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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陵潮 (晚清民国小说研究丛书)作者:李涵秋-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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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出嫁,三姑娘才岁,见我坐上花轿走了,还疑惑我是偶尔出门走走,便扯着娘的衣服,问姐姐几时回家。偏生我嫁的时候,三天回门不利,等到九天才回门。她一看见我,好生欢喜,说我为甚不带她一齐出门去?我虽然拿话嚷着她,晚上我可又要走了。三姑娘拖着我,死不肯放,其时我的心里好难过,正难分解,后来母亲假要打她,硬拖硬扯,才让我上轿,我在轿子里,真个不由的痛哭起来,比出嫁那一天还伤心。转眼之间,她也要出嫁了。一出了嫁,有了儿女,就还像今日这样长远在一处聚聚都不容易了。我不知道那些男人家,修得做了个弟兄,这可该白头到老,好好的在一处了,偏又你生姜,我皂荚,鸡争鹅斗,必定要闹到分家而后已,这又是安着甚么心呢?”说着也就淌下泪来。三姑娘听得姐姐这般说,也就呜呜咽咽。黄大妈道:“大凡弟兄分家,大约不是做弟兄愿意的,总由于各人娶了妻子。弟兄是一个娘生的,那妯娌要晓得就不是一个娘生的了。蓦生的人做了妯娌,自然各存意见,男人再爱听听女人的话,有多少不生疏起来。依我的意见,人家有兄弟几个,便觅那有姊妹几个的。……”

  话未说完,忽然听得大门外,人声一阵沸腾,便听见多少脚步乱响,吓的三人面目变色。天气又冷,那牙齿不由的索索落落,抖个不了,甚至连浑身都簸战起来。还是黄大妈说:“不用着慌,等我出去看看,是为甚事。”便掖着衣服出去。秦氏赶忙下床,口里抖着说:“料想……是有火烧。……”那底下再也抖不出来。一手拖着三姑娘,意思是叫她赶紧下床。谁想三姑娘两条腿,比棉花还软,这只腿才挪动,那只腿可又摇得不住,急得拿手按着他,越按越摇,哭到不曾哭,只是干急。好容易听见黄大妈进来,口里说着:“不相干,不相干。”秦氏忙问是熄了么?黄大妈道:“不是火,是一个大星。”

  三姑娘在床上急得骂道:“是个甚么星,这些人这样闹法,可不要把人吓死吗!”秦氏也不由笑起来,问究竟是个甚么星?黄大妈说:“我一走上街,只见人都朝西首空地上跑,我便也跟着,原来西北角上,有颗大星,似个小月亮一般,尾上一道白光,有三五丈长,人起先本来不晓得,只因有一个老头儿,扶着一个六七岁的小孙子,到空地上出恭,忽然那小孙子喊道:‘好个大月亮。’老头儿想,今夜是腊月初三,那里会有月亮,抬头一望,不由的大惊,冒冒失失喊道:了不得!小孙子被老头儿一吓便哭,旁边有几个人走过来问问,老头儿便指手划脚说道:苕帚星,同咸丰六年的苕帚星一样,眼见又要有刀兵了。于是一传十十传百,弄得家家大惊小怪。此时空地上,还站了有几百人。这个星果然真怪,不信你看屋外头,都照得亮亮的。”秦氏这才止住了抖,说:“由他去罢,等杀得来再说,我可禁不起冻了。”彼此才都安睡不提。

  谁知这事件,由年底闹起,一直闹到春初,适值其时英人犯我广东,鹤唳风声,渐渐闻有取道浙江下窥江苏之意,扬州得此消息,有一种富厚人家,便打算避兵,迁居入乡,凡有女儿,已经许给人家的,都催着人家来娶。那秦老太,更是着急。一面命洛钟在里下河一带觅屋舍,一面请媒人向伍家商议,要将女儿婚期,提前两月。

