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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易-覆雨翻云-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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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笃!”
  三支银针同时入肉盈寸。
  韩柏果然胸前一轻,气脉畅通。
  他心中刚暗叹计不得逞,突又骇然大惊,因已积聚在丹田的真气,忽地似不受控制的脱续野马,山洪暴发般由贯通了的三个大穴直冲而上。
  “呀!”
  他忍不住惨叫起来。
  三股洪流在任脉汇聚,变成无可抗拒的急流,逆上直冲心脉。
  “轰!”
  脑际像打了一个响雷。
  原来这正是魔种的精气与韩柏体内精气的结合时刻,在结合之初,首要让魔种的精气贯通全身经脉,这三针之助,刚好完成这过程,魔种由早先的假死进入真死的阶段。此后魔种的精气完全融入韩柏体内,至于将来如何把赤尊信的庞大精气神据为己有,就要看韩柏的造化了。
  车门推开。
  一道白影闪出,来到韩柏身前,众骑士一起躬身道:“小姐!”
  那小姐不能置信地道:“没有可能的,竟死了。”直到这刻,她的语气依然平淡如水,像世间再没有任何事物突变,能惹起心湖的涟漪。
  祈老大踏前一步,恭敬地道:“这乞儿身罹绝症,死不过是迟早的事。”
  小姐轻叹道:“但总是因我学医未精,错施针法而起,埋了他吧!”
  祈老大一呆道:“小姐,主人他……”
  小姐皱眉截断道:“埋了他!”
  祈老大不敢抗辩,道:“小姐请先起程往会主人,小人会使人将他好好埋葬。”
  小姐摇头道:“不!我要亲眼看他入土为安,尽点心意。”
  祈老大没法,打个手势,立时有人过来将韩柏抬起,往林内走去。
  他们的一言一语,全传入韩柏耳内。
  他虽目不能睁,手不能动,像失去了体能般空虚飘荡,但神智却前所未有的精灵通透,思深虑远。
  他感到身旁这有如观音般慈悲的女子,对他那“死亡”的深刻感受,也捕捉到她哀莫大于心死的黯然神伤。
  这小姐显是生于权势显赫的大户人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使她如此厌倦人世。
  在一般情形下,年轻女子的烦恼,自是和男女间的感情有关。
  他被放在湿润的泥土上。
  月光映照,柔风拂过。
  鸣鸟叫,草叶摩挲。
  他闭着眼睛,以超人的感官默默享受这入土前宁静的一刻。
  树木割断,泥土翻起的声音此起彼落。
  小姐身体的幽香传入鼻,与大自然清新的气息,浑融无间。
  她一直拌在他身边。
  心里无限温馨。
  什么也不愿去想。
  很快他又被抬了起来,心中不由苦笑,这是一晚之内第二次被人埋葬,这种经验说出去也许没有人会相信,忽地想起了韩家小妹宁芷。
  身体降入土坑。
  一幅布轻柔地盖在他脸上。
  幽香传来。
  当他醒悟到这是小姐所穿披风一类的东西时,大片大片的泥土盖压下来。
  就像上一次,他并没有气闷的感觉,体内真气自动流转,进入胎息的境界。
  小姐的声音从地面上轻轻传来道:“死亡只是一个噩梦的醒转,你安心去吧!”
  祈老大的声音道:“小姐!请起程吧!”
  小姐幽幽叹了一口气。
  祈老大再不敢作声。
  “噗噗噗……”
  异响从地面传来。
  “主人福幅安!”
  韩柏心下骇然,以自己耳目之灵,为何竟完全听不到这主人的来临,此人的驾子也大得可以,祈老大等竟要跪地迎接,就像他是帝皇一样。
  只不知那小姐是否也是跪下欢迎,想到这里,心内一阵不自然。
  在内心深处,他早把她塑造成不可高攀的尊贵女神,大生爱念。
  小姐淡然道:“师尊!”
  韩柏愕然,那主人竟是她师父。
  一把充满了男性魅力的低沉声音道:“你们退出林外等我。”
  韩柏泛起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就是他对这声音非常熟悉,甚至有种恐惧畏怯。
  步声响起,众人退个一干二净。
  韩柏只听到小姐一人的呼吸微响,却丝毫没有那主人的声息,就像他并不存在那样,但韩柏知道他仍在那。
  那主人带点嗔怒道:“冰云!我早告诉,不要再唤我作师尊。”
  韩柏心中念道:“冰云!冰云!我会记着这名字。”
  冰云淡淡道:“一日为师,终身为尊。”
  主人勃然大怒道:“你仍忘不了风行烈?”
  韩柏脑际轰然一震。
  他知对方是谁了。
  踏在上面地上的人,正是威慑天下的魔师庞斑,自己对他的熟悉和恐惧,正是来自赤尊信经魔种融入自己体内的精气神,故生出微妙感应。
  只不知冰云又和风行烈有何关系?
