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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陵潮 (晚清民国小说研究丛书)作者:李涵秋-第10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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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都督里觅一位置,也不一定要去同伍大老爷为难。”

  刚刚喝了几杯茶,那楼上的细崽,早来问过几次说先生还是等人,还是自家独酌?林雨生道:“是等一个朋友,但不知此刻约莫有甚么时候了?”细崽便从腰里掬出一枚铁壳表,瞧了瞧,说:“十点三刻。”林雨生点点头说:“你先替我开一瓶啤酒,我喝着酒等罢。”细崽答应了,林雨生便取过菜单,随便点了几样菜。细崽送上一瓶啤酒,跟着送上菜来。林雨生喝了一两杯酒,又等了好一会功夫,还不见到。楼上各房间的客也散了大半,心里踌躇莫非他有事耽搁不来了,狠是闷闷不乐,将酒杯子搁下,随意在炕上躺着,没精打采,早的合上双眼要睡。刚在时候,耳边忽听得楼下有人在那里喊叫,吃了一吓,不由侧着耳朵静听,宛然是朱成谦声音,像是骂人,说瞎了眼的奴才,你认得我是谁?攻打制造局一日夜光复上海沪都督真大人,便是我的表妹夫。接着又听见有人辩白道:“我们敝馆里客人多着呢,知道谁是姓林,如今世界共和了,大家都是同胞,你不该开口就骂人。”林雨生知道是朱成谦到了,赶忙飞步下楼,上前招呼喊着:“楼上坐楼上坐。”

  朱成谦见了林雨生,也再没话说,只气愤愤的挺着胸脯上楼。林雨生殷勤一番,让朱成谦坐了,自家在主位相陪。开口便笑着说道:“朱先生同他们狗一般的人,何必生气,只倒是兄弟累驾的不是了。”朱成谦道:“我也并非因为今日的事,同这亡八蛋较量。每次想同他这馆里写几笔账,他都是推三阻四,便像我少了他钱似的。刚才同他讲话,他又有些不瞅不睬,若不给他一个下马威,他们眼睛里更还要没有人呢。适才恰因为舍表妹在伍公馆里多坐了一会,及至回署,早已十一点多钟,我心里急得甚么似的,深恐累林先生在这里久等。”说到此,不禁又卟哧笑了笑,说:“奇怪,一个人心里有点事,脸庞上便会露出神气来。可巧又被舍表妹瞧出来了。当这下车的时辰,便轻轻握住我的手腕,问我有甚么事如此着急?我又不忍欺着她,便说有个朋友在一品香等我吃酒。舍表妹听了狠不以为然,拿眼瞟了我,悄悄附着我的耳朵叮嘱道:你这身子不要保重,这时候还不养一养神儿,又该去同人家闹酒,你若是闹醉了,你知道我心里疼不疼。哼哼,若不是你林先生,要换上第二个朋友,老实对不住,怕要爽约一次了。实在因为你林先生是我们扬州旧好,我当时便委委宛宛哀求舍表妹,饶着我这一次,去去就来,决不把酒闹醉了。回来的时辰,妹妹尽管闻我嘴边的酒香。若是呷一口酒的,请妹妹拿手掐我的腿。”

