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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沉玉色-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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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尚思身形顿了一下,抬头看她,目光悲凉而忧郁,无声无息地向宫门退去。
“尚思。”
他正要迈出门槛,忽听林冰瓷又唤他,音调中隐隐含着啜泣之声,他当即转身,向殿内望去。
林冰瓷已从榻上坐了起来,眉目如画,却眼波泫然,她微微红了眼眶。“我知道你忠心耿耿,我不信你,还能信谁呢?我……只是……心里不好受……”
邱尚思折身快步走到她跟前,跪了下来,扶住她伸出的右手,心中却是苦涩难当。原来在她心里,我只是个忠心耿耿的奴才,不过即使这样也很好,像我这样的废人,还能要求什么,能得她信任,便是当下就死了,也无悔的。
他镇定了一下,扶她起身,沉沉说道:“娘娘要见芙凝公主吗?”
林冰瓷拭了泪,点点头。
邱尚思脸色凝重,声音更加低沉。“娘娘可想清楚了?”
林冰瓷呆了一下,目光茫然地转动几下,慢慢犀利如冰。她轻轻颔首。
邱尚思深吸一口气。“好,余下的事让奴才来安排。娘娘万万保重身子。”他扶着林冰瓷冰冷的手,心又扯痛了一下。
镇远镖局的旗号被挑得高高的,随风扯动出忽忽的响声。一群镖师打扮的人个个形貌彪悍,警惕地打量着山道四周的动静,人人手按宝剑,目光炯炯。
赵信躺在押镖的大车中阖着双眼,一动不动,如同昏睡过去。四周的护卫不时向车上偷偷瞥过几眼,眼神中满是焦虑。
曾经尊贵宛如天神一般的武安王赵信,现在已全然变了样子,眉目深陷,面容憔悴至极,身边的侍从都恍若认不得他,他也就不必再易容。
空灵的山谷,只有风声凛冽。这一行人为了躲开盘查,选了这条偏僻但快捷的山路返回敬伽,但仍丝毫不敢大意。
傍晚时分,隐隐有马蹄声传来,声声急促,大约有三、四十匹骏马。押镖的人不约而同将步子放慢,双眼锁定面前这条狭窄的山道。
马蹄声愈来愈近,终于,有黑压压的人影慢慢出现在眼前。一列纯黑色骏马,马背上是一群武夫打扮的男子,为首的一个看见行镖的队伍,慢慢勒马停了下来,后面的众人也停在他一侧。
两帮人马此时都停下来了,对峙在仅容四骑并排行过的山道上。
赵信身边的护卫正犹豫着是不是将他叫醒,也许是捕捉到空气中异样的气息,赵信已经睁开双眼,随手挑起车帘一角,向外看去。
他恰巧看到对方为首的那人在马背上拱手说道:“山路狭窄,我等就先让在一边,请各位先过。”说罢,他便控缰将马引到一边。他身后的数十人明显是训练有素,一众人齐齐退开,将路让了出来。
赵信心中一惊,不由向对方的领头人多看了几眼。只见他不过二十五、六,一袭贱民才会穿着的洗得泛白的蓝衣,容貌却俊朗非凡,面沉如水,神色从容镇定,举首投足间是一派干练的军人作风。赵信集中精神思索着,突然脑海中电光一闪,难道是他?赵信觉得胸腔中的血液一下子涌动起来,刹那间两眼射出光芒,他缓缓拉开了帘幕,静静向外望去。
赵信猜得不错,对方领头一人正是鄢澜大将军萧天放。萧天放在少帝登基后并未回京朝贺,在布置妥当后才决定不惊动任何人潜入圣京,他此行的本意是要安抚朝中亲萧氏的官员,详探朝中局势,若单单是为了这个,也不是非他亲自冒险不可,或许,还是在玉剑关与纳雪和林楚那一次相遇,让他做了这个决定。
