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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陵潮 (晚清民国小说研究丛书)作者:李涵秋-第1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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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候吃不了还要兜着走呢。”
婆子说着,已超过月航面前,意思就想推和尚进去。月航这才欢喜,含笑合掌说道:“善哉善哉,不料这地方还有像女菩萨这样好人,难得难得。好在此刻雨已渐渐止了,地下到不狠潮湿,我也要随即回庙,不再向府上打扰。女菩萨的盛情,总算我心领就是。”那婆子那里容得,忙拦着道:“哎呀,这是和尚恼我了。和尚你不知适才那两个拖牢洞的孩子,不是我家的,我家没有男人,只有个女孩子。我们孤儿寡妇,在此度日。和尚若是不肯进去,不是拂了我们的穷心,你看地下干一块湿一块,像和尚这般尊贵的人,如何能走得,好歹和尚赏个脸给我这婆子罢。”
婆子这一番话,转把个月航和尚说得狠不过意,只得随着婆子进了那篱笆门。门里却还有一块大大院落,婆子顺手在门后提起一把破伞撑着,跟在和尚背后,替他遮雨,好像捧宝也似的,捧入屋里。婆子将伞忙掼在阶沿下,先跳入屋里,从桌子底下拖出一条板凳,用自己围的裙子,左抹右抹,拿手扑扑,又稳一稳,口里嚷道:“和尚老爷,请坐一坐。你老人家今天这两条腿,也算是吃了苦儿。我去倒茶给你老人家吃一杯。”
月航笑道:“女菩萨,你不用忙着,我从庙里吃过茶出来的。”一面说,一面便在凳上坐下,抬眼看见他堂上,也还放着三张佛柜,上面供着关圣帝君神像。旁边两副红纸对联,已被风吹得没有甚么颜色。房屋虽不甚宽大,到还收拾得清洁。婆子此时拿手摸了摸茶壶,偏生茶又没了,急得甚么似的,嘴里直嚷道:“大丫头,你白望着我在这里忙,你通动掸也不动掸儿,镇日价只顾躲在房里做生活,好个千金小姐似的,好姑娘,我们这份人家狠不用一手好针黹,你也须听见大和尚难得到了我们家里了,你便是死的,也该有两个耳朵。……”
婆子只顾咕噜,月航便不由的斜乜着眼睛,向房里瞥了一瞥,果然靠着一截土墙里面顺放着一张梳桌儿,侧边正坐着一个女子,约莫有二十来岁光景,听她母亲在外间发话,她不由噗哧笑了,才将身边一张绣花棚儿,推了一推,轻轻抬起双臂,举得比头还高,将一双小脚儿蹬得一蹬,长长的伸了一个懒腰儿。啭着那呖呖莺声,含笑说道:“娘,你老人家又噜苏起来了。谁在这里偷懒的,若是要茶,我便烧去,也值得这般发急。”说着就一步跨出房外,见和尚坐在堂屋里,她刁了一眼,就把个头低下来,似乎羞得绯红的脸,咭咯咭咯移动金莲,便要走向厨下去烧茶。那月航和尚好生不过意,忙呵着腰,拦着婆子说道:“快不用如此费心,我到可以在此多坐一会。若起动姑娘们费事,我便走了。”
婆子才笑起来,又拦着他女儿说道:“既是和尚老爷这般说法,我们到不可违拗他老人家的意思。你看你房里可还有干净茶食,装出两碟子来,孝敬孝敬他老人家罢。”月航也再不谦逊,便向那婆子搭讪说道:“还不曾动问女菩萨贵姓?家中除得你们娘儿两人,还有甚么官客?”婆子此时将身子正倚在房门侧边,见和尚同她讲话,忙笑答道:“不瞒和尚老爷说,我们当家的,在日也是耕种度活,不幸三年前便抛下我们死了。我家姓芮,当家的在日,人都喊他叫芮大,他也有个名儿,我通记不得了。大和尚莫要瞧不起我们这姓芮的,我们同城里芮家是一个枝叶儿,不过年代久远了,我们又穷,谁还敢去向他们攀认本家。日远日疏,我们这一芮,便比不得城里那一芮了。”