  朱成谦在此手舞足蹈的演说他那鬼话。林雨生也不知听见没有,只顾张罗,命细崽送上菜单,请朱成谦点了几样,霎时间送上菜来,又接着开上一瓶香槟酒,林雨生举起酒杯,让朱成谦喝酒。朱成谦伸着脖子一饮而尽,接连喝了五六杯,林雨生更忍耐不得,搭讪着说道:“适才那一座马车,我就猜不着是寻常人可以乘坐。莫说别的,单是那两柄光芒四射的电灯,便叫人见了眼花头眩,到这早晚我一合上眼睛,就像有两柄电灯闪闪的跟着我,原来是沪都督真大人的太太,那就无怪这样阔绰了。我就猜不到这太太居然就是先生的令表妹,这真大人居然就是先生的表妹婿。若不是先生适才在楼下讲话,我一总仿佛还睡在鼓里,肉眼不识泰山,真是万分罪过。朱先生不是我今日才赶着奉承你,你可记得你在扬州悬壶的时辰,一年三百六十天,简直没有一天病人会偶然的错跑上门,先生只是长吁短叹,切记得有一夜雪下得有一二尺深,你巴巴的敲我的门,同我借七十文买米,我其时实在囊橐空虚,钱是虽然不曾借给你,我不是亲口告诉你说:先生天庭虽窄,早年际遇纵不见得佳妙,然而先生的这两片颧骨,却是高凸出来,不出三年,定主有生杀的权柄,如今这真大人是功被生民,泽敷海国,同先生又有婚姻之谊,只须在那保举单上,挂先生一个名儿,说不定大总统宠赉有加,甚么上将、中将、下将至少总须捞摸一二个。只是我呢?”

  朱成谦听见林雨生这一番恭维的话,心里快活不过,自家那个头更仰得高,脖子更伸得长,香槟酒更下去得快,略不谦逊。接着说道:“不错呀,吃了这一会子酒,还不曾请教你在这上海怎生个得意?”林雨生摇头晃脑,半半笑的道:“一言难荆这是你朱先生知道的,我虽然在湖北做了两任知县,我的性情又极其耿介,百姓身上,那些不尴尬的银钱,真是一毫不取,后来越发觉得这大清国的局面,是越过越不成模样了,毕竟异族在我们中国掌握大权,终非长策,我只怨官卑职小,几次恨得我牙痒痒的,意欲高举义旗,推翻帝制,又怕大事不成,反贻笑柄,我的内人又最贤明不过,累累劝我不如挂冠而逃,归家去做个隐士罢,我便立意不做官了。有一夜瞒着衙门里三班六房,好容易取了一张极长梯子,放在知县大堂上,我扒上梯子,我的内人便将他执掌的那个知县印信递给我,神不知鬼不觉,被我悄悄的就将那印挂在大堂中梁上,连夜的挈着家小,逃回上海。……”

  朱成谦听到此处不禁拍手称赞道:“妙呀,林先生你莫不真是林和靖先生之后裔罢,怎么如此高尚,我该贺你一大杯,来来来,你也陪我一大杯。……”两人把酒干了,朱成谦又道:“逃回上海,如何度活呢?”林雨生道:“可就是这层为难了,至今仍是两袖清风,无门借贷。不是我兄弟夸口,像令表妹婿固然是革命伟人,殊不知我这革命资格,比令表妹婿他们这一班人还高得多呢。”朱成谦笑道:“是极是极。若是舍表妹婿知道先生这样人物,定然欢迎。”林雨生此时知道朱成谦这话有些意思了,忙又劝了几杯酒,一面又让着菜,一面低低附着朱成谦耳朵说道:“这可就全仰仗大哥的鼎力了。”

  朱成谦又狼吞虎咽的吃了许多菜,良久方搁下刀叉,也低低的答道:“论舍表妹婿同我的私谊,真是言听计从,替林先生说一句,原不打紧。况且都督署里久已设着招紧馆,延揽海内豪杰。但是他们却有一个劳什子的章程,说是目下外面宗社党蠢蠢欲动,外来的人,究竟良莠不齐,恐防有奸细混入,所以章程上预先载明,若是要求投效的人,必须有点异常功绩。或是确有反对宗社党的证据。就是以我同都督有一番亲谊,也要有以上两件的资格,方可大用,所以都督常安慰我,叫我权且屈居卫队之乘。只是我初随着舍表妹到这上海,那里会去寻觅宗社党,作为进身的阶梯呢!”说毕,又长叹了口气。林雨生佯作惊讶说:“原来都督署里还有这些章程,大哥何不早说,兄弟荷包里,少的只是银子,至于宗社党,兄弟这荷包里都装满了,大哥要用,尽管拿着去用。”