  伍家原系盐商,此时虽已歇手,然家资颇亦丰富。老人家名伍士元,元配夫人已故,现今太太是卜氏,原是继室,儿子名晋芳,却与秦家姑娘是同庚,父母钟爱非常。晋芳却也生得一表不俗,家里也请着先生读书。他父亲听见秦家之议,到也乐从。况且也预备迁家避兵,带着媳妇走,省得心悬两地,遂慨然应许,择定四月初四日过门。

  谁知晋芳一闻此信,大不为然,在母亲前絮絮叨叨,说不必忙着,就是七月里不能成婚,迟一二年也不妨事。况我此时读书要紧,娶了媳妇,就要分心。父亲便答应,我也不答应。他母亲反好笑他,也只当小孩子家痴话,谁知晋芳,另有心事。因为晋芳住宅前,有一个箍桶店,店东是个蠢物,半路上娶了一个堂客,夫妻俱有岁的人,那堂客前夫,生了一个女孩,带在身边,名小翠子,刚刚才得岁,出落得有十分人材。晋芳起先看在眼里很爱他,便常常在自家门口,你看我,我看你,始而望着笑,继则答腔说话,便有那仆从,要讨小主人欢喜,帮着他千方百计的勾搭入港。蠢物天天挑着担子上街,也不理会。那女孩子的母亲先还着恼,后闻晋芳家是个富户,也就想靠着女儿发迹了,不但不防闲女儿,而且公然命晋芳在她女儿房里,整日整夜的相处。在她母亲,也不过想着女儿将来,做个偏房。她女孩心里不然,到并不晓得讲究名分,只是不要晋芳再亲近第二个人,便是她老实主意。

  先闻晋芳七月里娶亲,已闹过几次,说你既同我好,你为甚又要同人好。晋芳正打算七月里,不肯娶亲,忽然又听见改了日期,更比七月里来得快,好生着急,又一五一十告诉翠子。翠子越想越恼,她小孩子的脾气,知道还有十几天,晋芳就有了别人了,思前想后,打了一个主意,总要教晋芳同我拆不开,才免得他被别人占去,便于这一夜,问晋芳道:“你可真爱我?”晋芳说:“怎么不真!我心里如若有第二个人,教我暂时便死了去。”

  小翠道:“我虽然知道你的心,但你既然娶了亲,你便不爱她,她如若爱起你来,那你可就保不住不爱她了。千想万想,总不放心。你如真爱我,你明日代我买一把飞快的刀子来,你如不依我,我把你的肉咬一块下来,才甘心。”说着那眼泪直涌,一口真个咬住晋芳的肩膀。晋芳忙答应:“我依你,我依你。我书房里有一把东洋小刀,锋利无比,头都割得下来。我晓得你想是要同我一处死,我也情愿。我们死了,同我父亲多要些纸钱,在阴司里,寻一处好好房屋,有便宜丫环,买一个伏侍你。钱不彀用,你刺绣是好的,便绣些针线出售出售。但是阴司里不知可讲究锦绣的东西,就是一层父亲养了我,想再看见我可就不容易了。”说到此,也伤心哭起来了。小翠听他一番言语,到破涕笑起来,说:“不是不是,并不要你死,你明日依着我办便了。”

  连日伍家张灯结彩,虽是兵信紧急,不敢十分热闹,然而究竟尚在传闻,不比兵临城下,那婚姻仪节,到也不肯简略。晋芳看见这种情形,到更觉得心如芒刺,知道的猜着他,因为意中有人,不知道的,还只当他少年持重到是不可多得的子弟。

  红日才西,晋芳心里贴挂着小翠,便暗地将一把东洋小刀,掖在怀里,一上灯,又溜到小翠这边来,看见小翠坐在灯下,双眉紧蹙,见晋芳走来,便托母亲买了些酒肴,对面坐下。晋芳轻轻在怀里将刀取出来,递在小翠手里,小翠拿过来,起身望枕头底下一放,复又望着晋芳道:“我心里也没别的想头,我总不肯让你再靠着第二个人,我要你一生一世都靠着我,然而我是我,你是你,终究没有一个不离开的道理。我此时只想同你两个人,合并成一个人,你可情愿?”

