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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陵潮 (晚清民国小说研究丛书)作者:李涵秋-第1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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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今生今世,也没有这般艳福了。”
想到此处,可怜严先生那两片枯干腮颊上,微微竟透起一层红晕。在他的意思,未尝不自以为潘安再世,若照在下偷看起来,简直那死人临咽气时辰,回光返照,也没有他那种难看样子。还捏起一片娇滴滴喉咙说:“哎呀,承娘子错爱,命本秀才径入香闺,本秀才纵极痴愚,何敢有拂盛意,便请娘子先行,本秀才随后就到。”说着果然大踏步径随在芮大姑娘身后,走入房里去了。严大成一进了房,抬起眼来四面瞧看,只见陈设精雅,香气浓郁,楠木梳桌大理石八步牙床。菱花宝镜。万字香炉。名人字。严大成正在一面看着,一面念着,刚念到这一句,陡觉得右边腮上劈拍一声,宛然起了青天一个霹雳,吓得严大成急急掉转头来一望,原来就是他意中人的五指纤葱。在他那副枯干腮颊上,赏了五条红樱严大成从仓猝之中,连哎呀两个字都喊不及,说时迟,那时快,左边腮颊上又着了芮大姑娘一掌,给他一个好事成双。幸亏严大成积伶,早腾出双手,紧紧将腮颊护好,急得喊道:“有话好讲,怎么初次会面,便同人家动手动脚起来。”
芮大姑娘此时早劈脸向严大成脸上重重吐了一口唾沫,指着骂道:“我把你这瞎了眼睛的奴才,你认得你祖太太是谁?你想来消遣祖太太,祖太太做的是和尚婆娘,不曾做着你姓严的婆娘,你青天白日闯入我的闺房里来,是何意见,我是个少妇,你是个孤男。……”说着向外边望了望,喊了一声:“你们替我将这瞎眼的奴才捆绑起来,我陪他向江都县大堂上去说话。”
话未说完,房门外面早扑进两个蠢汉,手里果然拿着绳索,来捆严大成。严大成此时才知道已中妇人之计,细想起来,我原不该擅自入他卧室,有理转弄成没理了。那里还敢像先前的威武,不由推金山倒玉柱,扑的向妇人面前一跪,哀告道:“今日委实是我不是,不该到此吓诈钱财,还求太太高抬贵手,放小人回去。从此以后,若再来冒犯,听凭太太如何发落。适才两个耳光,小人已略尝滋味,万一将小人捆至城里,小人学中朋友狠是不少的,将来如何还有面目见人。……”
其时两个佃户真个要上来捆他,芮大姑娘略挤了挤眼,叫他们缓些动手,他们才拿着绳子站在旁边伺候。芮大姑娘重又骂道:“你这厮既要脸面,如何敢到此寻事。怪道近年以来,常常有些不肖棍徒,托名秀才,来同老娘打起交涉,原来都是你的党羽。你既口口声声称是学中人物,我看斯文分上,饶便饶你,但你须写一字据交给我,从此以后,如有一个人向老娘薅恼,都归你一人承管。再者你今日向老娘索吓钱财,老娘又不欠你的钱,老娘到要你送些钱财给我,做个遮羞礼儿。我知道你这穷骨相,一时也拿不出银子来,你也须写个字据给我,上面写明白了,某年某月欠老娘银子二百两,老娘拿着这字据儿,随时可以向你索款。你依便依,你若是不依老娘也不敢相强,我们还是向江都县那里打一场官司,看是我这和尚婆娘输给你这秀才,还是你这秀才输给我这和尚婆娘。”
严大成忙道:“依你依你。莫说两件事,再多几十件也自不妨。好在写字是我们秀才的本分,就请太太将笔砚拿得出来,我立刻就写。”芮大姑娘见他来得爽快,遂吆喝那两个蠢汉,将绳索掷过一旁,快在堂屋中间那张佛柜里,将砚台取得出来。蠢汉答应了,果然将笔砚取到严大成面前。严大成望了望,却没有纸张,一面磨着黑墨,一面向芮大姑娘说道:“太太命我写字,叫我写在那里呢?”
