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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陵潮 (晚清民国小说研究丛书)作者:李涵秋-第15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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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以后,不问时局怎样,我惟有教女养亲,与老妻等享着家庭幸福罢了。……”说也奇怪,他抱了这种志愿,真个杜门不出,连淑仪那里也不去一下。偏生这天早起,他的家人忽然拿着一张名刺进来,说是有客要见。云麟见名刺上写的朱六奇三个字,想了一会,不认得此人,当即嘱咐家人道:“你可说我此时有事,没有工夫见客。”
家人道:“我何尝不是这样回他的,他说请你家少爷出来谈两句,绝不耽搁多大工夫。我没奈何,才进内通报。”云麟道:“你可请他厅上坐,我立刻出来。”其时红珠在旁说道:“你说不认得他,他或者认得你。”云麟道:“这也难讲,会见面,就可明白。”说毕,便匆匆跑往前面。六奇见着云麟,忙站起身来说道:“云先生,我此来很觉得冒昧的。然有一事要求先生援手,遂不能顾及冒味两字,尚望原谅。”云麟道:“足下有何事见商,不妨说出。如能够为力,没有个做不到。”六奇道:“此事却与我无涉,我是代我们家兄奉求先生的。”云麟道:“令兄是谁?”六奇道:“家兄叫做朱成谦。”云麟道:“令兄和我是熟人,他有事自己为何不来,到烦足下来做代表。”六奇道:“他能来到没有事了,他昨晚在外边已被人捉将官里去。”云麟惊讶道:“究竟为什么事被人捉去?”六奇道:“听说是为的吃烟。”
云麟道:“烟这样东西,本来是个违禁物,如何能在外边明张旗鼓的吃,令兄忒也胆大,何况我们扬州这一班打光蛋的,天天专想敲这些竹杠,遇着了花几个还好,不然就要惊官动府,令兄也是个当地人,难道这些玩意儿都不知道么?如今生米已煮成了熟饭,足下究竟想打什么主意呢?”六奇道:“这县知事和令亲伍老先生最好,兄弟似恳先生往令亲那里,求他老人家进去说说情,包管可以没事。”云麟道:“既这样说法,我停一会儿就去,足下且请先回。”
六奇见云麟满口应承,方才欣然辞出。临行时还托了又托。隔不上一两天光景,那县署里果然只罚了朱成谦两块钱罚金,此案便已了结。在下著书至此,到要绕转这枝笔,将成谦如何吃烟如何被捉的情由,先行补叙一下,免得诸君说我这部书有许多漏洞。原来朱成谦在那困穷的时候,白饭且常常不得吃,那里还有钱再去吃黑饭。自从他得了堂弟六奇接济,一天便好似一天,不但生活上足以支持,而且营业又异常发达。他因此称心满意,把以前所受的窘况,一古脑儿付与东流。不时的偕了知己二三,向那些烟窟中走动走动。其先本因为玩笑,到后来竟刻不能离。好在他手头已不拮据,遂亦安之若素。不过年分愈久,烟瘾愈深,一天纵不吃上两把烟膏,至少也须七八钱方能过瘾。然而他烟虽滥吃,到也选择地方。在扬城柳巷西边,有一个秘密所在。论房屋呢,也不过对合两进,其中却陈设得精致非常。大门外边贴了张公馆条儿,不知道的绝不敢乱入。这主人系前清秀士,后因失馆,不得已借此谋生。所喜历年来获利恒生,比较教那穷馆里,大有天地之别。况来往的一班烟客,又是商界居多。如遇生人,则一概谢绝。
成谦虽跑了好多处,并不曾觅到这个巢穴。可巧这天在街上闲游,被一个开木行的朋友拉了去。他到了那里不觉暗自欣喜,以为像这地方,才可坐得。当即托那朋友向主人翁介绍,主人自必欢迎。由是由疏而亲,由生而熟。每逢傍晚,辄来这里狂谈。那些烟客们得他以破寂寥,也很和他亲热。常言说得好:要得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当儿烟禁正是森严,一天都有十几起烟案。为成谦设想,大可以暂时裹足,避一避风头。俟风浪稍平,然后再行前往,庶不至于冒险。偏生他自以为是,觉得那地方秘密非常,绝不会发生什么意外,仍旧是我行我素,不曾离过一天。谁料乐极生悲,这晚又到了那个地方,房间里连烟客也看不见一个,忙向主人问道:“今天他们何以不来?”主人道:“他们听见外面风声很紧,一定是躲在家中。我看朱先生要吃赶快吃几口烟,莫要像平时那种逍遥自在,玩到三更半夜才走。老实说,不闹出岔枝儿来便罢,万一闹出岔枝儿来,大家场面上均不好看。”
成谦听了那主人的话,笑对他道:“你也过于胆校还有什么怕头,便是有人到这里来抓烟,充其量来无非把你我带往公庭罚几文罢咧。除得这一桩,难道还会枪毙不成?要照迷信讲,左眼跳财,右眼跳祸,我右眼打大清早上起,一直跳到此刻,应该我要闯出祸来。如何我还是好好的,足见迷信这件事,完全靠不住,”主人道:“你先生到说得好,抓了去不过罚几文。要晓得我们吃这碗饭的人,天天担惊受怕,寻得起,却歇不起呢。”
