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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陵潮 (晚清民国小说研究丛书)作者:李涵秋-第4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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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富少爷那边,请少爷晚宴。那边家人已经到少爷公馆里去过两次,后来知道少爷在这里,还说请少爷早点去,他们少爷恭候着呢。”
云麟听到这话,忙连连摇头说:“不去不去,你快打发那边管家走罢。”这个家人答应了一个是,便下去了。三姑娘笑道:“既是那边等着你,你为何不去?”云麟道:“便去也没有味儿。”朱二小姐笑道:“我知道云相公的心。……”云麟深恐朱二小姐说出别的闲话来,忙望着朱二小姐丢了一个眼色。朱二小姐接着笑道:“他是看人家做大喜的事,心里很不高兴,其实大家总有这一天,这又何必懊恼呢。”
云麟被朱二小姐说得脸上红起来,大家哄堂一笑。旋见那个家人又匆匆上来,向云麟笑道:“适才家人下去,将少爷的意思回复富少爷那边的人。谁知他们管家说他们少爷吩付的,若是请不到少爷,便是个死。他们少爷的脾气,是少爷知道的,还求求少爷体贴他们。”云麟顿脚恨道:“怎么我今天都遇见你们这班人了,早间这边去请我,也是这样说。此刻那边请我,也是这样说。我简直不是甚么少爷,便算我是诸大管家的护法。”说得那管家也笑了,还是执着帖子呆立不动。朱二小姐笑道:“糊涂东西,还不快滚下去,你不听见云少爷允许你们的护法,便是答应肯去了。”那家人方才退去。
云麟延至上灯时分,玉鸾那爷又打发人来催过几次,三姑娘同朱二小姐也硬逼着他,云麟不得已,穿好衣服,刚待要走,三姑娘又命一个家人,送云少爷过去。云麟走出门外,那家人早点好了灯笼,在前面引着。云麟一眼看见上面是簇新写的湖北候补县正堂七个大字,忙命人快替我将灯吹灭了。那家人道:“道路漆黑,没有灯笼怕不好走。”
云麟急道:“这有甚么要紧,便是跌死了,都可使得,我只不要用这灯笼。”那家人也不知他是甚么用意,只得提起灯笼来吹灭,尽着黑头里走至玉鸾公馆门首,早见灯彩辉煌,人马嘈杂。门口的人,见云麟到来,便有人引导着向花厅上走。远远的已听见那丝弦声音,弹得如雨点一般。刚走至阶下,见厅上筵席已齐,众客一例的都站起来,玉鸾迎得上前,拉着云麟的手,佯道:“大哥是恼了咱了,几乎不把咱盼死。你看大家久已到齐,专等大哥光降,方才开席。大哥不怜惜众位弟兄,也还该怜惜这几十枝名花,可怜他们秋水,怕的都要盼穿了。”云麟遂向众人拱一拱手,又望着玉鸾长揖道:“贺喜来迟,还求老弟宽耍”