芮大姑娘也笑起来,急切又寻不出笺纸,好容易在梳桌抽屉里翻来倒去,拿出一本黄纸簿儿,还是当日老和尚用的缘簿,搁在那里好久了,颜色已经黯淡。簿子后面有好些不曾写过字的,芮大姑娘用纤纤玉手,裁得两页下来,交给严大成。此时严大成只求没事,提起笔来一顿挥写,第一页写的是从今以后,如有人向这里寻事,都归自家承问。第二页写的是因为需钱使用,情借芮姓二百元龙洋,见条付款,不得逾期短少。下面还详细说明了年月,在自己名字下,又画了花押。真是写得十分切实,递给芮大姑娘手里。芮大姑娘向怀里一,笑骂道:“此次是你来寻事我的,我并不曾去寻事你,这二百洋钱,我随时可以向你索款,你快滚出去,替我打算去罢,我也不留你吃茶了。”
严大成连连口称不敢不敢。这时候已有人将大门开放,严大成偷个空见,抱头鼠窜,跳出房门,走近大门,头也不回,一溜烟径自去了。芮大姑娘将这件事常常笑着告诉别人,后来没有一个人不知道这事,都骂严大成吃不成羊肉,反惹得一身腥气,大家引为笑柄。芮大姑娘过了些时,逢着高兴,便去寻觅严大成向他索款,你们想严大成已穷得要死,如何有这笔钱还他。遇见芮大姑娘便躲起来,不敢见面。谁知这一次在明伦堂上殉节,偏生有快嘴的人去报信给芮大姑娘,芮大姑娘得了这个消息,如何容得他们安然寻死,遂走来同严大成厮打,白白将他们这场好事闹翻了。严大成被他闹得没法,经旁人做好做歹,毕竟拿出几块洋钱来,先还了芮大姑娘,这才罢休。诸位起先在明伦堂上看热闹的时辰,还不知道这婆娘打那里飞出来的,这便是其间详细原委,经在下明白叙述出来,谅可以知道了。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第六十七回筵前碎语阿姊话从头寺里游踪美人惊觌面
前回书中,正说到明伦堂上诸位殉难先生,自缢不成,猛的被一只胭脂老虎恶作剧,将他们一场好事,弄成水流花谢,败兴而归。著书的是局外之人,也不知道他们还是恨这婆良,还是感这婆娘。当那个时间,除得何其甫垂头丧气,同严大成额破血流,其馀诸公到还欢天喜地,跳跃非常。趁着红日初斜,似乎还赶得及回家度这中秋佳节。云麟一瘸一拐,也跟着何先生返舍。美娘芳心中这一番快乐,自不消说得,便拟留着云麟今夜陪他先生饮酒赏月。云麟心里记挂着他岳母的分付,不肯耽搁,遂向美娘道谢,自己仍回龚宅。少不得要用两句小说套话,是一宵无事不必细表。第二天回转自己家中,同母亲闲话昨日的事,秦氏也忍不住好笑。又因为今天是个八月十六,扬城俗例,无论大家小户,总须接嫁出去的女孩儿回来,吃剩下的团圆烧饼。秦氏早经打发黄大妈去接绣春,绣春因为田福恩此时住在上海,联合那一班初选当选的议员,同赴南京,复选省议员去了,自己到反落得异常清净,行止自由。一见黄大妈来接她,早盈盈含笑,向周氏面前告别了一声,径随黄大妈遄返家门。母女姊弟相见之下,自然说不出无限快乐。绣春开口便问云麟说:“弟妇如何不曾回家?”
云麟笑道:“岳母溺爱。她说这一天是大家接女孩儿日期,我的女孩儿如何肯放她出去,所以她也不曾回家替母亲请安贺节。她知道姐姐今日定然到家,还叮咛我上覆姐姐,问问姐姐安好。”绣春笑道:“这话却不敢当。我不过因为我们姑嫂相见的日期狠少,满意今天大家可会一会,不料太亲母又不放她回来,转叫我十分失望,不知这些时弟妇可曾添喜没有?”
云麟含羞答道:“你这弟媳妇,真是怪气,镇日价捧着书本子读书,甚至半夜三更,我久已在床上睡熟了。一觉醒来还听见她伊晤不辍,我究竟猜不出她要着满腹的学问何用。我尝笑着同他讲说,你通共这么大的一片肚皮,都把来装着书卷,自然没有地方装小孩子了。姐姐适才问她可曾添喜,我替她想,她那里会添喜呢。……”这几句话转将绣春说得笑起来。良久又笑道:“一句话到了你的嘴里,便这般呆头呆脑,天下的女人,久久不添喜的也有,谁都是状着书卷,便占了这肚皮哩。……”
绣春说毕,云麟才悟出绣春话里有因。因为她嫁去也有一两年之多,一共也不曾怀着身孕,觉得自家的话说得太不检点,也只付之一笑。秦氏一面忙着整顿菜,一面向云麟笑道:“我只愿媳妇这喜爱读书的脾气,匀却一半给你也好。我狠替你羞愧,你不喜爱读书,连个媳妇读书,你一共也不满意。我有一个好法子,我明天要将媳妇接得回来,叫她做你的老师,你便镇日的从她读书。你有一点儿不用心,我硬生生的逼着媳妇责罚你。”
云麟拍手笑道:“娘说的话,千万不要给她听见。她听见了格外要得意,她不是简直要做我的老师呢,我都被他麻烦死了,甚么历史呀,地理呀,一古拢儿闹得人头疼。我一时生起气来,便同她辩驳。我说从小时候,已经被那位何老先儿纠缠得要死,满望娶了亲以后,可以从从容容的将书本子放在半边,不意如今又遇见你这女道学,真是我这命运不好,娶了一个堂客,依旧娶了一位先生。老实说,先生我不敢打他,堂客我是可以打得她的。如今母亲说得更好,又要叫媳妇打起我来了,这还了得。”秦氏笑望着绣春道:“你听听,这不肯学好的东西,说出话来都叫人生气。”
