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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陵潮 (晚清民国小说研究丛书)作者:李涵秋-第1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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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不在理。”云麟便随着那个家人,匆匆走出大厅,那人见了云麟,早喊起来,说道:“你好快活,躲在里面干什么?再停一刻不出来,瞧我有这本领进去捉奸……。”说得那个家人都笑了。云麟又羞又急,指着他呵叱道:“你活到一百岁还不成器,不知嚼的是些什么舌头,你几时又撞回扬州来了?寻魂寻到这里?”那人拍手笑道:“哎呀,同你取笑儿罢咧,值得气得这个模样。不瞒你说,适才跑至尊府,老太告诉我,说你镇日在这地方居多,我便一径寻得过来,累得我浑身臭汗……。”说着,便伸手去解钮扣,将身上穿的一件半新不旧的竹布长衫,同一件玄色洋缎背心儿,脱下来一齐丢在炕上。又回头望着那家人说道:“快替我进去将你们姨太太亲自吃的上等龙井好茶,快快泡一碗来,给我解渴。若是推班一点,我不把那茶钟儿,从大厅上掼至大门照壁墙角,我也称不起是个田福恩。”于是又将一双鞋儿,褪落一旁,赤着袜子蹲在炕上,袜子又破了半截,大拇指儿在洞里伸出缩进,还不住的用手抠着闻而又闻,睁着骨碌碌的眼珠,向四面瞧了瞧,咂嘴说道:“好大房屋,你们两家头住在这里到不胆怯,三更半夜一定有鬼出来,同你们打混。要叫我死也不敢在这屋里住宿……。”
少停那家人果然端过一杯茶来,田福恩拿至鼻边嗅了嗅,笑道:“不坏不坏,真个还有点口脂香味。”说着,便伸直了脖子,一口气灌得下去,还没口子的嚷要再喝。再望望云麟,必恭必敬的坐在椅子上,头也不抬,口也不开。田福恩笑问道:“怎么几时不见,你又变成哑吧了?我请问你,你不久还向上海走了一趟,为甚不肯理我,悄没声儿又跑回来了?论这件事,可该罚你。”云麟没好气的答道:“人家有人家的事,谁有功夫去寻觅你。”田福恩笑道:“什么鸟事,不过是拐逃人口。”云麟跺脚说道:“说话放仔细些,何苦得罪了别人。”田福恩睁圆双眼喊道:“我怕得罪谁!当了议员,没有别的好处,只是这一点点儿有趣。我得罪人可以,人都不敢得罪我们。……”云麟见他这样混头混脑,又阻拦他不得,只得勉强说道:“你的议员,已经卖掉了。卖的这笔银子,收藏在那里呢?为甚连西装衣服都不曾穿,不怕你见怪,瞧你这形状,怎么又渐渐不济起来?”
田福恩正色说道:“我生平最恨是那一钱如命的人。银子再多些,也不能带入棺材里去使用。我的那张票子,却也卖了五百多两,只是都把来送给婊子去了。至于我那西装,穿过些时,也懒待再穿,老实交给上海济成当店里,叫他替我收藏着,省得搁在箱子里,霉烂了到反不好。不敢相欺,便是所有行李,都一古拢儿,算钱价还人家了。眼见得不是头路,我打从前天晚上,溜上火车,赶回家来设点法子,迟早总还要去一趟呢。不过目下金融困难,特地跑来同你商议商议。”云麟吓了一跳,忙说道:“同我有什么商议呢?我的境况,你是晓得的。”
田福恩笑道:“哎唷唷,你又来同我装穷了。你放心,我并不同你借款,不过有件事,非得你替我决断一下子不可。我知道我们这扬州地方,打从光复以后,有好些人想出法子来骗钱,什么生日呀,冥寿呀,只消拚着几百封帖子,送到人家去,那白花花的洋钱,便可以滚得进门。我到想替我那老子开个吊,又苦于他一时不会便死,我打算在讣帖上注明白了,同他们预支奠仪,横竖我那老子终久是要死的,随后概不再向他们打扰,像这样变通办法,不晓得还可以不可以?”
