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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陵潮 (晚清民国小说研究丛书)作者:李涵秋-第10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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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着一位大人。玉鸾仔细一看,正是适才讲的那个军统张勋。雠人相见,分外眼红,玉鸾停了脚步,将张勋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不料张勋眼快,见玉鸾神色异常,顿时问了一声说:“这厮是谁?”那官员走上一步回道:“这是革党富玉鸾。制台大人命卑职去放他出狱的。”

  张勋听了,不禁勃然大怒,冷笑了一声说:“原来这厮便是富玉鸾,好极了,左右替我将他拿下,停会子我见了你们大人,自有定夺。”玉鸾知道这一来不好了,不由怒从心起,不答兵士来捉他,他早端起一张椅子,倏的直望张勋脑袋掷去。张勋将手一隔,霎时间玉鸾重又被许多军士捉住,牢牢的擒在官厅外面。不多一会,署里传出话来,请张军统进见。此时意海楼倚靠张勋若泰山之尊,一见了面先虚心下气的问他,问外面布置如何,这几天新军营里可有甚么举动没有?张勋略略答了几句,便从怀里将孟海华那封信轻轻掏出来,向意海楼手里一递。意海楼看了一半,不由失声叫道:“阿呀,这人已经被我释放了,可惜可惜。”

  张勋冷笑道:“我到不料制军如此宽宏大量,今日外边是个甚么变局,捕获他们还怕来不及,不知制军转轻轻的放了他,究竟是何命意呢?”意海楼此时触动红珠怂恿的话,不由面红过耳,只管将两只靴子顿得震天价响,张勋好生发笑,又说道:“制军也不必如此着急。假如此人尚在,制军还是赦他,还是为国家除一巨害?”意海楼道:“我以为这厮不过是个附乱的匪徒罢了,谁知他同扬州叛党,还有如许关系,可想他声势煞是不小,我在这里懊悔尚且不及,若是重经捕获,悉听军统发落。”张勋笑道:“既然制军吩咐我,我便依着办了。”遂将适才把富玉鸾获住的情形,一一禀明了。意海楼大喜说:“皇上如天幸福,军统就将这厮正法了罢。”

  张勋随即辞了意海楼出来,命人将富玉鸾带入营里,也不再拷问,一径命人将他押入校场斩首。说也可惨,玉鸾临刑时候固然毫无畏惧,旁边观看的人,莫不壮其有胆,说他真是英雄。后来红珠打听得玉鸾遇害,芳心里转抱着不安,以为对不住云麟的嘱托。私下命人好好将玉鸾收殓了,埋在钟山脚下,墓前还立了一个石碣。那时候,南京城里孟海华的党羽,煞是不少。早将大信密密报知扬州军政府。孟海华接到此信,刚在午膳,手里一只牙箸,不觉堕落在地,一声吩咐,传齐军队,片时间府内府外,密密层层的枪林排列,一声号令说:“立刻出发,直攻浦口。”知道粤赣各军已由高资龙潭一路进兵,孟海华这支兵,便去截张勋归路。

  且说扬州民政署自从成立之后,都人士一时好不兴高采烈,除得各人有运动本事的,纷纷占着位置,还有一班闲汉,没有着落,日夜的向石茂椿唣,闹得个不得开交。石茂椿也没有别的法子,只好吩咐署里那位管厨房的廪生。每天在署里多开二三十桌例饭菜。一到了吃饭的钟点,那一座民政署里,挤得水泄不通,一窝蜂的抢着吃饭,每天如此,到还十分热闹。这一天云麟也被几个朋友拖着到署里去吃饭,云麟推辞不得,一直走入署里,早见鸦飞雀乱的,一大群人吃着饭谈着时事,真个高兴,甚至有些人家里出了喜庆的事,收了礼物,不肯去请客,转把那些亲友约到这里,便算是大开筵宴。那亲友平时从没有进着衙门的分儿,这一次公然在衙门里出入,真是脸上添了一层光彩,比在家里请他们吃燕菜鱼翅,还高兴十倍。

