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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陵潮 (晚清民国小说研究丛书)作者:李涵秋-第1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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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无意之中听见众位兄弟们,都在这里困守一隅,没有出头日子。我当时就想到兄弟们虽然做了乞丐,这乞丐难道不是中华民国的国民吗?为甚么别人做得的事,大家转缩着头不肯去做。哼哼,就算弟兄们志趣高尚,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仿佛拿着当初诸葛孔明自比,但怕到了袁皇帝登极那一天,带着龙帽,穿着龙袍,踏着龙靴,高高的向那龙椅上一坐,睁开龙眼细细的将那些劝进表文,一道一道看了去,见别人都有这一篇劳什子,单单没有弟兄们这篇劳什子,那时候不由龙心一怒,冲开龙发,撅起龙须,张龙口,说龙话,说寡人奄有中国,难道这中国里,别的人材都有,就没有讨饭的叫化子吗?叫化子瞧不起寡人,都不劝寡人做皇帝,显见是自外生成,形同反叛,左右侍卫何在?快替寡人将国中二十二行省的叫化子,一齐捆绑前来,推出午门斩首示众,以为将来叫化子不忠于寡人者戒。哎呀哎呀,到……这个时候,诸位弟兄们,莫说没有出息日子,就是想把这吃饭家伙完完全全的安在头顶上面,留着讨点剩饭剩粥度度日子,怕也没有指望了。”

  刘祖翼正待再望下说,谁知冯老太的那位贤郎,他虽然是个残废,胆子却是极小,忽然听见因为不劝大总统做皇帝,就该杀头,他已吓得呜呜咽咽,睡在地上哭起来。便是别的乞丐,大家也有些栖惶颜色,仿佛将来真个要上法场一般。毕竟饶老三同吴尖嘴有些见解,说大家何必如此着慌,刘先生说的是不劝总统做皇帝,才到这个分儿。若是我们也用那篇劳什子,劝进起来,就没有这斫头的罪名了,而且还许做着大官呢。这几句话,又把众人说得高兴起来,遂都簇挤着刘祖翼说:“我们为甚么不劝他做皇帝,为甚么要比做诸葛孔明。只不过这篇文章,我们不会动手来是是非人,去是是非者,就请刘先生替我们做一做,我们将来做了官,自然不忘记刘先生的恩德。刘先生若有半字推辞,好在我们将来都是死命,此时也断不让刘先生溜跑了。”

  刘祖翼笑道:“诸位说的话,又未免太过虑了。这件事是兄弟来同诸位商酌的,又不是诸位勉强兄弟,兄弟何至溜跑。况且诸位此时看待兄弟,似乎摆设一个测字摊儿,与诸位乞丐,毕竟不同,其实论起窘况来,大家都是一般的,不是兄弟敢说一句放肆话,兄弟便是一个叫化头儿。遇着这样大事,少不得我来替大家出个主意。但是一层,这一道劝进表文,到是不能轻轻落笔的,少不得还要请一两个精通文墨的人,大家斟酌起来。”刘祖翼说到此处,又抬头将天色望了一望,说:“同诸位说话不打紧,不知不觉,天色又晚下来了。兄弟先回舍下去吃了晚饭,再来同诸位接洽不迟。”