  朱成谦乐得跳起来说:“有这等事,该应兄弟要发迹了,大哥快说,这宗社党是谁?”林雨生笑道:“还有谁呢,第一个便是新马路一百三十八号伍公馆里伍晋芳。不瞒大哥说,今晚兄弟在那里会着大哥,也因为是要去捕获这姓伍的,不期遇见大哥,便把这事搁下了。”朱成谦惊道:“这伍晋芳在先不是林先生主子,我风闻他看待林先生狠有恩惠,把他来告发宗社党,便是砍头的罪,先生还须斟酌。”林雨生正色道:“这又不然。我们宗旨,一定是拥戴共和,只要有谋叛民国的,莫说是主子,就是生身的父亲,做儿子的也须出首,你朱先生难道一个国家主义,同家族主义,到今日还分辨不清么?”
  林雨生这一番话,说得朱成谦连连点头说道:“先生高论极是,兄弟佩服已极。先生此时也不必去惊动他,这事包在兄弟身上,只须兄弟向都督那里报告,说不定都督便差遣兄弟们去捕捉他,也未可知。但是一层,这宗社党的证据在那里呢,天下没有个石上栽桑,硬派这人是宗社党,便是宗社党的道理。”

  林雨生正色道:“老哥真可谓不审世情了。若姓伍的果真没有宗社党的证据,兄弟又安忍诬及无辜。”口里说着,便伸手到怀里掬出一叠纸卷,把来展开,放在餐桌上,指给朱成谦看道:“喏喏,这是前任山西巡抚满人恩允写给他的信函,叫他在上海相机行事。喏喏,这又是一张委任状,上面明明印着摄政王钤记。有了这两件,还怕他狡赖吗。到是一层,我们究竟怎生一个办法?”朱成谦只管拿着耳朵听他说得热闹,转是一言不发。到此见着林雨生问他怎生个办法,也才冷冷的板着一副面孔,说:“不行不行,林先生荷包里可有甚么别的宗社党,另取出几位来,挑选一挑选罢。若是拿这姓伍的在此出风头,怕是个枉而无功。好在林先生荷包里像这些农社党也还多,放着这姓伍的,也不希罕。”

  林雨生被他几句话说得住了,不禁笑起来说:“敢是伍晋芳同大哥有些瓜葛,大哥不忍去葬送他?”朱成谦道:“这却不然,倒是舍表妹同他家有些瓜葛。舍表妹是伍晋芳二太太的姨侄女儿,如今同伍家大小姐打得十分火热,你不是亲眼看见的,适才舍表妹又巴巴去会他家大小姐,谈了有一点多钟的功夫。四条腿的马都站酸了,我们两条腿的人更是不消说得。我们若是出首告他,只须舍表妹在都督面前帮衬一两句,说不定吃不了还要兜着走。”

  林雨生听他说到这里,心中也老大吃了一吓,不由站起身来,将一只插在荷包里,颠倒价只管在楼板上走来走去,心里暗暗计较,果然不出我适才所料,想要用我的老主意,便不须去诬告伍晋芳,但请托这姓朱的替我在都督面前运动罢。然而估量这姓朱的,未必有这种身分,不瞧科他别的,只看他还想借着捉拿宗社党,方可提升,就可晓得他不是甚么都督的红人了。咳,一不做二不休。等我再拿话去打动他,不怕他不上我的钩。”想毕,便又挨着朱成谦身旁坐下,笑道:“大哥的话,怕不有理。但是我有一句话,要动问大哥。譬如都督大人衙署里一切公事,是否一件一件的都经你,这令表妹过了目,方才发落不成?”