玉鸾笑道:“大哥又来讲客气,咱今天奉请,岂是要大哥贺喜来的。”二人正在絮絮,那一班少年,早大声嚷起来说:“入席罢!入席罢!我们五脏神都饿得逃了。”于是早一窝风,各人携着妓女,也不待主人安席,纷纷入座。云麟此时也便随意拣了一个座头坐下。玉鸾又命一个雏妓陪坐在云麟身后。家人们穿梭也似的斟酒上菜,一时笙歌嘈杂,拇战飞觞,闹得一塌糊涂。云麟认得那些少年,无非是些县尹文郎,二丞公子,也有会过的,也有不曾会过的。众人忙着轰饮,也不理会云麟。云麟更是孤诣云标,逸情霞举,仿佛泥塑木雕似的。除得酒到杯干,更是一言不发。
诸君,世界上最乐的事,莫过于饮宴了,然而其中却还有个分别。一种是衣冠楚楚,属员陪着上司,上司叫用菜,任是撑肠满腹,也要勉强吃得一两箸。上司叫吃酒,任是头昏眼眩,也要勉强喝得一两杯。脏腑非我所司,喉舌悉为人用。回家来呕吐狼籍,仿佛害了大病一般。第二天还要递个手本,去谢一谢宠召之恩。逢着别人,还要趾高气扬,说某日某日大人厚我。你看我这不是冤枉呢。又有一种,是偕着气味不同的人,虚与委蛇,不笑强笑,不言强言,说出来无非满口寒暄,行出来更是浑身礼数,更有那使促狭的,通同了几个人,哄吓诈骗,逼得别人大醉,以为笑乐,于是一杯酒到了面前,较量毫厘,商量深浅,腮红颈赤,鬓竖发张,虽是朋侪,俨同分敌,蜡烛替人垂泪,奴仆为之不欢。细想起来,这又是何苦呢。所以酒不必过美,畅饮为宜。馔不必过丰,适口而止。到是花前月下,遇着几个知己随意小酌,狂则痛谈时事,人无责言呢。则密叙幽怀,各无嫌隙。若其不能得此,则无宁呼皂隶与痛饮,引牧竖为知心。聆其坦率之词,颇具天然之趣。云麟未尝见不到此,特是碍着玉鸾,苦苦敦请,勉强来此一行。其实这一夕之间,几乎不把云麟头都磨白了。酒已及半,众人神态越发不能入目,或是喧争笑骂,或是抱着妓女坐在席上,摸乳咂舌,不像云麟将那个雏妓撇在脑后,也不同人家讲话。人家唱起曲子来,他也似听非听。
歇了一刻,云麟再忍不住,趁众人哄乱之中,自己早立起身来,跑入旁首一个洁净书房里,向炕上一躺,觉得微微躁热。又将外面袍子脱了,只穿了一件飞红洒花的小棉袄。朦胧双眼,忽见门外一闪,有个女郎跟进来。云麟此时,正是心绪恶劣,又多饮了几杯酒,也不理会外面进来的是谁,他只管背着脸睡他的。那人走至身旁,将云麟摇得几摇,笑道:“睡在这里,怕受凉,他们知道你逃席,是要罚酒的,还不快坐起来。”
云麟掉头一望,正是适才坐在自家身后的那个雏妓。见这书房里没有人,不禁也就伸手将她的玉腕轻轻握住说:“你叫甚么名字?今年几岁了?我适才在席上不好意思同你讲话,你不要怪我。”那雏妓笑着便向云麟身旁一坐说:“我叫红珠,今年岁了,少爷可是姓云?”云麟将头一扭说道:“奇呀,你怎么会知道我姓云?”红珠又掩口一笑道:“少爷是进过学的。进学的人,红报纸街上都贴满了,我有甚么不知道。你不常在我们队里走动,到还比我们腼腆些,怕跑惯了,就不老成了。”云麟被她说得脸上一红,旋又将手放下,跳下炕,披起袍子望外就走。红珠一把扯住云麟的手笑道:“此处很清净,我们在这里谈话好不好?跑出去干甚么?”云麟急得笑道:“刚才你不是说的逃席,他们要罚我的酒,如何这一会子又叫我不要去了?”红珠又是一笑。云麟见红珠很是娇俏,也便并肩坐下。红珠道:“你几时到我那里去坐坐。”云麟道:“你家在那里?”
