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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陵潮 (晚清民国小说研究丛书)作者:李涵秋-第15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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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命丢掉。”严大成道:“奇谈奇谈。当了工厂的会计,就会丢掉性命。我虽长了几十岁,却不曾听见说过。”

  云麟道:“不是这样讲,我底下还有话。他因为在工厂里积聚了几文,常常向外边寻觅外遇,及至有了外遇,那梅毒已一发难收,他岂有不死之理。”严大成道:“照这说法,我们也可危得很,只好将他当作前车之鉴罢。”云麟道:“这事确不确,尚不知道。究竟诸位同我所商的什么事呢?”大成道:“我们靠着舌耕糊口,非止一日。就事论事,比较做乳妈还要不如。什么撒溺呀,拉屎呀,苟一样照应学生不到,那东翁便诘问前来,似乎说先生不负责任。其实先生哪里派管这些事,然而要当面和他争论,又恐开罪于他,下次便不把子弟送来就读。只好吞声忍气,笑脸相迎。忙到一节下来,才看见他储金几个,岂不是可怜到极顶吗。偏生城里的那些牢瘟学校,看不得我们弄这几文,说我们勾引他校里学生,递了一张公呈,请县长取缔我们各家私塾,你看这事可平允么?”

  云麟道:“县长可准了没有?”严大成道:“现在告示已贴上墙了。据闻我们如若不遵功令,便叫警察来实行干涉,这不是学校与我们为难,到变成官厅与我们为难了。”云麟叹了一口气道:“怪也难怪,以在座诸君而论,都是素通翰墨,学有渊源,便教几个蒙童,还怕不绰有余裕。最可笑的,三分不像人,七分不像鬼,他也皋比坐拥,教授生徒,甚至教了几句百姓千文,十个到有九个别字。不但有玷了师位之尊,而且误尽人家子弟不少。在我看来,像这些脚色,到非取缔不可。否则,诸君反受了他们的影响。”

  严大成道:“话虽如是,此时尚谈不到。为今之计,想请你托令亲伍晋翁,进署去疏通一下,如能把这功令取销,我们当设一个长生禄位牌儿,天天在家供养。”云麟道:“进去说项,原也不难。但你们不预先表示一种抵抗办法,叫县署里知道,他也未必允许。……你们好好去做,我愿为你们后盾。”

  当下便叫严大成附耳过来,说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包管能达目的。严大成听了他的话,不禁大喜道:“事不宜迟,我们且先去做,随后再来覆命。”于是率领众人而去。且说大成辞别云麟之后,便到了他们会议所在,又重行研究一番,第二天遂联合了多少私塾先生,各人手执一面小旗,有的写还我饭碗四字,有的写反对取缔四字,一直向县署进发。不多一会,已抵县署。大家便公举了四个临时代表,进署求见。一个是严大成,一个是古慕孔,一个是汪圣民,一个是龚学礼。其余均鹄立门外。他四人既被举为临时代表,立即取出名片,请号房进去通报,说我们是私塾联合会的代表,特来求见县长的。号房本来势利,他听见他们是私塾联合会的代表,知道却是一班老学究,忙放下脸来说道:“我们县长公事很忙,那里有闲功夫来会诸位。”

  严大成见他那种不瞅不睬的形象,也就怒道:“共和时代,莫说一个县长,就是现在的大总统,我们要见,他也不能说个不字,何况还有事来同他接洽呢。今天不见,大约不行。”那号房晓得遇着了狠口,随即见风下舵地笑道:“你先生莫要动气。我说的却系实情。既然一定要会,待我去通报罢了。”当下便转身入内。停了半晌,出来说道:“偏生不巧,县长正在里面会客。诸位如有事接洽,可请到收发那里一谈,也是一样。”严大成道:“这也使得。”号房遂引了他们走进收发屋内,那收发见他们进来,便请大家坐下问道:“诸位来见县长,是甚意思,不妨说明,兄弟可以转达。”

  严大成道:“我们求见县长,不为别的,就为取缔私塾那件事。县长既不许我们吃这碗饭,我们也不敢违拗,但求县长另外赏我们一个饭碗,好让我们安心度日。此时大家均在外边候县长示下。”那收发道:“这事发生,由于各校,他因为校里学生不甚发达,恐怕公家责问,遂借口你们私塾,勾引他的学生,要求县长严行取缔。在县长本非所愿,无如被各校窘的没得法,才下了这道功令出来。任你说得怎样如火如荼,还不是官样文章,哪里能办得到。诸位且先请回去,我总把大家来意向县长禀明,将来一定有个办法。”

  严大成道:“那就费心了。”一面说,一面便站起来,同大家兴辞而出。他们出了县署,众人都围拢着询问接洽情由,严大成当将适才所谈的一一告诉众人,众人很觉得满意,这才欣然回转。大成将这事办毕后,又写了一封切切实实的信,送给云麟,请他托伍晋芳前往说项。……不曾过了两日,云麟果然向他姨父那边走来。其时伍晋芳正预备坐着轿子往县署,忙笑着说道:“我们到有好几天不见了。”

