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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陵潮 (晚清民国小说研究丛书)作者:李涵秋-第1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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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笑着不理。月航笑道:“大姑娘不理我我也有法。”一面说,一面便将自家吃的一个酒杯子,深深的斟满了一杯酒,把来顶在光头上,轻轻将双膝跪下,端端正正,还用两只手搭服在芮大姑娘两个膝盖子上,头上那杯酒,颤巍巍的一直送至芮大姑娘口边。引得婆子拍手打掌的哈哈大笑,芮大姑娘也笑得喘不过气来,又不敢避让,怕将和尚头上的酒杯子打落了。婆子笑骂道:“坏蹄子,你就吃和尚一杯酒,也值甚么,你好意思累着大和尚下这身分敬你。”

  芮大姑娘才不得而已便就和尚头上,轻轻将酒杯子里的酒一吸而尽,将杯子替他放在桌上。和尚才笑得站起来,还在那膝盖子上重重按搽了几下子。芮大姑娘呸了一口,转在和尚杯里,重斟满了酒,和尚也吸干了。和尚此时格外放荡,暗中便伸过一只脚来从桌底下搭在芮大姑娘腿上。芮大姑娘到此也不避让,两条粉腿,已做了和尚搁腿的肉架子。饮了好一会,酒壶里酒忽然又罄了。婆子提在手里摇了摇,又揭起盖子,细着一只眼缝,向里张了张,说道:“奇怪,酒如何到没了,好好还累老身进城去跑一趟,再买些来,大家吃个爽快。”

  此时和尚望着芮大姑娘,只不答话,任婆子出去买酒。婆子抖抖衣服,径自出门去了,空房寂静,粉气花香。两个人酒入欢肠,更不客气,宽衣解带,便老实在芮大姑娘干净床铺上,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刚刚事毕,芮大姑娘正站在床面前系裤带子。那婆子扑地早揭起门帘,冲进来,看见如此情形,陡然放下一副铁青面孔,大声吆喝道:“,好一个方丈大和尚,我请你来吃酒,我并不曾请你来污蔑我女儿,我拼着这女孩子不要了,我立刻出去唤几个佃户进来,将你们两奸夫淫妇,活活捆绑起来再说。”

  芮大姑娘听她母亲发话,并不羞惧,只红着脸低着头,讪讪的拈弄衣角儿。至于月航从这数月以来,岂不知道婆子的用心,拿得稳稳的,以为便做了这事,也是个顺水推舟,别无妨碍,却断想不到此时,婆子会变了脸,侃侃的说出这几句冠冕堂皇的话来,不由大大吃了一吓,顿时矮下半截身子,扑通向婆子身边一跪,低低央告道:“总求太太包荒则个。”

  婆子依然扬着头,待理不理。月航口里央告着,早又从那大袖子里掏出一叠钞票儿,每张十元,共计五张。轻轻递入婆子手里。婆子虽然认不得多字,这钞票上数目,却是认得清清楚楚,不由哈哈大笑起来,说道:“阿弥陀佛,不当人花拉子,你是个有道行,至诚的和尚,如何向我跪着,不怕我老身草料折尽了,快点起来,快点起来。适才我吃了几杯酒,平时吃了酒,必发酒疯,故意同和尚闹着顽笑,求你不用嗔怪我,只是我有一件分付,你从今以后你须不可将我女儿抛弃了,每夜必到这里来宿歇。你若是不依,就不用怪老身咒你肉片片儿飞。”月航才将一颗心放下,疾便站起身子笑道:“我依着娘。我如何忍心负了小姐。”