红珠道:“我是在人家搭班的,你若是怕声名要紧,你最好一径到我家里去访我。我家住在北门城外,那里有一座送子观音庵,走过这庵不到十几步,有一处编着竹篱,沿着竹篱全种的是些红白芙蓉,紧靠门首,有一株大橘子树,你约个日期,我一定回家来等你。但是我不曾到家,我有个姐姐她叫妙珠。你会着她,但说是红珠叫你来的,她自然会接待你。”
云麟点点头。红珠道:“究竟是几时去呢?就是明天罢。”云麟又点点头。两人正在呢呢私语,猛听得厅上玉鸾骂起家人来,说:“云少爷呢?你们通是死的,不曾看见。”云麟急便撇下红珠,说:“不好了,他们闹起来了。”忙飞步赶至厅上,见筵席已经将散,笑对玉鸾道:“我在你那个书房里歇得一歇,到累着你着急了。”
玉鸾见云麟出来,也就无语。是时各妓女都纷纷上轿,红珠临行,又微微望着云麟一笑,云麟羞得将头低下来。玉鸾瞧出神情,不禁拍手大笑道:“奇呀,你们是几时联络上了?不相信大哥坐在外面,好似目中无妓似的。谁知大哥心中却有妓呢!”云麟含笑道:“是她寻我来的,我却不大理会她。”座中有一个少爷道:“红珠这孩子,也没有甚么出息。别的还罢了,只是应酬这一层功夫,她却没有,我们就不大很喜欢她。”玉鸾笑道:“她偏生赶着我们云大哥,怕不是情有独钟呢。”大家又笑谈了一阵,别人也都散了。
云麟刚待要走,玉鸾拦着道:“大哥在此稍坐坐。”云麟答应了,玉鸾俟诸客散后,重将云麟引入自家一个卧室里。命家人将普洱茶浓浓的泡了两杯,又陈设了许多解酒果品,云麟遂随意躺在一张皮椅上。玉鸾一面跷起腿来,叫家人替他脱靴子,一面笑道:“主人很不容易做呀。咱今天头都被他们闹昏了。”云麟忽然一笑。玉鸾道:“大哥为甚笑咱?”
云麟笑道:“我笑你今天便嚷斗昏了,还有昏的时候在后呢。”玉鸾也笑起来。云麟又笑道:“今天几乎有一件事对不住你。”
玉鸾道:“大哥此话怎讲?”云麟道:“今日我在姨娘那边,他们请我替你的夫人填年庚,我老实便将我的年庚填上了。”玉鸾笑道:“照此看来,大哥岂不失了便宜。”云麟笑道:“幸亏好,我同我们姨妹是一样的年庚。”玉鸾惊道:“有这样的奇事,当初大哥为何不同那边结亲呢。”云麟听到此,不禁脸上一红,从丹田里叹了一口气。玉鸾在这个当儿,一叠连声命旁边伺候的人,都一齐退出去,自己挪了一挪,向云麟身旁坐着低问道:“咱有一句话,久已想问你。咱隐隐听见人说,大哥同那边本有婚约,可真不真?咱们都是至好,有话不妨明说。”
云麟又叹了一口气。玉鸾道:“后来怎么样搁着不谈的呢?”云麟又叹了一声,那声气便有些哽咽,说道:“只是一个贫字累着人耳。不瞒你说,岂但有约,我家聘礼都预备好了。不料半途上会出这岔子。” 玉鸾笑道:“你的姨妹心里觉着怎么样呢?”云麟此时正在酒后,心中又抱着无穷怨恨,遂也不顾利害,大喝道:“论她的心,总算是同我一样。只是她那祖母,硬生生从中作梗,怕她芳心碎也抱着多少委曲呢。”玉鸾又问道:“照这样看来,大哥同你这姨妹轻怜密爱,想不止一朝一夕了,近日来可还常常相见?”云麟含笑不答。玉鸾察看到此处,不禁站起身来,走至自己一张书案上,拿起一枚镇纸的玉狮子,摔成两截大喝道:“我好恨呀!”云麟被这一喝,方才知道适才的话说得大意了,忙站起来。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第三十四回春生雪地幽室结同心义薄云天空门惊祝发
云麟此时偷眼看见玉鸾面红颈赤,鼓着两个小腮儿,一言不发,像是思索甚么事儿光景,心中十分懊悔,倒把适才吃的酒,全都吓醒,觉得自己说话,太不审慎,怎么说出这些嫌疑来了。刚待上前陪罪,猛又转念恨道:“论你我的交情,虽算不得个如胶似漆,然而也当得起忘形两个字了,怎么白白的说了两句顽话,你便拿得下脸,使出你的公子脾气来,其实讲平日的情分呢,大家就多聚聚也使得,若是不讲情分,撒手便撒手,这也不用气得这个形状。云麟想到此,转气愤愤的,也不同玉鸾作别,径自想走出去。玉鸾见云麟要走,猛走得近前,一把将云麟手扯住,依然推至那张椅上坐下。气急败坏的喘着问道:“咱有一句话要问大哥,大哥同咱可算得是至好不是?”