右将军罗崇谏轻轻碰了碰萧天放的手肘,低声说道:“大将军,车中坐得人恐怕不简单。”
萧天放微微点头。“好象见过,又想不起是谁,看样子是北方人。他身旁的这些镖师个个武艺不凡,也根本不像是普通的江湖走镖。”
罗崇谏凑近一点又道:“那么……”
萧天放摇头,“我不想多惹是非。不管他是什么人,只有在战场上,才是我的敌人。”
罗崇谏深望他一眼,不再多言。
马车缓缓从萧天放面前行过,车上人与萧天放对视片刻,没分毫退缩,同样的坚毅冰冷。萧天放在心中暗暗赞许。
除了马蹄和车辙的响动,四下里寂静无声。护镖队远远而逝,路边几初开晚的迎春花,已被碾成粉碎,萧天放沉思片刻,突然想起曾在营中看过的敬伽军中几员大将的画像,他轻笑了一下,向北方淡淡看了几眼,才策马向南急驰。
第三十四章
玉楼变得更加安静了,是一种空洞洞的寂静,仿佛任何响动,都听得到回声。林楚慢慢走进来。她离他很近。他甚至能闻到她的发丝间淡淡的佛手香味。可是实际上她是离他很遥远的一个人,远的仿佛根本不着边际,让人迷惘。她就像站在遥遥的彼岸,明明看的见,却怎么叫也不会有回应。
她手中握着一卷书,松松地散开着,她靠在乌青色的兰窗边,轻轻地念:梦幻空花,何劳把捉。
这是一句禅语,他以前也曾无意间听过,然而现在,他听她淡淡地念出来,心下冰冷一片。
有什么正穿堂而过,应该是风,应该是一如既往的空洞,混合了隐隐的阵痛,以不可描绘的速度漫过心房。
她站了好久,终于转头,却仿佛没有看见他。她走过他身边的时候,他突然紧紧握住了她的手,她也不挣扎,安静地站住,一双如水般清澈的眸子,倒影出的,只是冷漠。
他不敢看她的眼,他紧紧盯着她的发,直到眼眶酸痛。他问:“你,舍得么?”从头到尾只说了这么一句。
她没有回答,松松挽起的长发突然飘落下来,毫无征兆。两人不约而同愣了。突然之间五脏六腑都绞痛起来。过了好久,他松开手。
朦胧的灯火像一枝无色无味的雪荷花,在两人身后,径自漠然绽放。
三月,正是桃花盛开的季节。忽然一阵春雨,又起了风。与风的方向相悖,盛装的桃花轰然滑落,亭亭玉立,变成模糊的飘红,无惧鄢澜瞬息万变的春,每一种花朵,都急于盛开。
夜,天空的颜色深不见底,像一潭浓浓的墨汁,一场春雨初歇,整个世界都仿佛是湿淋淋的。
纳雪整日无眠,却也不见憔悴,她只是长久的沉默着。
“小姐,小王爷他……他还是爱你的。”青怜紧紧拥着她的身子,纳雪感觉到她的泪滑进她的衣襟。
“青怜,我倦了。”纳雪转身,小心翼翼地捧着她尚显稚嫩的脸。“爱,是你这样单纯的人才有资格拥有的,小林王爷心机太深,与我姐妹之情,又能有几分重量?”她淡淡摇头,将青怜揽进怀中。“牵绊着他的终还是权势。”
青怜埋起脸来闷闷地听她说话,眼泪停不住,簌簌而落。
转眼间,三日。每日清晨都在鸟语中醒来,对镜梳妆,红颜依旧。只是一枝青梅在灰白的回忆中逐渐褪色。
彼时那烟花三月,草长莺飞,有水的地方,就有漫天荷叶映日荷花。纳雪在薄阳辉照中看姐姐抿嘴浅笑,伸手掐下一朵雪荷,将一片片粉嫩清香变成一坛酒,醇美怡人,缠绵悱恻。
三月十九,申时。紫衣小林王前往光禄勋李安宏府上赴宴。
酉时,几名禁军校尉走进林王府。
夜幕落下。从宫轿换上大车,一行人往城外行去。
圣京城东六里,紫云庵。
邱尚思正候在门外,看一名丫鬟领着被蒙着双眼纳雪,缓缓走了过来。
“小姐请。”伶俐的小丫鬟轻轻说了一声,将纳雪的手递给邱尚思,悄悄退了下去。
邱尚思一言不发,纳雪也不问,两人一前一后继续向内走着。紫云庵里梨花开了满树,清甜的香气,沁人心脾。
进门的时候邱尚思轻轻牵了她手,她道一声:“多谢公公。”
邱尚思心一惊,却仍是微笑着欲抬手拨开玉珠颗颗剔透的帘子,却闻身后又一声细语,“是姐姐么?”