  风行烈的伤势,看来也是庞斑一手造成,这三人间不问可知有着异常的三角恋情。现在的韩柏,因吸纳了赤尊信的精华,识见比之以往,自是不可同日而语,刹那间把握了地上两人的微妙关系。
  师徒之恋,本为武林所不容,但一般的道德规范,又岂能在这盖世魔君上生效。
  被唤作冰云的女子一声不响,韩柏心想,这岂非来个默认,如此庞斑岂肯放过她?
  那知这披誉为天下第一高手的魔师庞斑,不但没有勃然大怒,反而放软声音,轻叹道:“情之为物,最是难言,没有痛苦的爱情,又那能叫人心动,所以尽管世人为情受尽万般苦楚折磨,仍乐此不疲,昨晚月升之前,繁星满天,宇宙虽无际无崖,但比之情海那无有尽极,又算那码子事!”顿了一顿,低吟道:“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他的语音低沉却清朗悦耳,蕴含着深刻真切的感情,分外使人心动。
  加上他的吐词优雅,言之有物,所以纵使韩柏和他站在对立的位置,也不由被他吸引。冰云冷冷道:“你杀死了他?”
  庞斑有点愕然道:“冰云何出此言?”
  冰云以冷得使人心寒的语调道:“你若不是杀死了他,为何丝毫不起嫉妒之心?”
  埋在下面的韩柏暗赞此女心细如发,竟能从庞斑的微妙反应里,推想到这点上,不过他却是知道风行烈尚残喘在人间的有限几人之一。
  他倒很想知道以智能着称的这一代魔君,如何应付这直接坦白的质询。
  庞斑声音转冷道:“放心吧!他还没有死,我感觉得到。”语气里透出铁般的自信。
  韩柏心中大奇,风行烈是生是死,他又怎能凭感觉知道。
  上面一时间静了下来。
  韩柏一直全神贯注,窃听两人的对话,反而忘记了自身的情状,此刻注意力回到自身处,虚虚荡荡无处着力的感觉逐渐消退,代之而起是一种暖洋洋的感受,说不出的舒服。
  他口鼻虽停止了呼吸,依然不觉气闷。
  冰云忽地幽幽叹了一口气,道:“庞斑,假如你能退出江湖,我愿陪你隐居一生一世,心中只有你一个人,只想你一个人。”
  韩柏心中一震,对这冰云敬佩之心油然而生,冰云这样做,纯粹是牺牲自己,以换取这魔君不再荼毒武林。
  庞斑沉吟片晌,叹道:“你这提议,真的令我非常心动,假如我以爱情为人生的至终目的,我会毫不犹豫地欣然领受,可惜……唉!”一声叹气,便闭口不言。
  一阵沉默后,庞斑打破僵持的气氛,道:“这次东来,是为了怒蛟帮的浪翻云,上天已注定了我们两人只有一人能快乐地活下去,与他的决战,亦是这世间除你之外,罕有能使我心动的事物,那超越了江湖一般的仇杀斗争,是对武道的追求,只有在剑锋相对的时刻,生命才会显露它的真面目。”
  韩柏骇然大震,这魔君现踪于此,竟是专为对付浪翻云而来,他对浪翻云心存极大敬爱,又想起赤尊信曾说过,浪翻云比起庞斑,败多胜少,不由心中大急。
  他当然不知道若非庞斑声称要对付浪翻云,莫意闲和谈应手等人也不会胆大包天,竟敢追杀怒蛟帮帮主,公然剃高踞黑榜首席的覆雨剑他老人家的眼眉。
  换了是以前的韩柏,这下子只能空自着急,但他现在的脑袋,吸纳了一代枭霸赤尊信的智能和胆色,立时忙碌起来,从各种妙想天开的角度,思索着化解浪翻云这一厄难的方法。庞斑见冰云毫无反应,柔声道:“还有两个时辰便天光了,夜羽和楞严正在前路等待与我会合,我先行一步,你随后赶来,应还可共赏日出前的满月。”
  两人缓缓离去。
  韩柏不敢浪费时间,将精神集中到体内开始澎湃的真气,致虚极,守静笃,不一会早先散乱的真气,千川百河般重归丹田下的气海,积聚成形时,再激流般由后脊的督脉直冲而上,“轰!”一声破开脑后的玉枕关,气流由热转凉,由泥丸宫直落前面的任脉,如是者转了不知多少转,真气重归丹田。
  直至这刻,经过由死复生,两次被葬,赤尊信成就的魔种,才能真正归他所拥有。
  “蓬!”