  云麟道:“原是的。我每次代姨父来请安,姨父总是不在家,所以不能碰见。今天想是我的心虔,才能够见着姨父面。”晋芳道:“我的事虽多,你尽管常到我这里来,陪你姨娘消消遣,难道我不在家,你就不能坐一会么?”云麟道:“侄儿常来,恐怕讨厌。”晋芳道:“自家亲戚,还闹什么客气。”云麟道:“姨父此时往哪里去?如果往县署,侄儿到有一事奉求。”晋芳道:“所托何事?”云麟道:“姨父可认得严大成么?”晋芳道:“他不是和你的先生何其甫最要好。你忽然提他做甚?”云麟道:“这件事很与那位严先生有关系。”立将县里怎样取缔,他们怎样要求各情形,重行叙说一遍。晋芳道:“县里也太瞎闹了,只凭各学校一面之词,便猛浪下这功令,勒逼他们停业,他们如何肯服。幸亏他们是文明举动,不曾有什么激烈行为。假使有什么激烈行为,岂不是官逼民反。哼哼,到了那时,我恐县里要受大大的处分。好在县里即刻请我去商办选政,我到不能不点醒他,叫他赶快的收篷转舵。贤侄回去,可对大家说,此事包在老夫身上,请他们胆放宽心。”说着,径自上轿去了。至于取缔可否实行,选政如何商办,均在十集书中交代。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第九十一回念前情璇闺生鼠雀绵后泽深夜续鸾凰

  世界上万事万物,虽变幻无穷,但细细按起来,总离不了因果两字。古人说得好: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因果循环,理无或爽。读者有疑心在下所说是迷信的话,在下到也有个比方。譬如种谷,下种的时候,将种子细加选择,种后又及时耕耘,到了收获的时候,自然是嘉禾穗穗,收成大有。如果下种不加选择,种后不事耕耘,则收获之时,是必稗夹杂,难期有成。比之人生,作事的时候是下种,修养的时候是耕耘,结果的时候是收获,只须看他种的是什么因,就可知道结的是什么果。就本此理由,还有两句话可以解释读者的疑惑,就是因果循环,实系天演公例,并非人权迷信。即如这部《广陵潮》前后所纪的,多系事实,而因果报应的先例,如杨古愚、杨靖、刘祖翼等,读者当尚能记忆。不过全部书中,这许多人物,欲一一的明示因果,应从何处说起。仔细想来,只得在那林雨生的儿子稳子身上来讨个下落,到是一个小小头绪。即如林雨生在那穷愁潦倒的时候,着衣不暖,吃饭不饱,全家三口,在那照墙背后存身,实在已去死路不远,幸亏遇着一个少年义侠的富玉鸾,一手提拔,荐到伍晋芳这边,得了职位,不但饱食暖衣,且也得到一点小小权势。在那稍存良心的人,应当如何感激涕零,力图报称。那知他竟天良丧尽,朋比为奸,初则谋孽小翠子,继则害富玉鸾,欺伍晋芳,奸谋百出,诡计多端,若将这些计划,正正经经的在社会上,做点事业,何常不是可造之才,无如他竟倒行逆施起来,及到临头终离不了触犯刑章,法场枪毙,并连累老妻改嫁,孤子无依。林雨生如若死而有知,虽恸哭流涕,都来不及。照此看来,岂非一段大大因果。

  如今且说那林雨生的儿子稳子,自从投奔到伍公馆里,毕竟晋芳宅心忠厚,不念前仇,竟安然的留他住下,从前虽答应他介绍到扬州第六工厂去学点工艺,后因名额不多,一时难以补入,只得仍在伍晋芳公馆里住着,做些零碎杂事。不料林雨生虽作恶万端,这个稳子到是忠厚老成,安安分分。他也知道他父亲的罪恶,所以对于晋芳,极其恭顺。常和伍升说:“我每看见仪小姐孤鸾寡鹄,就想起我爹的不是。罪大靡天,所以我这孤苦伶仃,实在是应该受天之虐,又怨谁呢。我如若没有伍大老爷收留,我也不知道流落那方,死在何处,恐怕连骨殖都要给狗拖完了。如今我活着一天,都是受着伍大老爷的恩典,我只拿着我这颗良心,尽力来巴结伍大老爷,或者可以稍稍赎我爹的罪。”

  伍升对着他微微的笑道:“罢呀,你这孩子好甜的嘴,我记得你爹在这里的时候,何常不是外貌恭恭顺顺,嘴里说起来,真是仁至义尽,那知他心里怀着一肚皮的诡计,专门葬送人。”稳子哭丧着脸说道:“伍老爹,你不要再谈我爹了。你不信我,你只看我日后的行事,就知道了。你现在尚还不知道我的心。”说着,就哭起来。伍升拍着他的肩膀说:“好孩子,你不要哭,我和你玩呢。我也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不像你爹。你只瞧我你来的时候和现在待你的好歹,就知道了。”