  众人那里肯依,说:“刘先生又同我们生分起来了。弟兄们虽然精穷,这一顿晚饭,还预备得起。先生不嫌简亵,就在这鼓楼底下,吃杯水酒,回去不迟。”说着便都从腰里将日间讨得来的钱文,一把一把攒凑起来,交给饶三同吴三尖嘴两人,分头去办。不多一会已买来好些牛肉烧酒,拿了一床破席子,铺在地上,大家围坐下来,吃得十分畅快。是时正是十一月中旬,天气晴朗,那一轮明月,斜照入鼓楼底下,鲜妍皓洁,连灯火正不消用得。吃酒时候,大家又催着刘祖翼立刻打稿儿,将劝进表文做好,就赶在年底送到县署里,请县里大老爷,替我们出奏,大约总在明年正月里,定可奉到恩诏,弟兄们立即可以升官发财。刘祖翼被他们逼不过,端着酒杯子,用手撇一撇鼠须,只管凝思无语。大家还猜他是在这里想文章稿儿,到也静悄悄的不去缠扰他。等了好一会,刘祖翼重又笑道:“不瞒诸位说,兄弟在前清时代也曾缴幸补过一名廪生,当时做起文章来,不敢夸口,真是水到渠成,千言立就。不幸如今穷困得久了,科举既废,兄弟那里还有心肠去捧那书本子,说到文章上面,已经日疏日远,此刻若是叫我做这劝进表,到狠有点万难。……”众人听他说出这话,大家面面相觑,都露出失望意思。刘祖翼也知道他们的用心,忙又说道:“我虽然做不得这件事,不妨请出一个人来替我们捉刀。在当初说起来,就叫做枪手,想诸位都是知道的。如今这枪手不须远远等去,我有一个好朋友,他住的地方,离此处又不多远,这须请一位兄弟,跑到他那里,说是我请他吃酒,他听了包管飞也似的到来,我将这件事托他,他是终年不离书本子的人,料还做得极快极好。”

  先前众人听得刘祖翼不能做这劝进表,不免有些失望。如今又听见他推荐出一个人来,方才转忧为喜。第一个是饶老三忙说道:“我去我去。”说着站起身子就走。吴三尖嘴也不拦住让他跑了好远,才向众人笑道:“你们瞧这饶三哥,冒失到甚么田地,刘先生请的枪手,还不曾告诉他是谁,他便没命的跑去请这人去了,我偏看他向那里请去。”这一句话才把大家提醒,便连刘祖翼也笑起来说:“只是怪我太荒唐了,他又不问我。”一句话未毕,果然饶三已匆匆的重又跑回,喘吁吁的问道:“没名没姓,累我问了好些人,都没有人会知道。刘先生你还得好生告诉我罢。”刘祖翼道:“谁说不好生告诉你,只是三哥腿脚太快罢了。这人姓何,他是教书的先生,住在城隍庙西首巷内,他们首贴着私塾两个字,累三哥再跑一趟罢。”

  饶三笑道:“原来是何其甫何老先生。他是我最相熟的,包管一请便到。”说毕,迈步又跑。果然不一会功夫,便跑至何其甫家门首。饶三是心里有事的人,不由分说,早捏起两只拳头,拚命价向门上擂得极响。谁知何其甫是时正在灯下揣摩墨卷,吟哦得正自高兴。美娘抱着女孩子,早已睡在床上了。忽然听见外边有人敲门,何其甫吃了一吓,慢慢的掩着灯,隔着门问了一声敲门的是谁?饶三喊道是我。……何其甫早已听得是饶三声音,忙退了几步,将灯放在桌上,依然读起他那墨卷来,更不睬他。这是甚么缘故?原来饶三自从落魄以后,时常向何其甫那里借贷,初次尚乞得六八十文不等,后来闹得厌烦了,被何其甫骂过几次,饶三方才不轻易上他这门。此次饶三心里以为是奉的刘祖翼命令,理直气壮,喊他开门,却不道何其甫错会其意,怕他此次又来索诈,简直不理会他。饶三此时真个没有法子,垂头丧气,重又跑回鼓楼,告诉了刘祖翼,那何先生不肯开门的事。刘祖翼听了,也没做理会处。还是吴三尖嘴明白这个道理,笑向饶三道:“我恐怕何先生有些畏惧三哥,也不怪他这半夜三更,究竟是件甚么要事呢。我却知道那何先生的为人,这深夜里要是有一个女人去寻觅他,包管他听了便开门不迭,不是我笑话三哥,这一件事须得仰仗我们这位冯嫂子去跑一趟,包比饶三哥极有效验,你们如若不肯相信,我敢同你们拍手掌赌一赌。”