清脆的玉碎声。珠帘后有一只翡翠杯垂直掉落在地,溅起的水珠升腾起一团雾气。
“是我。”帘内的回答,却像是一声叹息。
邱尚思上前一步,松开纳雪脸上蒙着的黑纱。屋内的情景清晰起来。
秀眉凤目,玉颊樱唇,凝脂般的雪肤之下,隐隐透出一层胭脂之色,双睫微垂,眼波流转,美艳无伦。眼前这宫装丽人正是她日思夜想的亲姐姐——鄢澜少帝的母后林冰瓷。
纳雪哽咽起来,她走上前去,泪水也随之涌出。“姐姐,你过得好吗?”
林冰瓷轻轻拉住她的手,垂了眼帘,久久不语。复尔又笑道:“我很好。你何时回来的,我竟不知道。”她抬眼看着纳雪,神情复杂。
纳雪见她如此神情,很是疑惑,却没有再问。两下相顾无言。
突然,邱尚思低沉的声音打破寂静。“娘娘,公主的药,备好了。”
林冰瓷一惊,猛然抬头,双手将纳雪手腕攥的生疼。沿着她的视线望过去,梨花木几上,一个粉青色的玉碗,碗中黑色的液体正慢慢吐着热气。
纳雪怔怔望着她,心下忽然澄澈无比。千回百转,她终是露出一抹笑容。仿佛有四面八方的风吹透了她的衣衫,她觉得一阵冷。原来春光明媚的三月圣京,也是寒冷的。
“这是姐姐的意思?”纳雪问,语调中透出一丝丝凄冷。
林冰瓷沉吟片刻,避开眼去,颔首说道:“不错。”
纳雪微微阖眼,眼前一片水雾迷漫,“你我姐妹何至于此?”
“何至于此?你去问他,问他为何对你情深至此,问他又是怎样伤我入骨,你去问。”林冰瓷突然站起身来,甩开纳雪的手,退后几步,云鬓间斜插的金步摇因晃动而跌落。
纳雪低头看看被捏出红印的手腕,先前一步,捡起华丽的金步摇,停了一停。“姐姐,这点翠嵌珠凤凰步摇是姐姐入宫前的那夜,我亲手为姐姐簪上的,我识得。”她屏住了呼吸,直直盯着林冰瓷的双眼。“姐姐,你是我心里最亲的人,而他,我……我已不爱他……”
林冰瓷满脸泪痕,一双美目中闪动得尽是爱恨纠缠。“你不爱他?可他心里却只你一个,任谁也再容不下。就算你死了,他心里那人也不会变成我,这道理我最是明白。可我还是恨,住在那深宫里,我没有一日不恨,你,你不该回来。”她脸色雪白,双手也开始颤抖,邱尚思走前几步欲来扶她,她怒斥道:“滚开!”