云麟连连摇头笑道:“这个万使不得。世界上也没有这种道理。”田福恩正色说道:“道理道理,若是一个人都要去讲究道理,饭也莫想吃了。”云麟笑道:“任你不讲道理,我怕太亲翁也不容你这般胡做。那时家庭里先闹起风潮来,别人有钱也不送给你使用了。”田福恩半晌不曾开口,只顾拿手在光头上乱抓。抓了一会,重又笑着说道:“有了有了。除得死法想活法,你记得杨靖杨大哥死得几年了?”云麟想了想说道:“蝶卿死了有三个年头了,你又提起他来则甚?”
田福恩笑道:“我想替杨大哥做一个冥寿,可怜他家此时也没有人了,至今也不知道他那堂客的死活。他生前也是学中朋友,认识他的人,想还不少,再得你在外边替我吹嘘吹嘘,包管百十块洋钱,可以到手,你帮我出这样力我一辈子也不忘记了你。”说毕,早站起来,向云麟左一揖右一揖的缠个不休。云麟此时再不愿意同他攀谈,勉强笑说道:“你既打定这主意,你尽管去办好了,我可以替你帮忙地方,自然替你帮忙。”
田福恩这才欢喜,又见云麟有些懒洋洋的对着自己,又有些待理不理的光景,只得跳下了炕,重行将那件长衫同背心披在身上,也不钮扣,用手掖一掖,笑道:“我别过你罢。没的叫那个人儿怨我不识情趣。”说着将头一缩,伸了伸舌头,往外便走。云麟恨他不过,也不送他出门,只笑说了一句:“彼此至亲,我也不客套了。”说完这话,正待转入那座屏门,不妨田福恩又跳进来嚷道:“我还有一句要紧的话,到忘却问你了。”云麟忙立定脚步,正色说道:“有话请你快说,别人还有别人的事故呢。”田福恩笑道:“还不曾夜晚呢,你忙什么,难不成青天白日。……”云麟不待他说完,吆喝道:“放屁放屁。”田福恩将鼻子嗅了嗅,笑道:“好臭好臭。”
云麟道:“好哥哥,你不用闹顽笑罢,我被你缠得也够了。”田福恩方才说道:“我们来讲正经,再同你闹顽笑,我便算是你养的,可好不好。”云麟道:“好好好,讲正经呀。”田福恩笑道:“替杨大哥做冥寿原不打紧,只是他又没有生着后,这帖子下面用谁出名呢?我想了一个方法,说不得我便做他的大儿子,那小儿子的名字,便借重老弟罢,在世都是相好的弟兄,料想这点点情分,你也推诿不得。”云麟急得面红耳赤,恶很很的说道:“你这厮真是个畜生,说不闹顽笑,你又闹起顽笑来了。……”这句话转将田福恩说得恼起来,扬着脸急道:“谁同你闹顽笑的,外间不是常有这种办法。像这样帖子,末了多有别的人名字,成篇累套的都还是些阔人。我因为老弟名望狠大,所以想你帮个忙儿,你何苦将脸打得高高的,一定不肯答应。”
云麟冷笑道:“那些阔人名字,是替死者发起,哀恳别人助的,他们又何尝去做那死者的儿子呢!”田福恩想了想,重行笑道:“哦,这个我就不大明白了,我还疑惑是那些阔人情愿做人家儿子,才写着名字在下面呢。照这样讲,单是我做他的儿子罢,以外再赘上你一个名字,就同那些阔人一样,也算是发起,可好不好?”云麟道:“承你的爱,看得起我,帖子上却不要赘上我。另外我给你些名片,也是一样。”