  饶三急道:“赌甚么呢,只要能彀将何老先生请得来,都是大家造化。冯老太她难道不是叫化子,这件功劳,让她干了罢。将来你家相公做了官,谁还敢道你不是老太太。”众人笑道:“三哥说得爽快,冯老太呢,辛苦一趟罢。”大家说过这话,都向冯老太望。只见冯老太一个人倚在墙脚下,正在那里打渴睡。她心里总因为今日错会了刘祖翼的用意,不无有些羞愧。此处他们虽然闹得烟舞涨气,她老实也不理会。此番见他们又催迫她去请何其甫,始则不肯答应,后来被逼不过,只得懒洋洋的站起身来,说道:“我去是去,我却认不得这何先生的牢门。”

  饶三接着说道:“还是我陪你去,到了门首,我躲在你身后,只要你将他引诱得开了门,那就不愁他逃跑了。但是有一句话要叮嘱你,你喊门的声气,越是尖脆,他就越开门得快。你若用你这老腔调儿,怕就同我一样,他会死也不睬你。”冯老太也笑了笑,果然随着饶三,趁那月地下,一口气又跑至何其甫门首。饶三悄悄的躲在一旁,冯老太用手在门上轻轻拍得一拍,只听见里面有人问道:“又是谁来敲门打户的?”冯老太知是何其甫声音,遂捏起喉咙来答应道:“是我。”

  何其甫从这深夜之间,忽然听见这女子叫门的声音,心里只管扑通扑通跳起来。原来何其甫在先本来是个至诚君子,自从那一回乡试,在船上给红珠姊妹们闹了一顿,觉得世间竟有如此妙人。自此以后,便有些大开色界,不过舍不得浪费银钱,不敢妄生邪念。后来同严大成他们在明伦堂上殉难,又看见芮大姑娘来寻觅严大成,那番光景,虽然用的是剧烈手段,然而由此瞧出当初他们想必定有一番恩爱,可惜我老何一生一世,竟没有这种奇遇。因此便嫌单单抱着一个美娘睡觉,称不起一个风流人物。却好近来他们下有一个小学生,名字叫做徐天保的,每天送饭,都是他家小舅母亲自到书房里来往。何其甫有时候便卖弄风情,同这小舅母有些眉来眼去。只碍着美娘监察在旁,没有下手的当儿。此时忽然听见门外有个女子声音,细细听去,便同那个小舅母有些仿佛,心中一个转念,莫非那个小舅母特来见访,亦未可知,我却不可拂了她这盛爱。越想越乐,忙忙摔下那本墨卷,跳起身子,飞也来开大门。月光之下,一眼早瞧见一个白发婆娑的老婆子站在门外,何其甫吃了一吓,缩身不迭。正待开口相问,刺斜里饶三早哈哈的大笑跳出来喊道:“何老先生还不曾睡觉么?我在此等候多时了。”

  饶三说话时辰,冯老太早躲过一旁。何其甫急得甚么似的,向饶三说道:“头一次敲门,原来是你。”饶三笑道:“谁说不是我呢!我的面子小,先生不肯出来,必须请出冯老太来请先生,先生才肯会我们呢。”何其甫道:“你这人左一次右一次,赶这半夜三更的来闹,是何意见?”饶三笑道:“刘四先生有话同先生面讲,就请先生立刻前去,不可迟误。”何其甫道:“夜深了,谁耐烦去会他,请你替我将这意思转达罢。”饶三摇头道:“这可使不得。”何其甫怒道:“使不得怎样?”