  云麟瞧这光景,实在看不过去,好在不抢着上去拿饭碗,也没有人肯招搅他,他转悄悄的一溜烟跑入隔壁军政府里,想会一个朋友,问问外面消息。却好看见那些军官,纷纷都在里面领饷,是个预备出发的神态。云麟吃了一惊,问孟大人此次去那里开仗?便有人告诉他说:“云先生,你还不知道,我们大人要去同张老勋拚命了,大人有个至好朋友,名字叫做富玉鸾,昨天在省里被张老勋砍了。大人气得甚么似的,刻不容缓,尽今天夜里便行开差,你不看见城外我们军队都布满了。”可怜云麟耳朵里模模糊糊透入这几句话,顿时那眼泪不知不觉,流满了襟袖。拨转脚步便跑出军政府。一面走一面嘴里只叽咕说:“仪妹妹怎么好?仪妹妹怎么好?我此番到她那里将这话告诉了她,她定然哭得死过去,可怜仪妹妹这一颗芳心,如何搁得住这般惨痛。咳,我瞒着她,不告诉罢。万一她明日知道此事,怪我不说,我不是又得罪她了。罢罢,仪妹妹你若是心里有我这云哥哥,这十分的苦痛,也还须减得三四分。你若是只一味的想着他尽哭,可想你心里也没有我这云哥哥了,不是又叫我灰心。刚在思量,大路旁边,忽然鬼哭神号的闹得乌乱,甚至有抱着头飞逃,后面便有四五个西装少年赶着。

  云麟大惊,仔细看去,一眼便看见他那位太亲翁田焕,跪在地上。苦苦向那个少年哀告道:“我的革祖宗,革亡人,小老儿这条狗尾巴,长在小老儿头上,除得七八岁时,顶着马桶盖,算到如今,足足有四五十年了。小老儿的性命可以不要,若是翦了小老儿这根狗尾巴,小老儿便是个死。”那个少年睁着圆眼睛,手里拿着一柄飞快新磨的双股剪子,吆喝道:“放你妈的狗屁,这辫子是满奴的标帜,满奴是被我们推翻了,眼儿就要杀到北京里去,同他算二百几十年压制我们黄帝子孙的账。你们这班蠢奴,还苦苦保全这辫子,不是有意同我们军民反对。我们一路上像你这辫子,也不知剪了多少。遇着你这狗入的亡八蛋,到还顽固得有趣。你今天若是不把这辫子剪掉了,我把你这厮一会儿拿到军政府里砍头示众。看你砍了头,这辫子还保全不保全?”

  田焕正待分辩,猛不防人丛里另走出一个少年冷不防拆搭一声,早将田焕那条辫子轻轻剪到手里,一群的人哈哈大笑,急得个田焕一把又从那人手里将辫子夺过来,望了一望,嚎啕大哭,一交晕倒,早跌在地下死去了。那一群少年,也不理会,一翻身又寻找别人去剪辫子。田福恩不识高低,先前见众人拿着他老子,他便躲在柜台里面,此时刚把头再伸出张得一张,又被他们一把拖出来。田福恩喊道:“不劳诸位动手,我是鐍子,我是鐍子。尾巴早已烂掉了。”众人一扯,果不其然,见他头上约莫只有几十根黄头发,到也一笑不去剪他。这时候人丛里,早恼了一位老先生,侃侃的说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人家的辫子是父母的遗体,是国家的制度,你们再是强横,也不该擅自动手。”话还未完,那班少年大喝了一声说:“老头儿站住,你讲的甚么?我们到要试试你这辫子,想是比别人长得结实些。”说着飞奔上前去,扯他辫子。何其甫到还积伶,背转身子就跑,两只脚打得屁股价响,巧巧同云麟撞个满怀,两个人一齐滚倒在地,后面追的人格外发笑。云麟见势头不好,师生二人扒起了又跑。转了几个弯,才不见那些剪辫子的少年。他心里是有要事的人,便一直望淑仪家里走进去,一眼瞧见淑仪在那红纱窗底下,面前放着一盆早梅,用手轻轻剔那花上蛛网。三姑娘坐在一旁,辗然微笑。云麟看这光景,不觉心里一阵酸痛,扑的走到房里,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三姑娘大惊,正待发问,毕竟淑仪敏捷,已约莫猜出这其中变故,陡然粉面上一条一条的珠泪直挂下来。三姑娘也就有几分明白,失声惊问道:“云相公,我家玉鸾究竟怎么样了?”