  朱成谦此时伏在桌上,嘴里正衔着几颗蜜炙樱桃,不由笑得溜出来,说道:“林先生说话,越发成一个不知世事三家村里种田的老儿了。舍表妹虽然得都督大人的宠爱,都督的姨太太,又不止舍表妹一个,若是每一件公事都要给太太们过目起来,这还成个办大事的伟人么?”林雨生笑道:“可又来。我们便是出首告这姓伍的,你们令表妹如何会得知道。简直给他一个迅雷不及掩耳,宗社党办是已经办了,你我俩弟兄升官是已经升官了,你们令表妹怕是做梦,还猜不出这件事,是你我俩弟兄干的呢。不同大哥取笑,到是怕令表妹闻大哥嘴边酒香的时辰,万一大哥高了兴,兀自说出来,那可就糟了蛋了。”

  朱成谦故意放下脸,嗔怪林雨生道:“林先生讲话慎重些要紧,如何说出这种嫌疑话来。”林雨生哈哈的笑起来,又拿手在自己嘴巴上劈拍打了两下,说:“这是兄弟不是,大哥莫要见怪。”朱成谦笑道:“林先生你也不用同我装这鬼脸儿,我同舍表妹的恩爱,也不须瞒着你。你适才说的话,我想着也狠有理。这几件凭据,还是收在林先生那里,拣个好日子,你再做一个报告,将这事叙得详细些,你只管向署里递,收发处游老头儿,同我们相好,我替你在里边布置一切。这件报告,总要比别的公事办得飞快些。但是一层,那个报告上还须带兄弟一个名儿,便叨惠不浅。”

  林雨生道:“这个自然,正不消大哥分付得。时候已是不早了,这馆子里已没有甚么客,我们也快吃些酒散罢。”朱成谦点点头,吃过布丁,抹脸已毕,又饮了一杯咖啡。朱成谦笑道:“这个小东让了兄弟罢。”林雨生笑道:“大哥也不必过谦,随后我辈吃酒时候狠多呢。那时更叨扰你的不迟。”一品香酒楼中一夕谈话,谁也不替伍晋芳捏一把汗。正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这也叫个没有法儿。

  在下此时这支笔,且缓接叙林雨生怎生个首告,都督署里怎生个枪毙罪犯。到要抽个空儿,将在前的事,补叙一叙。在下这部《广陵潮》第五十九回书中,不是云麟同淑仪议论。意思叫淑仪写一封信给明似珠,请明似珠替他在上海访拿秘密侦探林雨生,云麟自告奋勇,还要亲去取出林雨生心来祭奠大哥玉鸾。淑仪深以为然,便托云麟写好了信,从邮局递至上海都督署里北伐队队长明小姐收。明似珠其时接到这封信,只因为忙着北伐,一切军务倥偬,实实无暇及此,一般的也就搁下了。及至南北议和,清帝退位,这北伐队也用不着,遂立时取消。明似珠便安然在都督府里过她香温玉软的日子,少不得在都督面前,替柳春说项,便给他一个上校头衔,派了一营人归他管带,柳春也就委曲将就了。

  至于那个朱成谦呢,他的医术本不甚高明,在这扬州地方上,一日三餐,便狠有些支持不住,又因为打从光复以来,那些老百姓们,经此疮痍,虽算不得十室九空,也就弄成个民穷财匮,衣食还不能周全,便是偶冒风寒,或是忽沾疾疫,多半是咬着牙子捱命,不但没钱去延聘医生,就令聘了医生来,也没钱去买药。你想朱成谦这个没有名望的歧黄家,从那里掏摸钱文来度日。后来遇见几个多嘴的,一五一十告诉他,你那个表妹妹,如今狠得意了,听说在上海嫁了一个阔人,又做了北伐队女队长,朱成谦骤然听了,又惊又喜,喜的是自从明似珠逃亡之后,许久不得消息,如今才知道她在上海,居然又掌握兵权。惊的是她既然嫁了阔人,料想当年我那一番攀附婚姻的苦心,恐怕永成画饼,不知她那一颗芳心,可还忆恋我这多情多义的郎君。便忙接口问着这人,我那表妹嫁的究竟是谁?那人却好也不甚清楚。朱成谦便决意同他祖母商议,摒挡了些盘费,一直向这上海来打探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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