  饶三道:“何老先生真个不去?……”一面说,一面便使劲来夺何其甫的大门,已经摇得那个大门岌岌的活动起来。冯老太又在旁做好做歹,劝何其甫去走一趟。何其甫见饶三来势凶勇,知道他素来无赖,同他闹起来,也没有好处,只得依着冯老太相劝,转过脸来说道:“饶老三,你不用胡闹,我陪你去,也该好好的说,怎么动手动脚起来。”饶三笑道:“先生你何不早说,得罪得罪,算我鲁莽,先生耽代着我罢。”

  何其甫此时真个没法,只得重行转身进内,将美娘唤得下床,命她将门关好了,然后三个人先后走着,一径到了鼓楼之下。众人见了何其甫,大家都站起身迎接,转把何其甫噤住了。暗想今夜怎么被他们骗入叫化子窝里来了。内中刘祖翼向何其甫拱一拱手,让何其甫席地坐下,笑道:“我们到有许久不见了,一向身体还好?”何其甫冷冷答道:“托庇幸还顽剑四先生今日高兴得很,到这时候还在这地方取乐,不知命人唤我到此有何商酌?”

  刘祖翼又命人倒了一杯冷酒,送至何其甫面前,逼着何其甫干了,然后将这番所议的事,原原本本,详叙出来。又说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所以必须仰仗大手笔,替他们撰一道劝进表文。将来他们万一有点好处,必当多多奉敬先生。何其甫一直听他说,也不答言。及至等刘祖翼将话说完了,兀的将一个头像个摇鼓似的,播得不住,半晌方才开口说道:“刘先生洞观时局,善体人情,为寒求进身之阶,借和声鸣国家之盛,大皇帝既下改元之诏,叫化子亦陈劝进之文。”

  何其甫摇头播脑,正念得十分顺溜,转是那些乞丐们听得不大懂得,又疑惑他忽然在我们这里读起文章来,互相厮觑,寂静无哗。刘祖翼忙拦著道:“其翁算了,此时不是同其翁掉文的当儿,你第一件先看我这主意好不好。第二件我们借重之处,千万你不要推托。这是利人利己的勾当,你用心做好了。万一将来大皇帝登极之后,众位弟兄们做了大官,皇上一样追究这一道表文,是谁的手笔,大家将你何其甫这大名奏上去,保不定圣心欣悦,钦赐一个状元及第,奉旨游街,或者有那些丞相府里的小姐,高兴抛个彩球儿耍耍,必然是打中状元身上。那时候像其翁这表表人才,便做了丞相家一个女婿,也不辱没煞你。不是我说句笑话,到那时候,便有一千个冯老太捏起喉咙,在府上诱你出来,你再也不会吃我们骗了。”这句话说得众人哄然大笑。何其甫起初听见刘祖翼说他状元及第,又是要做丞相女婿,心里不由动了一动。倒只管闭目凝神,细揣摩将来得意的去处,早不禁腮角边露出笑容。虽然刘祖翼拿冯老太来打趣他,他却一总不曾听见。后来又不知想到那里了,只见他笑容顿敛,忽然放下一副颓丧面目望刘祖翼,将头摇得几摇,慨然说道:“刘先生这劝进表文,可以不消作罢。我劝诸位快将这副念头,从速收拾干净。我明白告诉你们,你们以为十拿九稳,那个袁大总统想做皇帝,将来一定就遂了他的心愿,准是做皇帝么?在我看起来,他这年号洪宪两个字,可以不消出得一百天期,定会销声灭迹。这民国还是民国,你们不相信我这话,我敢写个凭据给你们,若是将来他果然有这皇帝的福分,你们拿我这字据儿来挖我的眼珠子,我决不怨你。”这一篇惊天动地的话,真把坐中一班人,吓得伸出舌头来缩不进去。何其甫也知道他们用意,有些不甚相信自己的话,益发揎拳掳袖,侃侃的将他意见发表出来。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第七十一回分香卖履故督多情返剑还珠痴郎快意

  大凡世界上有两种人最穷不得。且说是那两种人呢?一种是无知无识的愚民,他若是平素有一碗饭安稳吃着,他倒还本本分分,幼而壮,壮而老,老而死,就如那草木一般,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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