  晋芳道:“情愿是情愿,但是怎样才能合并得起来呢?”小翠道:“你莫要害怕,我听见人家常说,两个人能把肉割开来,合在一处,他自然会长合了缝,我想同你把肚腹割开来,合在一处让他疮口完复,可不是就分拆不开了么!”晋芳听了,沉吟一回,说:“不好不好。”小翠说:“好也这样办,不好也是这样办。你不愿意,我也不强你,我就把我这颗头割下来交给你,我也不要你同我到阴司里住家,我就算不看见你,再同别人好了。”晋芳道:“不是别的不好,我也想这样办法。但是两下合在一处,吃饭怎么吃呢?”小翠笑道:“那可不要紧,一碗饭我同你靠着一块儿吃。”

  晋芳道:“穿衣服呢?”小翠又笑道:“做衣裳时,将下面开一条缝。”晋芳道:“不好不好,我以后要上街走走,也要累着你一处走了,成个甚么样子,岂不被人笑煞。”小翠道:“呸,只要你我两人如意,管他们笑不笑。”晋芳又躇踌了一会,脸上一红,又低低俯耳说了一句。小翠听到这一句,愣了一愣,半晌咬着牙道:“也愿不了许我,我只愿同你永不离开,便不做那件事也愿意的。”晋芳又道:“还是不好。依你合在一处,别的都不打紧,我想我们两个人,将来临死的时候,总不会一齐儿死,假如死了一个,这一个如何说法呢?难道还抱着一个死尸,活在世上不成?”小翠道:“亏你想得到,会想到死的时候。你如若有一天死了,我便陪你一齐死,你好好的答应了罢。”说着,便布置了半会,等晋芳卧上床去,小翠真个将刀,在晋芳小肚子上,直割下去,晋芳疼得怪喊起来。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三回鹤唳风声避兵亡爱妾疑神见鬼赏月病高年

  说时迟,那时快,晋芳肚上已割了二寸多长一条大口子。小翠到了此时,便紧咬牙关,实行她的主意。看官,大凡人情到极处,便痴到极处。小翠这个主意,无论她下手时,薄薄一条血痕,断无联合之理。即使果然联合,将来在世上真做个比目之鱼,比翼之鸟,到要算得个地老天荒一桩奇事了。可怜一对痴儿女,闹到结果,不过他两人身上,每人多了一条纪念痕迹罢了。看看到了喜期前一天,晋芳傍晚,沐浴已毕,换了装新衫裤,抽了个空儿,跑到小翠家中。小翠一见他便要哭,晋芳笑嘻嘻说:“我明天晚上,定然静睡。但是告诉你也不相信,我想了一个法子,你亲手代我将裤带子缝着,那怕过十天,我要换这条裤子再叫你拆,你看好不好?”

  小翠先不肯,细想到也有理,遂真个取过红丝线,先将他裤腰摺好,密密缝着。又把裤带子也带他缝着。晋芳道:“停会子还要陪客上席,我可不能多耽搁了。”遂一径又回家来。且说小翠次早魂梦中,忽然的被一阵吹打惊醒,心里突突的跳个不住,勉强起来梳洗,又接接连连的听见爆竹声,鼓笛声,轿马嘈杂声,一时性起,恨不得将两个耳朵捶烂。越要她不听见她偏要听见。急得坐又不是,立又不是,无情无绪的睡在床上。她母亲还叫她出来看看热闹,她气愤愤的回道:“我要死了,你不要喊我,你看你的热闹罢!”