绣春噗哧笑道:“母亲你不知道,兄弟如今是秀才了,秀才自然是满腹文章,那里还肯去捧书本子,我只怕大清国如今是没用了,大清国的秀才怕也没用。我替兄弟想,还须将这秀才两个字掳掇掳掇才好。难得你有这造化,娶着这一位高明的妻子,比我们这些黑漆皮灯笼冬瓜撞木钟,总高得许多。我替兄弟想,你们两家头,或是看个月亮,对枝好花,彼此一递一句的做首诗儿,对个对句儿,也是人间极快乐事,还有甚么不愿意,转似同书本子结下不共戴天的仇呢。”
绣春的话还未说完,云麟忽的向绣春脸上端详了一会,笑道:“奇呀,姐姐怎么忽然有这许多风雅的吐嘱?我到瞧姐姐不起,姐姐这般人,可惜姐夫一共也不像姐姐,姐姐今儿在此劝导兄弟,平时为何不去劝导劝导姐夫呢?”绣春脸上一红,说道:“呸,你姐夫他也不配,说起来了,你姐夫他在家里明索暗偷,拿了好些银子出去,说是运动议员,这议员毕竟是个甚么讲解?我是愚笨的人,闲时也问着他,他也说不出个道理来。好兄弟你在外面见识狠广,你何妨告诉我一句听听,也让我长长见识。”
云麟笑道:“说起议员来,这个道理精深阔大哩。大凡一个人,巴结做到议员,气概便异常威武,举动便异常阔绰,只要他们许多议员结成一党,无论将军,无论省长,要做一件事,必是经他们许可,他们许可了,才敢去做。他们如若不许可,这件事只好作罢。譬如我们江苏省里全省的事,第一总要求他们通过,所以联络呀,运动呀,都去仰着议员的鼻息,掇着议员的屁股。姐夫他是一个通达世务的人,不然他为甚么拿着白花花的银子,想去做议员呢!”
绣春听到此处,果然面上露着高兴的意思。又含笑问道:“我自幼至今不曾听见做官的里面有这省长名目,这省长毕竟是多大官儿呢?”云麟伸了伸舌头笑道:“姐姐你若问省长这两字,我也讲解不来。不过这是民国的官衔,与大清国不同,大约这民国省长,在大清国里就是一个制台身分。姐姐不知道省长,提起制台,姐姐定然会知道的。”
绣春惊讶道:“哎呀,这个省长,就同当日的制台一样。这些话我却有些不相信了。你的姐夫他是何等人物,他左右不过一个平民大百姓罢呀,平时住在家里,便连一个知县官儿,他也没有同知县官儿讲话的身分,他如何便一跳起来,就可以去同省长接洽,那省长还殷殷勤勤的向他讲理。他说的话,省长都不敢去驳回他,我怕全是你编的谎来哄我。”
云麟急道:“姐姐这话真冤枉死我了。我当初也不知道这些顽意儿,我是近来新长的见识。我便烂掉了舌头,我如何肯编谎来哄姐姐。”绣春笑道:“同你讲一句顽话,看你急得这般样儿,头上红筋都根根暴涨起来,你说你说,算我都相信你便是了。你姐夫居然肯学好,能去同省长办事,我岂有个不欢喜的道理。只是其中的缘故,我一共总猜不出来。好兄弟你再说说看。”
云麟又道:“一个平民大百姓,能如此发达起来,也有个缘故呢。姐姐你一万件不知道,这民国两个字,你仔细拿去想想,如今这个国,便算是我们平民大百姓的国了,姐姐瞧不起这平民大百姓,如今这平民大百姓利害得多呢。姐夫能彀做这初选当选的议员,便都是那些平民大百姓公举他做起来的。”绣春又笑道:“既然一般都是平民大百姓,如何那些平民大百姓,偏生举你姐夫这个平民大百姓呢?”
云麟笑道:“可又来,这就是姐姐说的姐夫明索暗偷白花花银子的好处了。一般平民大百姓,有钱的平民大百姓,便拿着钱去运动没钱的平民大百姓,没钱的平民大百姓,既然拿着有钱平民大百姓的钱,自然便让他不做平民大百姓,举他做议员了。”
绣春听到此处,不禁点头赞叹说道:“哦,原来做一个议员,还有这许多讲究。我若不是经兄弟明白告诉我,我一个女人家如何会知道这新鲜顽意。古语道得好:过到老,学不了。这是一点不错的。但是一个人想要做议员,必定都要家资富足了。万一地方上有些端人正士,真可以替地方出力的人,他若是不名一钱,这不是白白的看着人做议员,一辈子轮不到自己了。”
云麟道:“那又不可一概而论。果然这人平素有些声望,热心地方公益,也自然会有人举他。就是议员之中,也尽有端人正士。不过这种人如凤毛麟角,少些罢咧。姐姐莫要生气,像姐夫这一干人,那就非钱不行了。姐夫在上海的时辰,也常常同我会在一处,我们是无话不谈。他告诉我,这运动议员的方法,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哩。他说虽然拿着钱出来运动,也要分着等级,上一等人每人非几十元,他断不肯举你。其次呢,十几元也就可以达到目的了。再下一等,几元几百文几十文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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