月航听了笑道:“失敬失敬,原来女菩萨便同城里芮家是一族。芮家是小庙施主,常常有些少爷小姐们到我这庙里随喜随喜,穿金带银,好生威武。女菩萨不要生气,我说一句势利话,若比着女菩萨家这般清苦,真是天堂地狱了咳,这也是各人前生缘法,佛菩萨是一点不会分派错了的。女菩萨,你若是遇着闲空时,到是常常念些弥陀经,修修来世,保不定佛菩萨不可怜你,来生投入富贵人家去享福。我还有一句话,问问女菩萨,你一年到头可还吃吃花斋?”那婆子笑起来说道:“若说是吃斋呢,我们到不一定拣着甚么日子才去吃斋。好在我们这份穷苦门户,一年三百六十天,除得青菜萝卜,通没有一点荤腥去润泽润泽肠胃,不算吃斋,也算是吃斋了。若是因为没有荤腥吃,便哄骗菩萨,说我们是吃的长素,不怕遭菩萨嗔怪,叫天雷来劈我。”月航叹道:“善哉善哉,世上的人,谁像女菩萨这般诚实君子,真叫人佩服极了。……”
两人正在屋里寒暄,果然她那女孩子早在房间里亲手捧出两个磁盘子,一盘装着十多枚蜜枣,一盘装着几片云片糕,轻轻端来放在桌上,一共也不开口,衣衫拂处,却的有一股花露香水,随风飘入和尚鼻观。月航不由打了一个寒噤。自然而然的将两只眼睛,飘向那女子身上去了。只见那女子一个长苗条身材,穿着一件白底印着蓝花的夏布衫子,云鬓疏松,鸭蛋脸儿,搽得一脸云白杭粉,只眉眼角上薄薄施了一层胭脂,颧骨高耸,鼻间微微现着几点俊俏碎麻子,将盘子急急放下,转过身子待走,月航忙欠欠腰,口里不住称谢道:“哎呀,又生受姑娘费心,叫我如何克当?”那女子也只笑了一笑,像个穿花蝴蝶似的,一溜烟又躲向她自己房里去了。那婆子见和尚谦虚,女儿又不理她,忙接口说道:“你老人家那里有眼睛瞧这些粗茶食,不过是我娘儿们一点敬意儿,好歹你老人家赏个脸儿吃两片,我们娘儿们死了也得好处。”又笑道:“你老人家不用瞧不起我这女孩子。她还有一手好烹调,个肉圆儿,粉嫩的,只愁夹不上筋子。她死过的大娘,是镇江人,镇江人的肉圆,是最有名的,我这女孩子就学她的大娘手段儿,改一天我叫我这女孩子一盘肉圆子出来请你老人家。……”
婆子刚说到此,忽然又用手掌在自己腮颊上劈拍打了一个嘴巴子,笑道:“阿弥陀佛,不当人花拉子,和尚是佛门弟子,有道行的高僧,我这老货嚼舌头嚼昏了,怎么说出这样话来,你老人家耽代我年纪老罢,不用怪我。”月航忙笑答道:“女菩萨说那里话来,果然你的姑娘有这好手段,我便情愿开斋,也须过来奉扰。”又低低笑道:“不瞒女菩萨说,做和尚的人,谁当真去吃斋,也不过拿着这话去骗骗施主们罢咧。我们在庙里,一般的买着尿壶儿煨猪肚肺,鸡子鸭子连毛在脚炉上炖吃,真是别有风味呢。我把女菩萨当着亲人看待,才告诉你,你千万不可去告诉别人。”婆子笑道:“你老人家只管放一千二百个心。我便烂掉了舌头,也不敢讲你老人家短处。”月航此时真个拈了两片云片糕,在嘴里嚼吃。又笑问道:“女菩萨真是福气,千金这般长成一个好人材,将来招个女婿,怕不好好的送终养老。”