成谦道:“我也是说了玩玩,那里会到这步田地。”正说着早已打了几个呵欠。他知烟瘾已到,忙向那张烟炕上横躺下来,手里拿了一根钢签,将烟烧得有蚕豆大,装在烟斗上,呼里呼噜的向嘴里吸。吸了有几十口,精神始觉复原。登时他又高兴起来,遂低低唱了一套黄腔走板的秦琼卖马。他在这里唱着不打紧,到把主人翁急得无可如何,只有向他婉商道:“你先生做好事,可不必唱了。如若要唱,改一天我请几个人奉陪。目下正闹着烟潮,还禁得起你先生把我这地方当做戏园子看待。假使因此为人注了意,先生岂不是引狼入室吗!”成谦道:“你莫着急,我嗣后不唱。”当下又躺在烟炕上吸了十几口烟,这才算歇。
那主人好容易见他吃过,赶忙将烟具收好了,便催促他回去。他此时且不理会,走出了房间,笑嘻嘻的掏出一个玻璃小长瓶儿,向主人翁说道:“你猜我这瓶子里盛的什么东西?”那主人道:“不是盛的鼻烟,就是盛的五洲大药房里治病药水。”成谦道:“不是不是。我倒下来给你看罢。”讵料不倒犹可,倒下来完全是大大小小百十个烟炮。那主人道:“我才把那个违禁物收起,你又拿出这个违禁来,简直河字不如可字了,我看你快快把这东西盛到瓶子里去,免得被人看见,惹起交涉。”
成谦道:“你可晓得我的这烟泡好处么?我这烟泡,是用着沉香的沫子,和多年广土煮出来的,专治气疼的毛病,是凡气疼的吃下去,没有个不立刻止疼,无论你拿上多少金钱,想买也买不到。我因物稀为贵,所以把他当作宝贝一般,轻易也舍不得吃,然而我吃虽舍不得吃,天天晚上却要取出来赏玩一番,还可以借此过一过瘾。”他正有天没日头的在里面胡乱讲,忽听得外边辟拍辟拍的有人敲门,那主人知道不妙,急忙向他微示了意,然后才出去开下门来,总以为这时候他已将桌上烟泡,收藏净尽,谁想到这班人蜂拥而进,他还从容不迫,一个个盛向瓶中。说时迟,那时快,为首一个穿制服的巡士,早已抢到他的跟前喊道:“,证据在此,你还收什么!”
可怜他听见这句言词,魂灵儿不由的打从头顶上飞去,丝丝抖抖的,站在桌子旁动也不动。众人又到各处搜寻了一会,却未搜到什么违禁之物,遂将朱成谦和那主人翁押往县署去了。幸喜县署里当夜不曾讯问,一直等到第二天晚上,才坐公堂。其时云麟已面恳伍晋芳,切切实实的写了一封信,为他说项。县里得着伍晋芳的信,所以堂讯了一次,仅罚了他两块洋钱。那主人既未搜出违禁证据来,当然是一并释放。成谦出了县署后,知此案从轻判断,乃是云麟大力帮忙,心里着实的感激。过了一日,便跑到云麟公馆,预备当面道谢。讵意他乘兴而来,败兴而返,云麟早被人约出去宴会了。至于云麟被何人所约,在何处宴会,且阅下文,便能分晓。
第八十九回诗社联欢园林雅集天空照相机械神仙
却说云麟自从托他姨父伍晋芳,代朱成谦进去说项后,过了一日,打听得成谦业已由县释放,心里到很替他欢喜。正想前往慰问,偏生这天大早,接到一封请帖,上边写的是“今日上午十时在孟园候教。”下边是孔小安署名。云麟晓得小安请他没有别的事,一定是约去做诗。若是回他没空呢,非但辜负了人家一番盛意,而且显见得我不敢赴他们这会。无论怎样,今天到要前去走一遭。当下在家用过早点,赶忙雇了一辆黄包车,飞也似的拉出北门城外,换坐小划,慢慢的向孟园进发。
好在云麟在路上还有会儿耽搁,我且先将孟园详叙一番,诸君才晓得这段历史。原来孟园去北门城外三四军,系当日孟军长的家属所建。军长生前,大有功于吾扬人士,所以落成之后,人遂替他起了这个名字,表示永远不忘军长的意思。园子里面,奇花异草,无不悉备。而况开轩待月,凿穴成池。假山则堆积玲珑,画阁则辉煌金碧。松风入座,抱琴之客常来;湖水当门,打桨之娃时至。每到暮春时候,那碧桃花儿开得如同锦绣一般,衬着那绿叶子的芭蕉,颜色格外显得鲜艳。沿着碧桃树过去,就是一顺五开间的大厅,却摆设得非常精致。这地方专为士绅宴会之所,轻易不许游人进去。其时正是三月天气,小安便预先借了这个大厅,做他们的诗会。闲言休表,且说云麟坐在船头,看那低处垂扬,一丝一丝的随风披拂,到把浮在水面上的游鱼,吓了一跳,顷刻间躲得不知去向,心中却也暗暗发笑。走了一会,已穿过天虹桥阙,孟园房屋,早完全瞧得清清楚楚。此刻他坐的那个小划,比先前行得更快。须臾,便在孟园门首靠下。……他俟小划靠定,这才上岸,一步一步的向园里走来。却巧小安凭着栏杆远眺,瞥眼看见云麟,不禁大喜道:“趾翁果是信人,一约便到,真是我们社里的大大荣幸。诸位候之良久,就请趾翁往厅上坐罢。”说着遂邀云麟入内。
云麟偕小安到了厅上,不免和众人略为周旋,然后坐下。他除得小安、淑庵两人是会过的,其余一概不认识。后来还是小安指着众人告诉他道:“这是季石壶季先生,这是林小午林先生,这是萧味诗萧先生,这是赵绮侯赵先生,这是潘宗诚潘先生,这是郭忍卿郭先生。”他才一一明白,又向众人说了些久仰的话,大家方提议做诗。当下小安首先说道:“兄弟拟欲请季老先生,做我们社里临时的社长,不知诸位以为何如?”