云麟冷笑道:“怎么不算至好呢!不算至好,我适才也不敢放肆说那些话,累得你生气了。”玉鸾狂笑道:“好了好了,大哥既许咱是至好,大哥却不能逼着咱去做狗彘。”云麟听着他这没头没脑的话,也猜不出他是甚么用意,便答道:“你歇着罢,看你急得头上青筋都暴涨起来了。”玉鸾跺脚道:“初次谈这亲事,咱就知道咱的母亲太卤莽了。切记得咱们那天第一次相见,咱的母亲扯着你那姨妹,说给咱做媳妇儿罢。咱其时便偷眼瞧见大哥坐在旁边,声色俱变,咱又留心看看大哥同你那姨妹,真是如花似玉,天生成的是一对儿,咱心里还暗暗羡慕。后来糊里糊涂,不知咱的母亲怎么,便同那边真结起亲来了,咱还诧异,为何大哥府上终不曾同那边提过这件事呢。总怪咱年轻脸嫩,后来也不曾问及大哥。若不是大哥今夜酒后说出心事,咱一世做了狗彘,还在梦里。好大哥,咱是决意不娶你那姨妹了。今日的喜事,咱敢说咱这边全是替大哥做的。大哥若真是爱咱,把咱的狗彘名目,就此消除。咱便感激不荆若是大哥拘着俗见,不肯允许,咱也没有别法,咱便将咱头上这万缕情丝,一刀斩尽,去做和尚罢了。咱句句是肺腑之谈,咱若有半句虚言,皇天在上。……”便将手随那摔断的玉狮拿过来说:“咱将来就像这玉狮结局。”说着,气嘘嘘的一屁股瘫在椅上。云麟此时听着玉鸾说话,好像打雷似的,轰轰的震入耳朵里,震得浑身惊战万状,好半晌回答不出一句。两个人转呆呆的坐着,你望着我,我望着你。望了一会,云麟再也没有话说,猛的扯着玉鸾双手,不由呜呜咽咽痛哭起来,含泪说道:“好兄弟,我很感激你。你的心事算我感激就是了,你的议论却千万不能当真,怕伯母知道,要责备你的。”
玉鸾大声叫道:“母亲呀,她总不能逼着咱去做狗彘,大哥再不用推辞了。若再推辞,我今夜便是个死。咱虽然不知道甚么道理,这血气两个字,却是咱们少年人不可少的。你想你本来有成约的一个妻子,咱生生跑来夺了,咱敢是个强盗,咱怕强盗也还不肯做这等事呢。”云麟道:“话虽如此,只是我目下也聘了妻子了。便是你认识的那个柳春的妹妹。”
玉鸾拍手笑道:“这一说更加好了。柳府的小姐,大哥便让给咱,咱明天便逼着母亲去说。伍府上的喜期,是已经择定了下月二十四,这一天大哥便将你那姨妹娶过去罢。大哥若是需甚么费用,咱便着人送银子过来。”云麟点点头,拭泪说道:“这件事还须从长计议。……”此时室中两人一会儿谈说,一会儿涕泣,外面那些仆人,并不知道他们葫芦里卖甚么药。停了一歇,见里面不大有声息了,才一个一个的趑趄着走至室外。内中有个家人将头一缩嚷道:“阿呀,好大风呀。”云麟在室中听见这话,再侧耳听时,果觉得西北角上虎吼的起了大风。天井里几株梧桐树,还有些枯叶子在上面,被风得像潮水一般,沙沙作响。云麟忙辞了玉鸾说:“夜深了,怕天色不好,我须得赶紧回去。”
玉鸾便着人护送云麟,临行又叮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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