  婆子笑道:“好好,如今我又将酒添得来了,大家再喝几杯,又当会亲,又当合卺。”这几句话,转把芮大姑娘羞得粉面通红,转不好意思入席,只恹恹的坐在床边上。婆子笑道:“他小人家害羞,我来陪我这和尚姑爷吃一杯罢。”于是婆子同和尚又吃了好些酒,才端上饭来。婆子毕竟也劝芮大姑娘吃了。话休絮烦。自此以后,月航和尚,便同芮大姑娘,打得火一般热。在第二个年头上,芮大姑娘又怀了孕,把个月航和尚欢喜了不得,只气得他那个徒弟印灵在人前背后,说他师父闲话。后来不幸又小产了,于是南门城外,有些游手好闲的子弟,晓得这件事情,大家编着歌谣儿,满乡满镇上替他张贴起来,渐渐传入那一班学界败类耳朵里,如刘祖翼刘四太爷那些人,也常来百般辱恼,想向和尚榨些油水。无奈月航神通广大,他省里有好些靠傍,都算是他的大护法,只须乞个字帖儿寄给地方官,那扬州一府两县,不但不敢去奈何他,转大家联衔结结实实替他出了一张谕禁告示,不许闲杂人等人,入寺妄自行动,如有不法棍徒,托名学界,借端生事,准许寺僧扭控来辕,重办不贷。

  刘祖翼得了这个消息,知道石卵不敌,只得缩头而返,敢怒而不敢言,和尚益发肆无忌惮。每逢春秋佳日,简直大开筵宴,携着芮大姑娘,还招些别的粉头来,吹弹歌舞,无所不至。于是芮大姑娘便不回家,常常宿在和尚禅室里,真是西方极乐世界。月航所有财产,以及田契房契,一古拢儿都交在芮大姑娘手里。芮大姑娘她又是个精明强干的人,有了钱财,便不肯白白埋没了,遂四处存放。有借她钱的,都是四五分行息,还不敢欠她本钱一丝一毫儿。历年以来,芮大姑娘囊橐富有,重行盖了房屋,雇着奴婢使唤。又过了几年,不幸那婆子得了一个半身不遂的症候,逐日间不能下床,饮食溲便,都需人扶持。芮大姑娘只顾同和尚取乐,那里有工夫去照顾母亲。不上半年,婆子一病身死,和尚出钱草草殡殓。

  和尚自是亦渐渐老上来。芮大姑娘那里能耐得寂寞,不无又沾花惹草,结识了些别的少年。和尚背后也常嗔责过他几次。他一笑也不理和尚。和尚一气,以后便不到芮大姑娘处行动,自家懊悔当初行事,不该如此没正经。转一意焚修,念经礼佛。无如芮大姑娘转饶不过他,每逢没有钱使用,便恶狠狠的跑入寺里来同和尚拚命,和尚躲着不见,她便百般辱骂,撒娇撒泼,要扭和尚到衙门里告状,说他骗诱良家妇女,不守清规。和尚给她闹得没法,只得拿出钱来买他一个清净,如此已非一次。

  还是他徒弟印灵,暗中同月航斟酌,说婆子买臭鱼,不说奄儿话。我看这件事像这样鬼鬼祟祟,终非了局,不如给她一个推开窗子说亮话,老和尚同这妇人明明白白的办个交涉,拚着再花费几百块洋钱,一老一实,同她斩断葛藤,永无,那才是个正经办法。不然被这孽障牵缠,何时得了呢。月航点点头,便依着他徒弟印灵办理。先央着人同芮大姑娘讲明白了,从二百块洋钱讲起,一值允要到五百块洋钱,芮大姑娘才答应了。

  这一天月航下帖子请了扬州八大丛林方丈和尚,办了好几桌素筵,饮膳中间,悄悄的命人将芮大姑娘请得来,当着那些方丈大和尚,三面言明,立时交给芮大姑娘五百块洋钱。芮大姑娘将月航存在他那里的田契房契,一一退给和尚。分手之顷,芮大姑娘还望着月航洒了几点多情眼泪,只才佯佯走了。月航向那些方丈和尚谢了又谢,傍晚各人散去。月航十分欢喜,如释重负。奇怪和尚自从同……大姑娘散了伙之后,隔不了两月光景,就精神困倦,饮食不思,恹恹成疾。延了几日,便圆寂了。所有寺里一切事务,全归他徒弟印灵掌握。