众人道:“季老先生,年高望重,我们没有个不极端赞成的。”石壶见大家都公举着他,也就不好推却,随即写了题目出来,大家一望,都说:“今天这个题目,很不容易做,能够做得平平稳稳,就是好文字,再想惊奇出色,越发难了。”此时惟有云麟却不开口,以为我虽不做诗,但对于今天所拈的题目并不见得有甚难处,偏生他们如此说法,以后恐怕没有他们所做的题目了。……不谈云麟私下计议,单讲众人之中,要推那个林小午,是做诗的能手。遇着诗会,不是第一,便是第二。他既有这种本领,应该一题到手,立挥而就。无如他是慢工出细货,向不以快见长。此次又听见云麟是一个大词章家,知道遇了诗场劲敌,万一做得不好,竟被压倒,岂不为同人所笑,因此格外呕心剜胆的,在那里苦苦思索。说也奇怪,他思索了好半会,连一字儿也想不出。正急得没法的当儿,偏偏忍卿向他问道:“小午兄可做成了么?”
他道:“我第一联尚未做成,怎还谈得到做成功么!”忍卿笑道:“大约你的诗神,今天不在家。所以才这样慢。若说不会做,告诉谁谁也不相信。其实在我看起来,做诗与作文无异,愈求深则愈晦,愈求工则愈拙。你果真把好胜的心,立刻打消,随随便便写下去,包管你也有几联佳句。”他道:“忍翁所说的不错,我怕的就犯了这种毛病,现在只有依你的办法,或者失之陈隅,收之桑榆,否则恐来不及。”
他两人谈了片刻,也就寂然无语。不多一会,早已有人完卷。诸君试猜猜此人是谁?就是我这部书中所说的主人翁云麟了。云麟素来心思敏捷,笔底下又非常做得快,他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拿起笔来,一挥而就。写完之后,遂交给社长。这时候众人才做了一二联,见他业已将卷缴过,都称赞他是曹子建第二。云麟此刻可算置身事外,却不便再在厅上同他们厮混,于是三脚两步,跑到外面,浏览风景。无巧不巧,刚刚走出园门,那小划子上忽然有人喊道:“趾青趾青,你今天为何如此高兴?独自一人到这里游玩。”
云麟听见有人同他说话,远远地一看,才看出是他的姐夫田福恩,忙即答道:“我那里会有兴致到这里游玩,因为朋友约我前来做诗,推又推不掉,所以勉强跑到这个地方,你呢?”田福恩笑嘻嘻的道:“我和乩坛上的一班朋友,在湖上草堂赴那萧盐商家约,他们这会儿正自谈得兴高采烈,我却不喜欢这件事。特地悄悄的溜出来,坐看小划子向湖中闲逛,不料一头便撞着你。……”云麟道:“阔哉阔哉,你几时认得个萧盐商?你几时又和乩坛上的朋友在一起走?我何以不曾听你谈过。”田福恩道:“这是新近的事,我若不和他们常常在一起,固然认不得个萧盐商,怕的就穷得要死。”云麟道:“难道你和他们在一起,便有钱可弄么?”
田福恩道:“不瞒老弟说,我自从同他们打得火热儿,手头便比从前宽裕许多。倘靠我家那个老杀才,按月给我几文,还不彀我喝水吃。其实他一声咽了气,还能够将钱带到棺材里去么?到了那时,怕不是仍然为我所有。不过目前却缓不济急,万一阎王再和我做了对,叫他活到一百二十岁,那时就急坏我了。……云麟道:“闲话不谈。我到不相信乩坛上,还有钱可弄。试问这钱究竟从那里弄来的?”
田福恩道:“乩坛也是营业之一种,不弄钱还设他做甚!你可记得当日杨蝶卿为什么送命,不是为的扶乩么!他为什么扶乩,不是为的想弄程大人道周的钱么!虽则孽由自作,假使他不想弄钱,又何至于扶乩。他不扶乩,又何至于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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