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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陵潮 (晚清民国小说研究丛书)作者:李涵秋-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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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意,请主母在他家暂歇。此时秦氏居然怀了五个月身孕,云锦实在忧心,然除了此法,又不敢让秦氏住在城里,只好亲自将秦氏送出西门,在黄大妈家左近赁了一处房屋,粗粗安置。又看见黄大妈为人颇甚忠厚,主仆况且相得,便重重托了黄大妈,自己仍回城中。
整整乱了两三个月,其实也不曾有一个洋兵进城。后来打听得洋人已经讲和,镇江虽然被了一番蹂躏,幸喜不曾延及扬州,等到七八月,各家也就陆续回来。云锦此时也打算去接秦氏,可巧七月里黄大妈生了一个男孩子,尚未满月,不能随着秦氏进城。秦氏在乡间住了几时,到觉菜黄秧绿,大可怡情,况且看看也要足月,同云锦商酌,不如等分娩后再行回去,云锦只得进城,请了他岳母来照应。他老太另带了仆妇,备了许多应用的物件,遂向秦氏这边来。
那黄大虽是一个村夫,却禀性雅淡,于自己屋后辟了一块小小荒畦,种了许多菊花。有一天在一个尼庵里,折了几干桂花,说要送给主人去。秦老太便托他顺路到伍家,看可回家不曾。黄大遂骑上小驴子,先到云锦店里,云锦留他吃着饭,谈及秦府二姑少爷,云锦说:“前天看他骑着马慌慌张张进城,据说女眷们尚未回来,饭后我同你一齐去。”黄大遂又分了些桂花,偕云锦径回伍家而来。云锦命黄大先在门房候着,自己进去,只不见晋芳接出来。方待要问,忽迎面出来一个小童,说道:“少爷跌闪了,请卧室内会罢。”
云锦心想,这准是前日在马上跌了。匆匆进房,只见晋芳倚在床上,右腿扎缚着。云锦道:“骑得好马,今日吃着马的苦了,筋骨要紧不要紧?”晋芳笑道:“不过磕伤了一块,并不是骑马跌的,好哥哥,你来得正好,我闷得慌,请略坐坐,我们闲谈一会。大姐姐还不曾进城么?我因为跌了,不能再去接我母亲,昨日已打发人到泰州去接,今晚不回家,明日他们一准回家。”云锦说:“回来也罢了。内人恋着乡下风景,要等分娩后才回。前天又将岳母接去照应,老太记挂得你紧,今日命黄大来看你,还带了好些桂花来,却好给你消遣罢。”
晋芳遂命人将黄大唤来,黄大见了问少爷好,又问少爷怎生闪了。其时已有家人将桂花插好在瓶里,送到房里来。晋芳道:“多谢,你回去见老太太,替我请安。三小姐明日大约也要回来了,回去不必说我跌着。”黄大诺诺而退。忽听门外人语喧闹,正是全眷都回,忙着开发车轿。伍老太早同着媳妇进房来,云锦上前见了老太,遂出外去见伍士元。少顷,同着黄大回去。此时伍太太同三姑娘自然着忙,问着晋芳怎生好好会跌了?晋芳支吾了两句,家下仍然忙着医治。晚间三姑娘戏问着小翠。看官须知道晋芳,自三四月以来,料想同他夫人,断不是还缝着裤带子睡觉的了,见三姑娘问他,便叹了一口气说:“你还不知道,我为甚跌了的呢?说来你莫要笑我,我们动身时,不是我想携着她走,又怕老人家嗔责,遂私地同她母亲议定,在泰州我先代她租下房子,她们随后来,以后总没有个消息。前日我可忍不住了,所以骑了一匹快马赶到家一问,谁知这个死蠢货,实在糊涂,说当日她有一个最好朋友,叫做甚么满天飞,是个大把势,代他将母女两人,送到泰州,至今未知下落。你想我这一吓,真可不校思前想后,这事一定不妙。我当时便呆了,光在那大厅上来回的踱踱了有几百个圈子,不知后来,怎生又踱到天井里,又踱了几十个圈,咳不晓得甚么糊涂东西,把个金鱼缸安在西首角上。”