  云麟听见他姨娘问到这一句更忍不住,简直放声大哭。淑仪猛不防一个转身,晕倒在地。三姑娘一面哭,一面去扯淑仪。此时家里用的仆妇以及爷们,都知道姑爷业已遇害,齐打伙儿将淑仪小姐救醒转来。淑仪这时候便直走近云麟身边,哭说道:“云家哥哥,我上次不是说要同哥哥向南京去走一趟,我岂不知道于事无济,不过想同他会一面儿,以了结我们一世夫妻之好。不料母亲苦苦拦着,后来又因为武昌起义,便把这事耽搁下了。如今是。……”

  淑仪说到此,转一把握住云麟的手又有些要晕厥光景。云麟大骇,慨然说道:“妹妹不必气苦,事已如此,哭也无益。前番不曾同妹妹去会鸾大哥,也断不料出此变故。如今鸾大哥的旅榇,总还搁在南京,我愿同妹妹亲自去将鸾大哥的骸骨盘回扬州,一者赎取前愆,二者也叫死去的大哥英魂安慰。”三姑娘哭道:“这些话怕不有理。但是如今的南京城,还是那张勋把守着,那容易放人出入。既然孟大人此时已带兵去攻打浦口,菩萨保佑,能快快的打个胜仗儿,我定然放你们兄妹两个去做这件事。”三人刚在这里说着话,忽然从耳边起了一个霹雳,将满房的窗棂,都岌岌震动起来。一霎时满街上的人声如潮而起,可怜此时扬州的人心,无端的还疑神见鬼,何况此刻万里无云的晴天,又分明不是打雷,定然是放了一尊大炮,合城的人,有个不皇骇的道理吗。

  三姑娘也忙吩咐家人们出去探听,好多一会才打探得有人从镇江那边过来的,说适才的炮声,正是联军获胜,攻入南京,张勋及总督意海楼登轮逃走,这炮便是象山上放的,表示志贺的意思。淑仪听毕不禁高举纤手,一直拱至额边,只说了一声:“神天灵应,我们中国也还有这一日。”说毕,又哀哀痛哭起来。于是决议明日一早同云麟赴省去探访玉鸾遗蜕,三姑娘也不能阻拦他们,只遣了一名女仆,两名爷们跟着,从钞关城外搭了小轮船,当夜便抵下关。只见那下关一带,残灰断瓦,碎骨零骸,叫人不忍目睹。云麟再瞧瞧那些人民,无论何人,均没有后面拖着豚尾的,自惭形秽,也就命淑仪替他铰去了一半头发,还留其一半头发,盘着瘦辫子,藏在帽子里面。好在天气严寒,头上总戴着帽儿也没有人瞧得出来。他的意思,以为大清反正,我这半条辫子,总算是忠于故君,就使天命已绝,竟由君主变成共和,我那时候再斩草除根,还他个新朝体制,也不为迟。所以打从民国成立以来,他事未遑,便这人人头上一把烦恼丝,那时候真个费人万种踌躇,百端斟酌呢。