婆子见和尚提到这话,忽的拈起衣衫角儿揩拭眼泪,说道:“和尚休提这话了,总是我们娘儿们命苦,她今二十四岁,乙亥那年生的,属猪,自小儿替她算命,总说她命中旺夫旺子,还该嫁个一个贵人。前年他王伯伯代她做媒,聘给这南门城外开油坊的王小老板,这王家家私不算多,也有一万多银子的产业,几盒糕儿,几瓶茶叶儿,一对小金如意,我好生欢喜,便给他家放下聘了。不料聘下我这女儿没上半年,那小老板忽然得了喉痧,三五天功夫,把个生龙活虎小官儿就跷了辫子了。我接着这信,痛痛的哭了一常依我这女儿的愚见,她还要到王家去对灵开脸,守那望门寡儿。大和尚,你老人家替我想想,我是没有丈夫的人,一树果子便望他红,她又是个一朵未开的花,后头好日子正长呢,做了这不长进事,可不白白辜负她这个人了。后来被我左劝右劝,才把她这颗心冷下来,接二连三的,便有人家来替她做媒,闹到今日,依然是高不成低不就,我这一截肠子总不曾放下,若是再延捱个一年半截,白白将她少年光阴辜负了,我可也对不住她。”那婆子只顾唠唠叨叨在外边讲话,他女儿听见有些不耐烦起来,在里面嚷道:“妈妈,你看天色已大晴了,趁这斜阳儿,你可以替我将早间那件汗衫,重行晾到檐口去罢。只顾讲那辰年到卯年的话做甚么?”
月航被这女孩子一句话提醒,再伸头向院落里一望,果然残霞倒映,暴雨新晴,射得屋里分外明亮,赶紧拍拍衣裳,站起来向婆子告辞,说:“多有打扰,改日再谢。”那婆子见和尚要走,知道要留也留不住,一直送出院子来,眼睁睁望着和尚上了大路,才转身走入屋里,瞥眼看见和尚坐的那张凳子上,放着一块白手巾儿。起先和尚怕凳子不洁净,特地用自家手巾蒙着坐的。因为走得匆遽,便忘却拿去了。婆子着慌,忙携了手巾追得出来。及至走出门首,那和尚已去得远了。婆子高一脚低一脚的在后赶着,口里不住声的喊和尚。先前那邻家两个小孩子,见婆子如此张致,不禁从旁拍手笑道:“芮老奶奶,和尚是你家孤老,你这般赶他。”
婆子见赶不着和尚,又被孩子嘲笑,恨得赶上去要打那孩子,那孩子非常积伶,举起四个小拳头,向婆子脸上照得一照,掉转身子便跑。婆子不肯饶他,只赶那孩子打。不妨地上新雨微滑,赶不上两步,一交便栽倒了,手脚朝天,飞舞的异样好看,引得两个孩子拍手大笑。他也怕婆子起来不饶他,早一溜烟躲得无影无踪。婆子好容易挣了半会,才扒起来,望望手巾,已染得乌光漆黑,嘴里只千刀万刀价骂。她女孩子已赶在门首,望婆子笑道:“妈妈也太不尴尬,一块手巾,值得去忙着赶他。你老人家将手巾放下来罢,等我拿去洗一洗,晾干净了,改一日命便人捎去还他,也不为迟。”
婆子见他女儿话说得有理,这才不言语了。果然不曾捱到两个日子,和尚借着寻取手巾为名,又踅到婆子家来了,手里拎了两包茶食,一包是八珍粉子,一包是茯芩糕,殷殷勤勤送给婆子,补他那天情儿。婆子好生欢喜。口里只嚷着说:“不敢当,不敢当。”一面拿向房里去,叫她女儿收了,便在房里将前日手巾取出来,已经洗得雪白干净,似乎还有些馀香染在上面。月航千谢万谢,说生受大姑娘情意,又劳动大姑娘贵手儿。如此已非一次,有时也同芮大姑娘答话说话,暗中也有些眉来眼去,只做没下手处。偏生那婆子会凑趣儿,拣在重阳那一天,自家同女儿亲手剥了好些螃蟹肉儿,又拿了好几百钱,巴巴的赶得进城,将五花三层肉多精少肥的花猪,买了五六斤,央着他女儿肉圆儿,说是要请和尚吃饭。他女儿故意扭头摇脑的不肯动手,那婆子百般央告,她女儿才答应了,围起青布裙儿,更用一方青布,将头上青丝拢护着,走入厨里,调和五味。那肉圆儿内里又夹着螃蟹热腾腾的,正在那里放香。婆子匆匆的亲自跑向庙里去请和尚,那婆子来此已非一次了,庙里上下人等没有一个人不认识她,今日巧碰着月航一个徒弟,法名叫做印灵的。正在方丈阶沿石底下用喷壶兜着井水浇灌菊花,一眼又看见婆子鬼张鬼智的,心中老大不愿意,喃喃骂道:“老子又来撞甚么魂呢?”