田福恩方才欢喜跳跳跃跃,真个出门走了。云麟被他缠得昏头昏脑,匆匆走入后层。红珠便问他适才是谁同你讲话,云麟摇着头叹道:“还有谁呢,便是我那不成材料的姊丈。”说着又将田福恩的事迹,说了一遍,呕得红珠也笑个不住,果然不曾隔了几日,那杨靖三十冥寿的请帖,已经有人送来。云麟接入手里一望,又好气又好笑,跺脚说道:“该死该死,亏他有这副老脸做得出来,不伦不类,到好将人牙齿要笑掉了。”一面说一面将帖子递入红珠手里,原来上一行写着,某月某日蝶卿杨大老爷三十冥寿,恭候台光。下面便是孤哀子田福恩泣血稽颡十个小字。红珠嫣然一笑,将帖子掼过一边,冷冷的说道:“咳,令姊丈那位尊大人大约也是造过孽来的,所以才生出这样一个令郎。”云麟又道:“还不知道他这灵位设在什么地方呢?等我再来看一看。”在纸角上寻了一会,那地方正是当初何其甫开设惜字社,后来杨靖在那里扶乩遇鬼的都天古庙。云麟瞧到这里,不觉触起一件心事来。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第七十四回触娇芳筵工笑谑结新好情海起波澜
这一天刚是清和天气,海棠媚日,柳絮因风,不寒不暖的当儿,秦氏特地打发黄大妈去请红珠前来宴会。在先便已邀约了三姑娘、朱二小姐,同淑仪一齐过来,绣春因为同红珠还不曾会过,他住在母亲家里等候,把一个云麟忙得里外照料,手脚不停。先是淑仪一干人坐着轿子到了,云麟笑嘻嘻向淑仪说道:“她才抵扬州,原拟亲自过来替妹妹请安道谢,是我拦着,说不久母亲要请你们大家聚一聚呢,等那时候再同妹妹会面罢。我们又不闹那官样排常没的你跑了去,也要累妹妹跑得过来,到反觉得客气似的。妹妹你照我这话可是不是?想妹妹也不见得便去怪他。”
淑仪低头笑了笑,缓缓的说道:“道谢却不敢当,只是我心里怪记念她的。近来她身体还好?”云麟笑道:“打从上海回家,在路上少不得受了点辛苦,她脸庞儿觉得消瘦了好些,如今可是复原了。”朱二小姐望着云麟笑道:“云少爷我们还不曾替你道贺呢!合浦珠还,月圆花好,这个真要算得是美满姻缘了,怎么至今还不来请我们吃杯喜酒?”云麟见朱二小姐问到这里,一时却不便说什么,尽管抿着嘴含笑。秦氏忙插口说道:“原是这件事还要烦你们做姨母的,替他们撮合呢。不瞒二小姐说,那孩子的为人,却还配人怜爱,自幼儿虽然陷落在风尘里面,至于瞧她那性情举止,却是端庄静淑,一点轻狂样儿委实没有。这些时她也不容麟儿在那边歇宿,这是她的好处。我们做母亲的,也不便干涉他们闺房私事。然而总想替他们过了明路儿,就是将来大家住在一处,才算有个名目。我们三姑娘他是不中用的。二小姐心肠又热,口齿又好,可否请二小姐在背地里问一问她,或是择一个好日子,将他们小两口子圆房起来。……”说着又用手指柳氏笑道:“我这媳妇,她又是极贤慧的,道不得还有什么议论。”
朱二小姐拍手笑道:“这个我可就不能相信了。放着这一对玉人儿,终日混在一处,怎生还要人替他们撮合?况且我最是个拙口笨腮,见了人话都不敢多讲,如何敢担这重任,太太还是另请高明罢。喏喏,我家仪儿同她最亲密不过,你们不曾瞧见她们在那庙里,两个人絮絮叨叨,不知说些什么?这件事最好便烦仪儿去同她商议,是再没有不成功的道理。……”秦氏还未及答言,三姑娘早笑着说道:“瞧你说这样话儿,真是有些不颠不倒的了。怎么姨哥哥纳宠,转叫姨妹妹替他们去撮合起来?你肯承认我们姐姐的嘱托呢!你就承认。你若是不大愿意,到不妨明说,却无须这样扯三拉四。”