  殓过月航之后,择了一个吉日,印灵便升为方丈。又因为月航生前交游最广,办理丧仪,不能从略。印灵遂拣在月航六七之期,遵制开吊。寺门外面,搭了三座牌楼,全用松枝编着,由寺门一直到安柩之所,白茫茫的漫着布篷。这一日清早起,灵帏之前,点起一对龙凤彩烛,香花果供,自不消说得。全寺执役人等,一例的挂孝。印灵匍匐灵前,凡来致吊的人,印灵皆执孝子之礼。是日文殊菩萨殿上,是四十八个和尚讽经。观音堂中,是二十四众道士礼忏。饶钹叮,梵音齐举,委实热闹。左边一个花厅上铺设的大红棹椅,锦绣围屏,预备现任官场起坐。这一天除得盐运使司不曾亲到,是遣着两个盐大使代为致吊,其馀合郡官员,莫不排列仪从,车马喧阗,济济跄跄,极尽一时之盛。寺门外面,看热闹的人,何止人山人海,挤得水泄不通。

  其时刚是正午时分,合寺僧众,以及各庙的住持,齐齐排列灵前,上的八大八小祭筵。僧道讽经,声入霄汉。当这个分际,忽然大门外面闯入一个妇人进来,麻衣白鬓,脂粉不施,排开众人,嚎啕而入,一直哭到灵前,便席地而坐,数数落落无休无歇,吓得灵前众人,鸦雀无闻,只管向她瞧看。内中有认识的,知道便是月航生前相与的那个芮大姑娘。其时还有些官员,未曾散去,看这形状,莫不掩口而笑。

  妇人在灵前哭了一会,便指名要印灵出来相见。印灵躲在灵帏背后,那里敢出来会这婆娘。其时便有人做好做歹,询问妇人来意。妇人骂道:“我同老和尚伉俪一生,恩爱倍于寻常夫妇。老和尚有病,没有人给我消息,我不曾尽一点侍奉之心,及至死后,他徒弟不肖,又不给个信给我,印灵是老和尚的徒弟,我是老和尚的发妻,我不替老和尚戴孝,将来九泉之下,何以与老和尚相见。今日知道合城官员在座,他们都是明白道理的老爷,不替小妇人作主,小妇人还望谁来!小妇人从今日为始,也不回家去,便同印灵在寺里过活,愿替老和尚守节。”这一篇话说得众人哈哈大笑,劝那妇人道:“和尚娶妻,是一件秘密的事,不应该如此明目张胆,你既同老和尚恩爱逾常,便不该在这稠人广众之场,败坏他一生名誉。在我们看,不如请你依然回去,替老和尚守节,也不在这一时。我们将你这意思转达了印灵,都叫印灵给你些养赡之费,安插你下半世。今日是老和尚开吊日子,你如此闹法,叫和尚在九泉之下,也不安稳。”

  芮大姑娘听了这话,才含悲带泪,向众人磕了一个头,径自穿着孝服回家去了。后来印灵经众人说合,又将庙里的存款拨出二百块钱送给芮大姑娘,方才罢休。自从此次芮大姑娘向印灵讹诈财帛之后,那一天本来有诸式人等在寺应酬,闹得没有一个人不将此事资为谈柄,茶坊酒肆,凡有议论,均议论着月航老和尚,不该没正经留此把柄,转累了他徒弟印灵。却好那个严大成因为近年来新学盛行,朝廷又预备九年立宪,所有私塾,渐渐要改为学校,凡有士大夫人家的子弟,大半也就向学校里去读书。他家中本来所有的学生,逐年凋零,不似桃李成阴,转同黄叶辞树。他的妻子万氏,自从嫁给他以后,一抹头也生了五六个儿女,所入束修,本来不敷用度,近日愈形拮据,衣服首饰,典质待荆万氏常常向他埋怨说:“我好好一个妇人家,嫁给你这书呆子,陪着忍饥受冻,早知道如此,还不如去当婊子。”

