧演出比较粗糙,工唱的行当只管捧着肚子唱,工做的行当就只管翻跟头打把式,后来有通天教主称号的王瑶卿首先开始改革,将表演动作融进了演唱当中,“演得跟真事似的”,在社会上一片的反对声中,西太后说话了,“王大演得好”(王瑶卿行大)。谭鑫培的唱腔也与传统不合,但西太后却喜欢,给了他“叫天”的赞誉,从此以后,京剧进入了一个生旦同挑大梁的新阶段。

西太后懂戏,也入戏。此人虽然粗通文墨,掌权之后也找过几个老儒给她讲点经史,但真正的教育却是戏剧给的。晚清时节,京剧虽然已经进入宫廷,但毕竟是来自民间的乱弹,不唯用词鄙俚,思想内容也相当混乱。固然不乏忠孝仁义的鼓吹,但来自游民的江湖义气与恩怨分明的意识也相当明显。不仅如此,过去的京剧对帝王时常会有点不敬,总是批评他们听小老婆的话,忘恩负义,滥杀功臣,针对的大抵是朱元璋,屎盆子却都扣在比较久远的刘秀头上。对于清朝第一大戏迷西太后来说,戏的情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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