朱二小姐因为在上海初次会见红珠,瞧她那种气焰,至今还有些不甚快活,所以将这事想卸在淑仪身上。此时经三姑娘这一挑剔,觉得说话不免冒失了些,又碍着秦氏情面,推辞不得,转笑了笑说道:“原是我不好,说话没有斟酌。仪儿不用怪我,拚着我这副老脸,少不得尽点心儿,前去替他们撮合撮合,算是将功折罪罢。”几句话说得大家都笑起来。正热闹着,红珠轿子已到,珍儿随在背后,家人们将轿子押回。红珠笑盈盈的登堂,向各人见了礼。她本不曾会过绣春,问起来知道便是云麟阿姊,回想到那一天田福恩的举动,不觉暗暗好笑,又着实替绣春扼腕。大家坐着闲话了一会,外间开了筵席。秦氏便近前邀他们入座,并笑说道:“横竖今天也没有外客,我也不敬酒了,请你们相坐就坐罢。”
三姑娘便让红珠去坐首席,红珠那里肯答应。谦逊好半天,一共没有个解决,急得云麟在旁边跺脚,笑道:“怎么做了一个女人家,便都这样蝎蝎鳖鳖起来,吃酒罢咧,又没叫你们吃这桌子。谁爱坐上去,就坐上去好了。你们不曾瞧见我们在外间赴宴呢,也不待主人推让,谁不是一窝风的抢了入席,有这会谦逊的功夫,到好吃了一大半了。”
淑仪只是微笑。绣春笑道:“谁有你们那样爽快呢。照你这样讲,也不是赴宴了,怕不是饿鬼抢食。”说得大家又笑起来。朱二小姐抢近了一步,将红珠袖子一扯,笑道:“姑娘你听我讲,我却不是主人,也不敢替你们武断。不过姑娘毕竟是初到这边宴会,又新近打从远道回来,论亲戚辈数,我们虽然占长些,然而这一次却不能替你的坐位,稍待几时,等姑娘明公正气的,给我们做了姨侄媳妇,到那时候,也不消姑娘这样推来让去。老实说,我同仪儿的母亲,决不同你客气,老早就猴向上面去了。”说毕,又是哄堂一笑。秦氏也笑道:“二小姐的话,真是一点不错,将来有攒姑娘的日子正多呢,今番姑娘权且坐了罢,省得我家麟儿在这里,急得什么似的。”
红珠被他们你一句我一句,说得红云满面,又禁不得朱二小姐连推带搡,只得委委曲曲坐了上去,转羞得有些抬不起头来。众人然后挨着次序,都入了座。朱二小姐望了望,见席间还空着一座。笑道:“麟儿呢,一齐坐上来罢,这才算得是团圆家宴呢。”云麟刚站在旁边,听见这话,只拿眼去瞟淑仪。因为淑仪自从孀居以后,轻易不肯同自家共席,所以不敢造次。绣春明知道这意思,也怕淑仪不大愿意,忙笑道:“我瞧他适才还偷偷的吃了点心的,料想还不曾饿,不如让他停会子从从容容再吃罢。”
三姑娘也笑说:“这也使得,况且上酒上菜,也没有人照应,便叫麟儿做我们一个大脚小厮,想他也还情愿。……”云麟笑道:“这个最好。第一遍酒,先让我来敬一敬你们。”说着便抢过酒壶,挨向三姑娘身边,花拉拉的倒了一个满杯。朱二小姐笑道:“快将这不懂规矩的小厮,替我打了过去。怎么敬酒不向首席敬起,这还了得。”云麟知道朱二小姐这话是打趣自己,只得老着脸儿向红珠这边来倒酒。红珠慌忙立起身子,低低说道:“得罪得罪。。……”众人见这模样,不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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