  因此伍升有便的时候,在晋芳面前,常提着稳子的好处。内中只有一个朱二小姐,因当初和林雨生谋孽小翠子的时候,很有点秘密的交情,所以深恐稳子或有些知道,小孩子口头不谨,对着伍晋芳露些风声,到不是玩的,常常怀着鬼胎。有一天,催着晋芳道:“小稳子年纪尚轻,给他常住在我家,又不是事,不如另荐他一处地方学习生意,庶不误他的终身。”

  伍晋芳点点头微笑说:“你到真想得周到呢。林雨生在日,与你何恩,你替他这样出力?我养着稳子,还是看这孩子忠厚,若想到林雨生那种丧尽天良的行为,我早经赶着他出门了。”这几句话在晋芳出口无心,朱二小姐听了,却是触耳,心里觉着突突的跳,然面上却不肯露出惊惶的颜色,就瞅了晋芳一眼,薄怒含嗔的说道:“你这话从何说起!我难道和林雨生有首尾不成?你今天既然说这话,你应该还我凭据。我是大家人家的闺房小姐,不似那小家子女人,会做鬼鬼祟祟的事。我和你这许多年数,你难不成还不相信我么?”晋芳本因小翠子的自缢,认为终身恨事,又以此事发端于朱二小姐,时常感着不快,不过拿不到她的凭据,认为嫌疑罢了。今见她又说这话,愈加生气说“你今天的话,又含着刺了。她是已经死去的人,与你尚有何憾,处处还要说她的坏话,未免过分了些。”

  朱二小姐也气着说道:“我说的是什么人,只有你时时刻刻,心里存着一个小翠子,所以连人家说话,都要起着疑心。我也知道你的心思,我和小翠子,很该换一个过来,我早死了,留着小翠子,永远活着,她又会凑趣,又会侍奉,心思又灵巧,相貌又娇艳,天天伴着你,你才如心如愿的快活着呢。像我这拙口笨,自己知道为着你罢咧,你也不知道,不见情,我又何苦多活着呢。”一面说着,那剪水似的秋波,含着一泡眼泪,就如断线真珠般落下来了。在平常时候的晋芳,看见心爱的人,哭得和泪人似的,自必赶紧去抚慰她,朱二小姐也知道晋芳的脾气,故意用这手段去挟制。那知这日晋芳,先是生了气,后来想起小翠子在日的好处,未免感动离怀,也忍不住老泪横流,就立起身来,背着手在房里打旋。忽的信步望外面走来,正遇着云麟和三姑娘在一处说话。云麟就站起来喊了一声姨父,晋芳见了云麟,也不似往日的招呼,便说道:“老贤侄,我很羡你有情人终成了眷属,但愿你慧福双修,始终如一,不要学着我和翠姨,半道相遗,负了薄幸之名,后悔无及。”

  言下大有悲愤填膺之慨。云麟见他颜色不好,想是为思念翠姨,断不料到和朱二小姐有这番口角。便说:“这是姨父取笑侄儿了。在侄儿的一番遇合,本来是平常的事,不过中间经过许多波折,中途由合而离,由离而合,因此便觉得和别人不同。但是将来又知道如何结果呢?至于翠姨的事,果然出于意外。但是人生修短,自有天命,姨父也只可聊作达观了。”三姑娘道:“论翠姨的为人,实在叫人可怜。不过这种过去的事,又何必多伤心呢,我们年纪说大不大,说小到也不小了,回顾膝下,只有一个仪儿,可怜又成了个单边人,后顾茫茫,我从前只望着小美子长成了,后起有人,可以放了一半心事,那知半途又遭了变故。我呢,已经是半老的人了,情愿你和他再能养着个一男半女,也就算了,到是保养着自己的身体要紧。”

  晋芳听了后顾茫茫,格外触动他的心事。但是说起朱二小姐,又是气恼,又说不出怎样,只得对三姑娘说:“你也该明白过来了,那人是怎样,她是一朵玫瑰花,触手生刺,待人辣辣的,我悔当初鲁莽,不加体察,不然如何又会上她的当呢!”三姑娘又笑指着云麟对晋芳道:“你说我不明白,你真睡在鼓里呢!你只问问麟儿,他的丈人和儿子吃官司,就有他夹在里面,外面知道的人很多哩。”

  晋芳叹口气道:“我也近来觉悟了好多,你看他自从回到扬州,母亲呢,她是专在佛堂里念佛。你呢,又不管事,一切大权都握在她手里,她看我不大出去,偏会拉拢和县里太太打得火热,连我都不放在眼睛里了。”云麟道:“姨父千万不可多心,家庭里的事,也只能得过且过。好在我姨娘也不是揽事的人。”这时淑仪听得他们讲话,也慢慢地走到中堂来,先叫了一声父亲,又和云麟招呼了,坐下来说:“听父亲的话,好像和是姨娘合气来了。姨娘就有三言两语,终究是女流,父亲为着她生气,也不合着呀。”

  云麟笑道:“姨父也不过一时背里几句话,决不至就此生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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