三姑娘听到此,笑得合合的,说:“不用说了,我晓得准是少爷踱高兴了,碰在金鱼缸上。但是这缸,我先记得是你特地命伍升从后院子里抬到此处的。据你这一说,这个糊涂东西真糊涂极了。”晋芳也笑起来。三姑娘又说道:“这坏丫头丢了也好。”晋芳道:“哎呀,你又为甚骂她,我知道你准是还记着她缝裤带的仇,你这人也看不开,你横竖只当迟嫁了半个月呢。”三姑娘听了,望着晋芳重重一啐。晋芳自此后,遂日日打听小翠消息,如同石沉大海。那蠢货到不甚在意,少了两人,倒省些吃用。惟有晋芳暗暗的哭了几回,还胡乱做了几首诗吊她。不几天,云家忽送了许多喜蛋来,说是月二十日,生了个女儿。秦氏弥月之后,也就携着黄大妈,仍然回城居住,一霎时家中添了两个小孩子,到也热闹。谁知秦氏母亲,这一番由乡中回来,染着风寒,到家这一天,便发起烧来。致病缘由,说也好笑,老太因为第二天要动身回家,忽然高兴,命黄大进城,买了好些酒菜。其时正是九月望后,凉月是大好的,夜间命把桌子挪到屋后小圃上赏月,同秦氏吃了一会。秦氏因听得房中小孩子哭,便起身进去。黄大妈侍立在背后,老人家已有点朦胧,猛睁眼向那边远树林中望去似乎有多少黑影子,闪来闪去,便吓得寒毛直竖起来,说:“黄大妈你可看见么?”
黄大妈笑道:“不是甚么,是树影子,被西风刮得遥”话尚未毕,忽听得西首乱冢丛中,起了一阵怪风,接连看见满地绿阴阴的磷火,耳边似乎还听见鬼嚎。老太这一惊站起来,便扶着黄大妈进去。黄大妈连说:“这不要紧,是乡里常有的。”
老太那里肯信,一进房便上床睡了。秦氏还同黄大妈笑了一回,谁知次日到家,真成了病,洛钟同何氏赶紧延医诊看。洛钟两个儿子,都已上学,却好从的先生,便是自家的舅舅,叫何其甫,是江都一个秀才,妻顾氏染了痨病,在床时多,下床时少,闻得秦老太在乡下遇了鬼,那顾氏便同汝龙说:“你家祖母准是染邪,你去请舅舅查查玉匣记,包管一查便好。”
其甫听了,遂将玉匣记查出,而且将批字的笔,画了两道符,嘴里还咕噜咕噜,把乾元亨利贞颠倒念了几十遍。汝龙拿回来,如法泡制,次日又不见效。秦氏同三姑娘听见,都忙忙回来。秦氏到晚间便背地装了一碗清水,将三根筷子插在水里,口里请着各位祖宗,提着那一位,如筷子端然不倒,便就是那一位作祟,名字叫做站水碗。却好秦氏喊着父亲,那筷子便站着,大家知道父亲回来,遂买了许多纸锭烧着。秦氏还流着眼泪说:“既然是父亲,可不能同母亲作闹,请回去罢。”说了几遍,那筷子偏不倒。俗例是筷子不倒,祖宗不走。大家猜着,想是父亲舍不得走,又烧了些纸钱,仍然不走。各人又不敢硬赶着父亲,谁知汝虎等得不耐烦了,走上前跷起脚来一踢,连水碗滚了几步,哈哈大笑起来。被娘打了一下,他也不哭,笑得跑了。