婆子笑道:“你骂我骂得好,我不告诉你那师父,我便不是人养的。我也不叫你师父捶你,只须用个法儿,便叫你彀受用的了。”两人正在阶下打浑,月航听见声息,早从自家卧室里笑嘻嘻的走得出来。婆子看见月航,满面堆下笑来,便将女儿要肉圆子请他的话,说了一遍。月航笑道:“我也没有甚么孝敬你娘儿们,叠次打扰着,狠抱不安。”婆子笑道:“和尚说那里话,难得和尚肯赏脸给我们,就喜欢不尽了,如此说来,反增我娘儿们惭愧。”
月航才不得已重新换了直裰儿,加上新制成的墨色夏布褡衣,婆子前行,和尚后走,又一直径向芮大姑娘家来了。好个芮大姑娘,真是了得,厨上厨下,忙得十分干净,此时早又重匀脂粉,洗濯了玉手,另外备了四个小碟儿,一壶白玫瑰酒,伶伶俐俐,放在桌上。婆子邀和尚上座,自家侧首相陪。吃了半会,那和尚只时没有甚么兴味儿。婆子瞧出光景,却好自家也灌了几钟黄汤,酒遮了脸,笑向她女儿说道:“好孩子,大和尚是一家子人,不用避甚么嫌疑。好孩子,你也坐上桌来吃一杯儿,省得三三两两的,又污着一张桌子。”
芮大姑娘只顾抿着嘴笑,也不理会婆子的话。和尚见这光景,越发抓耳挠腮。那时候情形,十分难看。婆子见她女儿不肯拢来,又笑道:“不错不错,我们家房屋浅窄,孩子坐上桌来,万一被别人瞧见,不成模样。来来来,我有一个好主意,好在今日天气还不很热,最好将这些酒菜,挪入女孩子房里去,大家吃个畅快,又是神不知鬼不觉的,多少是好。”
婆子说着,随即动手,和尚也是十分高兴,帮着婆子搬碗盏,扯桌凳,眨眨眼已移入芮大姑娘房里去了。和尚坐下婆子也坐下,芮大姑娘不由的也跟着坐下。和尚同婆子坐的是对面。芮大姑娘打横,和尚酒入欢肠,异常美快。饮酒中间,只顾拿眼来瞧芮大姑娘的眉毛。芮大姑娘初则不理,继而也拿眼瞧着和尚,四目相对,两人都红了脸,将头一齐低下来。此时酒壶本来拿在婆子手里,和尚没有搭讪,一把将酒壶夺过来笑道:“借花献佛,我来敬女菩萨一钟儿。”说着便向婆子酒杯里斟酌,婆子笑着站起来,口中只念不当人花拉子,不当人花拉子。芮大姑娘异常珑玲,猜定和尚敬过他母亲,必定要来敬我,她早已用一只雪白甜香的玉手,将自家一个酒杯子,轻轻按住,和尚斟过婆子的酒,果然转过来就敬芮大姑娘,猛的看见这光景,转引得和尚笑了,说道:“哎呀,难道大姑娘就不赏个脸给我?请姑娘抬一抬贵手,让和尚尽个心儿。”说了半晌,芮大姑娘只是笑着不理。月航笑道:“大姑娘不理我我也有法。”一面说,一面便将自家吃的一个酒杯子,深深的斟满了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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