  她母亲心里想:这小妮子真怪了,这个醋吃得真不在理呀,暗暗倒反好笑。四月里昼天极长,依小翠心里还嫌着太短,只求天公不要把那轮红日落下去便好。偏生的转眼之间,沉沉的黑下来。小翠模模糊糊,如同做了甚么亏心事一般。刚刚要小解,预备去上马桶,蓦地震耳的三声大炮,金鼓交作,人声鼎沸,中间还夹杂着满街小孩子喊着看新娘子,看新娘子,她这一听也忘了小解,猛向椅上一坐,心里又不是苦,又不是气,只觉辣痛得很,头一晕,悠悠荡荡一时到反耳根清净。好一歇醒,转觉得门外已不甚喧闹,不由的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牙齿咬着樱唇,已深深有两粒米深的小印,她也一分不觉得痛。晚膳也不用,便和衣倒在床上,偏生会胡思乱想,脸上又微微觉得热起来。好容易将一夜挨了过去,又恨晋芳还不出来,她也不想想晋芳此时如何得出来呢。一直看着天亮了好半会,晋芳才过来,不及开口,先把缝线叫小翠验看。小翠看了,点了点头,仍是无精打采,便拿剪刀替晋芳拆了,说道:“我不能连你大小便都管住你,只要你始终如一罢了。”

  晋芳笑道:“我到临睡时,再过来替我缝上好不好。”小翠回眸一笑,点点头。谁知不曾到十天上,晋芳刚从小翠家出来,忽然看见各家店铺子,慌慌张张的都把铺门一扇一扇上着,街上走路的人都不多,远远听得又有些妇人小孩子哭声,却又是天色阴阴的。一时又见一位武官骑着马,带着二三十个亲兵,都是枪刀森严,由北向南而去。不由的吓了一跳,跑到门首,早见家人伍贵,一把拖着他说:“少爷还不回来,老太爷急的了不得,今日有急报来,洋人已到了镇江,此时各城门都闭了,少奶奶才回去辞行,明日我们趁早半天开北门的时候出城哩。”

  晋芳听了,吓得直望里跑。且说三姑娘,自嫁过来之后,头一夜觉得新郎不甚同他亲热,可怜做了一个女孩儿,也不敢有甚别的想头,日间暗地隔着纱帐子偷看,一看新郎,颇甚惬意,然而到了第三夜第四夜,仍是如此,心里也就有点不快。偶然从那天光大亮的时候,瞧着晋芳不曾醒,她便欠起身来,只见那裤腰上,密密针线缝着。三姑娘这个疑团,真正无从捉摸。幸亏她陪嫁过来的仆妇,在她家下人跟前,探得小翠的事,暗里告诉她一番,她才悟出这个道理,红愁缄骨,绿恨侵眉,也就终日没点笑容。

  这天回家来辞行,又要离着家人,随着一个毫不疼热的夫婿走去,这一哭也就很沉痛的。母嫂虽然知道,晋芳不肯务正,也还猜不到他心中的委曲,不过以暂时躲避,不久平静再回来相聚的话安慰她。此时各家碌乱,料理行装,三姑娘不曾多耽搁,又回去了。当夜城中,真个草木皆兵,偏生那一颗苕帚星,隐在云里,还是闪闪的亮。天色才明,城守衙门里,照例放了一个明炮。谁想这一声炮,吓得满城的人大惊小怪,霎时间街上便潮涌起来,抛男落女,悲呼之声,惨不忍闻。府里太守,会同两县,赶紧出示安民,那里安得住,虽然拣那要紧的城门闭了,僻净城门,是要让人出入的。所以开了西门北门两处,就这两个城门,不知搬出多少人家。

  秦、伍两家,即将随身细软的东西,打叠出去,其余仍留着老家人们看守,便也于此日出城。但云锦夫人本拟同母亲一齐下乡,复因云锦须要照料店事,不能舍之而去。夫妇相恋,迟了几日,风声愈紧。黄大妈出了个主意,请主母在他家暂歇。此时秦氏居然怀了五个月身孕,云锦实在忧心,然除了此法,又不敢让秦氏住在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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