邱尚思幽幽望她一眼,终还是停步在三尺之外。
纳雪听了这一番话,心如刀绞,她退到几边,慢慢坐了下来。“我不该回来?可我又何尝想回来。”她咬着唇,直到尝到血腥的滋味。“姐姐,我不怪你,你我姐妹一场,我这一生都不悔。”她木然望着几上的青玉碗,有些痴傻,有些迷惘。“姐姐,你知道吗,我最怕,你会后悔。你要答应我,永远不要后悔,不要伤心,你要记得,今日这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与你没有半分关系。”纳雪温柔地端起青玉碗,小心翼翼的样子,仿佛那是什么珍贵的药材。
林冰瓷一阵紧张,想伸手拦她,又停下,她知道纳雪正静静注视着她,她最终还是问了一句:“你,你没有别的话想说吗?”
“我还能再说什么呢?我不说,是因为我此刻想说的,句句都会叫姐姐伤心,我不会再说。”纳雪低头凝视黑色的药汁。“这药……但愿不会太苦。”又是泪落,水滴掉入碗中。眼中闪过一抹苦涩,她扬头,一饮而尽。“姐姐该回宫了,我不愿叫人知道,你与此事有任何关系。过了今日,姐姐便可将我忘了,就当做,你这妹妹,当年就已冻死在街头。”她漠然望向窗外,多绚烂的梨花,嘴角露出凄美地笑容。
三月的敬伽,北河沿岸的浅水依然冻成坚实的冰。冷雨日日在下,柳树赤裸着灰色的枝,受风的指挥,像无数鞭条一般在空中抽打。
完全黑色的大车在兵部衙门口停了下来,带刀侍卫垂手肃立,几名蓝衣副将请下令牌,急匆匆地跑进门去。不消片刻,兵部尚书童鉴从内迎了出来,倒头便拜,凄冷的雨水迅速打湿赤红衣袍。
“臣不知王爷突然到访,出迎来迟,请王爷赎罪。”童鉴年逾五十,已是戎马一生,饱经沧桑。
“童大人请起。”坚冷的声音从车中传来。虚掩的车门内,赵信一双如火焰般的眸子在暗处燃烧着。
童鉴起身,抬头时正迎上他扫过来的目光,只觉得汹涌的杀气袭过来,他不由得一阵心虚,又赶忙低下头去。
片刻之后,赵信递出一封信笺。沉声道:“请童大人在此信上加盖兵部印章,再送往征西军中佐昆将军处。”
童鉴愣了一下,怔怔盯着雪白的信笺,心里七上八下,一时竟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喀的一声,大车后闪出一人,被雨水打湿的脸依然年轻而又英俊,正是兵部侍郎丁廷桢。他几步走到童鉴跟前,皱起眉头轻声道:“大人难道要违背王爷的意思?”
童鉴与他对视片刻,捕捉到他漆黑的眼眸中另有深意,突然想起了什么,浑身一震,颤抖着双手接过信笺,躬身道:“臣愿追随王爷。”
赵信冷然望他一眼,又道:“任何对陛下不忠的人,都只有死路一条。而忠诚之人,大多也都是没有野心的,这一点,大人最好谨记在心。”
童鉴当即跪倒。“是。微臣知错了。”
赵信缓缓点头,转过视线。“撤军的军令一下,大人就要和我共担此责任了,可有怨言?”
童鉴情绪有些激动,颤声道:“微臣不敢,王爷此举是要救微臣性命,微臣又岂能不知。”
赵信往车中移动了一下,问:“你在京畿周围调动兵马之事,皇兄必然有所察觉。太傅恐怕是疯了。”说罢,阖起双眼,嘴角微微抿起。
童鉴缓缓立起,眼神复杂,想要说什么,终还是欲言又止。
夜。太极殿。灯火通明。
永嘉帝赵缎端坐在灿金龙椅正中,一身玄色九龙云袍,玉带金冠,华贵无比。他的眼神落在楠木案上的一盏荷叶金杯之中,清冽的美酒在彩灯的映照中折射出晶莹的光华。
“九弟,辛苦了这好些日子,你清减了不少。”赵缎低敛双目,微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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