  韩柏破士而出。
  明月当空。
  他将早先在土内想到的计划重温一次,天真地咧嘴一笑,穿出树林,来到官道处,循着车队走过的方向追去。
  江水滔滔。
  名动天下,成为天下群魔老祖宗魔师庞斑的最强劲对手的覆雨剑浪翻云,顶着金黄的满月,沿着江边全力往龙渡江头赶去。
  以他的淡然自若,心中也不由自主地生出一股对上官鹰的焦虑。
  目下形势已至劣无可劣的情况。
  上官鹰等虽是年轻有为,上官鹰的“沈稳”,翟雨时的“智计”,戚长征的“刚勇”,都是这年纪的后生小子身上罕有的优美特质,足当大任,只苦对手却是位居黑榜的“逍遥门主”莫意闲和“十恶庄主”谈应手,不要说取胜,连逃走的机会亦等于零。
  问题在他是否能于莫、谈等人找上这批怒蛟帮第二代精英前,制止住他们。
  尽管他能及时赶到,亦必因不断加急赶路而使真元损耗过巨,对付不了这两名同列黑榜高手的联击。
  何况等着他的可能还有一个比这两高手加起来还要厉害的魔师庞斑,对方以逸待劳,自己岂非以下驷对上驷,自掘坟墓。
  这些念头电光火石般划过他脑际,却丝毫不能迫使他慢下半分来,自惜惜死后,这世界已没有事物能比“死亡”更吸引着他,只有那事发生后,他才能掌握那渺不可测的再会亡妻的机会。
  假若死后真的存在另一个生命,另一个世界,不管这个死后的世界,和真实的世界是同样地虚假,同样是梦,可是只要有惜惜在身旁,那便是最深最甜的美梦。
  船划破水面的急响,传入浪翻云耳内。
  浪翻云心中一动,此时若有一艘帆船,凭着今夜的东南风,可迅速将我送至龙渡江头,省时省力,岂非十全十美。
  回头看去。
  在明月下,一艘精美的小风帆顺流而至,尖窄的船身冲碎了点点交融的水与月,风帆胀得满满的,有种说不出的庄严和圣洁。
  浪翻云为人不枸小节,行事因时制宜,毫不客气,连开言问好亦省下,全力一跃,天马行空地从一块大石借力跃起,夜鹰般在猎猎的衣袂拂动声中横过江水的上空,气定神闲地跃落在小风帆船首处。
  长约二丈的小风帆船身全无倾侧,这不单是因浪翻云用力极有分寸,更重要的是船体坚实,有良好的平衡力和浮力。
  浪翻云微笑道:“双修夫人你好!”
  正跪在船尾的丽人轻纱蒙脸,婀娜动人,闻声将修长的玉颈轻轻回过来,像带着很大的畏羞将头垂至贴及浮凸有致的前胸,以悦耳的声音柔柔地道:“月夜客来茶当酒,妾身刚才摘了一些路边的野茶叶,正烹水煮茶,还望浪大侠赏脸品尝,不吝赐教,此去龙渡江头,还有半个时辰,喝茶谈心,岂非亦是偷得浮生片刻时的好享受。”她语虽含羞,但说话内容的直接和大胆,却教人咋舌,充分显示出这成熟和阅世已深的美女别具一格的风情。
  浪翻云气度雍容地坐了下来,挨在船头,一对若闭若开的眼凝视着双修夫人,淡淡道:“本人一生以酒当茶,却从未有过以茶当酒,何妨今夜一试。”
  双修夫人闻言,喜孜孜地抬起垂下的俏脸,恰好与浪翻云的眼神短兵相接,呆了一呆,不能控制地俏脸通红,直红出轻纱外,连浪翻云也看到她粉红的小耳。
  她藉着转身煮茶的动作,避过了这使她无限腼腆的一刻,如此娇态在这成熟美女身上出现,分外扣人心弦。
  风帆顺江而去。
  浪翻云长身而起,代替了双修夫人的舵手职务,操纵着船向,江风迎面吹来。
  波光万道。
  不久,双修夫人捧着一个茶盘,盛着一小杯茶,来到浪翻云前,微微一福,献上香气四溢的清茗,以茶寄意。
  浪翻云一把接过,将茶送到鼻端,闷哼道:“这酒真香!”一扬手,将茶拨进张开的口内。
  双修夫人见他说话的语调和内容,都有种天真顽皮的味道,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小女儿般惹人怜爱。
  浪翻云古井不波的情心不由一动,生出一种无以名之的温馨感觉,像一些古远得早已消失在记忆长河里的遥久事物,回心湖。
  深藏的痛苦不能自制地涌上来。
  他记起了初遇惜惜的刹那,那种惊艳的震,到这刻亦没有停下来。
  若没有那一刻,生命再也不是如现在般美好,生前的惜惜,美在身旁,死后的惜惜,美在梦中。
  浪翻云仰望天上的明月,哈哈一笑道:“我醉了!”
  双修夫人听出他语气中的荒凉凄壮,忽地低头举手,就要解开脸纱。
  当她手指尚未碰上扣环,浪翻云淡淡道:“你不用解纱,我早看到你的绝世容颜,试问一块纱布又怎能隔断我的目光,我们这是第三次见面了。”
  不言可知,双修夫人就是那貌似惜惜的绝世美女。
  刚才双修夫人在近距离向浪翻云仰起俏脸,被浪翻云偷了点月色,加上穿透性的锐目,看破了轻纱内的玄虚。
  双修夫人动作毫不停滞,纤手轻拉,脱去脸纱。
  一张清丽哀怨的脸庞,默默含羞地垂在浪翻云眼下尺许远处,就像那次初遇惜惜的情景又再活了过来。
  就若复活了的惜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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