老太接连病了三四天,时而昏沉谵语。何氏们夜夜点着香,替老太叫了几回魂,总不见效。到第七天上,格外沉重,医生都不肯开方子。云锦同伍晋芳也时常来探问,同洛钟商议,预备替老人家端整后事。那洛钟只含着眼泪不忍心就办,连日算闹得沸翻盈天。汝龙、汝虎也不去上学了,仆人上下也照应不到他两个人。汝龙略解人事,到也常在房里帮着照看。那汝虎生得肥白可爱,亦极会淘气。这一天听见祖母药里要用梨汁,父亲命人去买,他见一时没人答应,自家拿了几十个钱,径跑上街去买梨,也不曾有人留心到他,一直等到大家都吃晚膳,查问起来,那里有汝虎的踪迹。这一惊非小,连忙着人满街寻找,毫无影响,直急得他姑嫂要死。洛钟也自着急,然一心在母亲身上,他也顾不及,只命人分头向各亲友家查问。汝龙见兄弟丢了,只是痛哭痛闹,要自己上街去找。何氏同他姊妹拖着他哭道:“可使不得,已经一个丢了,还禁得你再出去。”
此时云、伍两家已闻此信,命人四处找寻,洛钟急得无法,又深愁母亲听见,便命人不用着慌,休惊了老太,后再慢慢打听小孩子。姑嫂哪里肯依,弄得水米不沾唇,闹了一夜,次日仍然无一毫形迹。第二夜大家坐着,面面相觑,时方三更天气,忽然见一个仆妇,直喊进来说道:“老爷不好了,自己死了。”只一句话,吓得大家真个魂飞天外,魄散九霄。要知后事,且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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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氏便先大哭起来,还是三姑娘骂着那仆妇问道:“糊涂东西,你可说明白了,老爷怎生自杀?”仆妇喘首说道:“我刚刚到后面有事去,忽见院子门关着,我朝门缝里一张,只见老爷面如白纸一般,坐在地上,只是喷血,都将衣服染红了。旁边一张桌子,点上好几枝蜡烛,故我看得清楚,姑太太们快点去罢,此时老爷不知怎样了?”
三姑娘一听,心里明白,然不由的眼睛一酸,那泪珠直滚下来,回头看他姑嫂,想是早经去了,也便起身向后进走去,早见家人们抬着洛钟进房睡下,原来洛钟连日心如油沸,母亲病势不好,儿子又丢了,细想总是自己所作之孽,遂想到割股一层,并不是博那孝子名誉,原思借此一刀,便死了也好,他也并不依着割股方法,拿刀去割那臂膀上肉,只咬牙一刀,将一个中指,生生切下。十指连心,焉得不痛晕过去。其实他刀子飞下时,他中指也就飞出去,自己并不知道。及至家人们赶紧请了外科医生来,上了药将痛定住,他才醒转,命人找那手指,煎汤给母亲喝,合家点着火把,将一个院子翻转来,也不曾见个指头。
三姑娘暗地命人哄着他,说已经煎好,给母亲吃了。说也奇怪,秦老太便从这一天日有起色。洛钟闻得也甚欢喜,惟家中内外科医生,忙得十分热闹。何氏、秦氏、三姑娘等人,才算放下了心。又思念到汝虎身上,终日泪不曾干。晋芳已经接了三姑娘几次,何氏便也催着她回去。秦氏也为着小孩子累人,见母亲病体已痊,哥哥指创亦好,也就回去了。先是秦老太有时问着汝虎,人人都拿着话瞒着她。后来给汝龙说出,老太只急得寻死觅活,说都是因为我这个老苦命,偏生害着瘟病,把个娇滴滴的孩儿走失。又骂何氏为甚不赶紧找,又命洛钟写着告白满街满巷贴起来。其时上海只有一家申报馆。也便将告白登上,终没有影响出来。