  云麟同淑仪带着仆人,从下关雇了一辆马车,直入城门,以为玉鸾是在校场行刑,便想到校场一带去访问。那些店铺虽然业已照常交易,只是东一处军队,西一处军队,真是兴高采烈。那一座堂堂皇皇的大贡院,都被各路军队占满了。其余那些寺院公所,更不消说得。云麟坐在车里,眼睁睁的看着淑仪慵眉愁黛,憔悴可怜,固然心中十分不快。谁知他心里还有一件最悬忆的事情,便是意海楼意大人的第四房姬妾红珠,他此时明知意海楼业经逃出此城,只不晓得我那意中人是否被他挟带同走。又想红珠若是知道我今日依然到此,你便不该再随着姓意的左右,或者便在这途路之间会见,也未可知。云麟一味的痴想,两个眼珠儿也就不住的向前面瞧看。叵耐那马车驶得飞快,便有些妇女看在眼里,也辨不出是红珠不是红珠。正想之间,猛的马车停着,不向前进,便从刺斜里飞出一支军队里,一个个绿鬓朱颜,锦衣绣袄,前面奏着军乐,那一派的小蛮靴声音,霹拍霹拍走得齐整非常,军乐过后便是两面红旗,上刺着“北代队娘子军军长明”九个大字,随风招展,末了骑着马的便是一位佳人。淑仪眼快,失声叫道:“哎呀,这不是似珠姐姐。”

  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第五十九回大义灭亲娇娃忙北伐阴谋未已奸侣又南来

  且说明似珠同着柳春自从因为在扬州事机不密,被林雨生告发,富玉鸾及云麟就捕,他们便一溜烟逃往上海,便住在英租界一座栈房里。仓猝之中,身边并不曾带得分文,好容易捱了有十几天,明似珠硬逼着柳春悄悄的到扬州,向他父亲柳克堂那里取些洋钱来应用,最后并同柳春约法了几句话,说若是柳春弄不出钱来,一定同柳春拆散,各自去寻生路。柳春十分无奈,只得跑转扬州,向他父亲设法。你们想柳克堂是一钱如命的人,又深恨这儿子不肖,那里肯拿出钱来给他。后来被柳春闹不过,柳克堂知道柳春是在案的人犯,便要向衙门去告发他,吓得柳春不敢在扬州插脚,还是他母亲背地里给了他几十块洋钱,重行折回上海。明似珠看着这几十块洋钱,不觉冷笑了一声,说:“这就算彀你我二人在上海度活的款项么?通共把来开发这十几天的栈房,还怕不彀呢。此后岁月茫茫,这上海各件用费又比内地高得许多,少不得还是个死路。论你的梦想,还思量同我结婚。我也不曾瞎了眼睛,嫁你这样不尴不尬的丈夫,可不把人牙齿笑掉了呢。”这几句话说得柳春无言可答,只把个头俯向胸口,几乎不要哭出来。明似珠不觉用手帕子掩口一笑,柳春见明似珠笑了,方才搭讪说道:“你笑我怎么?”

  明似珠又笑道:“我笑你像个痴龟。老实说,你没有本事养我,不如我便当婊子去。”柳春也笑道:“这个如何使得。堂堂一个女学校里的校长,忽然贬了身价,要去当婊子起来,可不是斯文扫地,也亏你说得出口。”明似珠道:“这话也难讲,顾惜身分,终不成饿死了不成。况且我说这当婊子这句话,你疑惑我便向那些堂子里头,去迎新送旧么?这又错了,承你的错爱,常夸赞我这副脸蛋子长得也还不恶,新学界讲究个废物利用,我何不就将这个被你已经玷污了的身躯,拿出来吸取吸取那些浮薄少年的银子,想还不至于折本。你拿出一个放任我的主意,包管你一生吃着不尽,你以为我这话还讲得错不错呢。”

  柳春被他这一番莺声燕语,已说得十分入港,便学那顽石点了点头,自是似后明似珠便将柳春拿出的几十块洋钱,且不把来开发帐目,便买了几件时髦衣履,终日的坐了马车,在马路上颠倒着奔驰。逢着标致的少年朋友,便放出全身本领去同他呆膀子。也是前生缘法,这一天明似珠却好在大舞台听戏,独自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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