  严大成被她闹得没法,于是除得教授学生,遂不免在外边寻些意外的财香。论他伎俩,又苦不如刘四太爷刘祖翼。有时也去集合何其甫,何其甫虽是一个腐儒,举止行动,却比严大成端正得许多,不肯同他一路去做那不法的事。此番听见净慧寺出了这一件和尚娶婆娘的笑史,那一天月航开吊,他也在座。又打探得芮大姑娘吓诈印灵的银钱不少,利令智昏,过了些时,便悄悄瞒着何其甫一干人,想去同芮大姑娘开个谈判。这一天冒冒失失的跑出南门,逢人便问那个芮大姑娘家住何所。其时城外便有人指点了他,他好生高兴,一直便去敲门。如今芮大姑娘住的房屋,久不似先前的荒落了,一般有两三重瓦屋。那时候还在清晨时分,芮大姑娘刚自下床梳洗,忽然听见外面有人叫喊,且不开门,便隔着大门问道:“敲门的是谁?到此有何事干?”严大成吆喝道:“这里可是和尚婆娘的住家不是?我是来寻觅和尚婆娘,同她有话讲的。”

  芮大姑娘听得这声息,狠不好听,正待叫骂,一个转念,暗想我若将他骂得跑了,转不见老娘手段,这厮既然想来同我生事,我到不可以不对付他。捺着一股愤气兀的走回屋内。她家里近来本雇着有两三个佃户,贴身也有个仆妇伺候。芮大姑娘将那些佃户唤近身边,悄悄的分付他们几句话,又教导了仆妇主意,叫他前去开门,无论这人是谁,快快将他请得进来,待我同他讲话。仆妇笑着答应了,匆匆的将门开放。严大成开口便向那仆妇问道:“你是和尚婆娘不是?”

  仆妇听了,兀自好气,又觉得十分好笑,勉强回答道:“我却不是和尚的婆娘,和尚婆娘坐在里面呢,她分付我请先生进去,有话面讲。”仆妇说毕,径自回转身便走。严大成看见这仆妇言词婉转,异常得意,径自大踏步随着这仆妇进了堂屋。耳边早听见外边扑通一声,有人将大门上了拴。他也毫不在意,瞥眼看见有一位婆娘,打扮得十分俊俏,虽是个中年妇人,那雾鬓云鬟,宛然少爻。笑盈盈迎接在阶沿台上面。严大成也不问青红皂白,便劈口问道:“我听见人说这里有个和尚婆娘,不知道可是你不是?”芮大姑娘只点了点头,说道:“我便是和尚婆娘,不知先生下顾有何贵干?”

  严大成道:“原来你就是和尚婆娘,好极好极,我姓严,是本诚学界有名秀才,风闻得月航老和尚死后,你从他徒弟印灵手里吓诈的钱财不少,强龙不压地头蛇,你也该拿些出来大家分润分润。本秀才是仁厚不过的,不肯邀同别人来向你辱恼,你若是明白这分际儿,我们六耳不传,袖笼子里占课,只许背地里知道,多也不要你的,送我百十块洋钱,我们就可罢休,你自家去斟酌斟酌,本秀才立刻盼你回话。”

  芮大姑娘并不着恼,只笑容可掬的向严大成低低说道:“原来先生是想同奴家借钱,这些小事儿,何消如此做作,且请先生到屋里坐一坐,奴家便拿出钱来,也须秘密,不能使仆人们知道,万一传扬出去,别人就不能像先生这样婉转周到了。不嫌奴家闺房亵渎,有话好向里面去讲。”

  严大成初次瞧见芮大姑娘丰姿,此时已不独诈财心重,渐渐便有些邪念了。又想月航新死,这婆娘如何能耐此岑寂,看他待我这番殷勤意思,定然赏识我人才魁伟,万一同他竟姘识起来,还愁和尚那笔银钱,不完全入我的囊橐。不料我年将半百,桃花星宿,居然还入我命宫,这也是各人前生缘法,像老何那一班人,就是今生今世,也没有这般艳福了。”

  想到此处,可怜严先生那两片枯干腮颊上,微微竟透起一层红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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