老太同何氏镇日里儿天儿地的哭,平时弟兄两人,一路上学散学,今日仅看见汝龙,自然触目伤情。便过年也不曾热闹。幸亏后来老太得了一梦,梦见汝虎长成,居然中了状元,在街上骑着马游街,老太在旁看着,喜得不顾死活,奔上前要扯状元下马,被状元手下人一推,跌在街上才跌醒了,将此梦说给何氏听,又说常听见古书上多有此等事,小时丢了,一样被官宦人家收去,将来功名富贵,更较在家长大的好。因此婆媳两人倒反欢喜起来,便将那愁肠割了大半。
光阴易逝,转眼又是第三年长夏。那秦氏生的女孩子,已近周岁,学着说话。便是那黄大妈的儿子,亦甚可喜。秦氏每日间调笑孩儿取乐,颇可怡情。一日云锦回来,说洛钟来约他到苏州去,因为何其甫的夫人,病已临危,娘家住在苏州,何其甫请洛钟一行,顺便将他岳母接来。洛钟知道云锦也须到苏州办货,便来纠合他同行,省得路中寂寞。云锦往年,都是托人去办货,今见洛钟要去,也便高兴想到苏州逛逛。秦氏听了,不以为然,意思说六七月间,天气炎热,何必多此跋涉。然而又因为是自家哥哥来约的,不能回他,只得连日忙着代云锦打叠行装,择了良辰,郎舅二人,便过镇江来。依着洛钟,便要搭轮船到上海,那云锦是个安分人,说洋鬼子的船,究竟坐不得,有许多不方便,不如由内河叫只船去。洛钟依了,走了好多天,看看已近阊门,开发了船钱登岸,觅下旅店,次日便访到顾氏娘家,投了信,说定了耽搁三天,同顾氏母亲一齐上路。
云锦便日日到绣货大铺子里发买货物。洛钟在旅店独坐无事,却好离城河不远,将近晚凉,独自沿着河散步。柳阴碧绿,蝉声犹自聒得人耳聋,信步走了一里多远,见河里有一群小孩子洗浴,你捧着水泼我,我激着水淋你,兀自看得好笑,猛不防前边板桥柱下,系着一只小船,忽然听见有孩子叫着父亲,宛似汝虎声音,吃了一惊定睛看去,可不是汝虎是谁。赤着臂膀,带了一个大红兜子,向自己这边招手,连呼连喊,还带着有点哭声。洛钟一听,惊喜交并,正待上前,忽见舱里走出一个老妇,劈头揪着汝虎向舱里掷去,遂不听见叫唤。洛钟神魂一呆,想此船必是拐子无疑,我若向前去问她,她必不认,非唤着当坊地保不可。一转念遂急回旧路,想约云锦齐来。走不几步,脚下都有点发软起来。
事有凑巧,却好云锦迎面走到身旁,一把扯住洛钟,问他何故发呆,头脸上汗直滴。洛钟才觉心志宁静,将适才所见之事,告诉云锦。云锦大惊,说事不宜迟,我同你去,恐迟了贼人开船走了。二人遂飞也似跑至前岸,果然那小船正要荡桨,云锦大呼那小船,不许走开,见那荡桨的是个彪形大汉,生得一面横肉,满嘴是湖南声口,说老子开老子的船,你不许开待怎么。云锦说:“我要在你船上查个人。”
大汉怒起来,居然将船摆岸说:“你们来查,如查不出来怎样?”说着那老妇也站在后梢上骂。云锦见她这般嘴硬,到反疑惑洛钟看错了。洛钟也不及辩白,遂跳上船,嘴里喊着我的汝虎孩儿,你快出来,再一细看,那里有汝虎影子,到看见有三五个小孩子,男女不一,都是面带土色,垂头一声儿不敢言语。横竖不过豆瓣子大的船,知他也没别处藏,自己问着自己,莫不是做梦么?
其时云锦亦已跳在船上,相对默无一言。那大汉便要来扭洛钟,云锦忽然看见有一个女孩子八九岁光景,望着自己努嘴,似乎叫自己揭他身旁一扇舱板。云锦还恐汝虎藏在舱板里,遂伸手一揭。不揭犹可,揭开一看,可怜一个粉团的小儿,早已被强人剁成三五块。云锦吓得几乎跌出舱外,洛钟早看见一颗小头颅,正是汝虎。不由大哭起来。这一吵闹,早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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