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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陵潮 (晚清民国小说研究丛书)作者:李涵秋-第7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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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水里寻了一柄雨伞,冒着狂风暴雨,向后边去了。石茂椿笑道:“此刻壁上钟点,已经五点多钟了,这雨如何还不肯住,”毕升道:“大人肚腹,应该饥饿。”回头又对旁边的人说道:“你们去命厨房里开一桌饭菜来。”
侧首有个家人哭丧着脸说道:“回老爷的话,小的们不待老爷吩付,早经向厨房里催过几次,无如此时厨灶全都浸在水里,也没处燃火,那里来的饭菜呢。”毕升叹了一口气说:“无论甚么东西,权且拿来充一充饥罢,可是饥不过了。”那个家人不得已,停了一歇,手里捧出几个陈馒头来。说委实没有可吃,这几个馒头,请老爷同石大人权且充饥。一等雨住了,再行设法。”石茂椿笑道:“好好,拿上来罢,我不肯吃你们老爷的麻油汤,谁知倒吃了你们姨太太两个肉馒头。”
众人大家一笑。石茂椿一面吃着馒头,一面笑道:“这一场雨,我到想起一件事来。上次城里一带地方,街道低洼,遇头几场小雨,便行淹没,我曾经提倡,想捐一捐他们修理街道,谁知那些店铺造我的谣言,说我将凡有的捐款概行吞没。此次便竭力同我反对,我恨这一班人深入骨髓,这一场雨之后,不管他们答应不答应,老父台严严的出一张告示,每户无论贫富,按着人口,每一个人叫他们出五百文。不淹的地方,也按着人口,一个人叫他们出五百文。你道为甚么不淹的地方,也叫他们出五百文呢?须知他那里不淹,可知淹没地方的水,便全是他们灌注来的,以邻国为壑,尚且不可,以邻居为壑,倒反可以吗?他们若再有半字不答应,父台尽管差人去捕捉他们,他们百姓是最怕官的,包管妥妥贴贴,将钱送得出来。”说到此,又附着毕升耳朵道:“至少你我每人三千串文是稳稳到手。”
毕升笑道:“就是就是,外边的事,大人主之。里边的事,卑职自然效劳。卑职此时心里还烦扰得很呢。今年这一次下忙,包管又减了成色,那些王八蛋的农民,还怕不拖泥带水的上来报荒。甚至本没有甚么损失,他们便没命的信口乱报,巴不得豁免了他们钱粮。大人你是知道的,做州县的,不想在钱粮上生发生发,不如家里去吃粥了。又为甚三分二分左借着利债来捐官。这是一层。第二层这信息传上去,上头又要闹放赈了。卑职老实的专为这些事忙罢,忙得好呢,不见得有甚么保举,忙得不好,百姓是百姓的怨言,上司是上司的申斥,可就吃不了这冤枉了。”
石茂椿笑道:“父台毕竟是个初任,其中的利弊,还不甚透澈,若进到放赈,怕不是替父台大大添一笔出息。只消将赚的款子,在上司衙门里通通送一份厚礼,包管再没有批驳。至于百姓,他同你有甚么瓜葛,他饿他的死他的,你一概给他一个不睬。他来报荒,你有的是板子,每人屁股上给他数上一千八百,他便真有荒,也不敢上来报了。你照常征你的钱粮,钱粮不旺,你就比差,差人吃比不过,还愁他不会催逼他们。只消遣差人下乡三次五次,包管那些百姓搁不住他们催逼,卖儿卖女,也须来完纳钱粮。他们咒骂,听他们咒骂。几曾见做官的,会被百姓咒骂死的。”
毕升哈哈大笑说:“妙计妙计!。……”刚要再望下说,忽然先前进去探访水势的那个家人冒着大雨,气急败坏向水里奔进来,说:“禀上老爷,后面水势淹得有七八尺深,太太姨太太都扒上床顶坐着,小少爷不知轻重,一个猛不防,从床顶上跌入水里,家人们忙着抱起来,已是不知人事,想没有望了。此时水势,还是有增无已,太太哭得要死,也要投水。经婆子们扯着。请老爷快进去劝劝太太。”
毕升听到此,早经吓得魂飞天外,嚎嚎的痛哭。好在当这风雨交加时候,毕升再是哭得利害,不过在那万籁之中添了小小一层声浪。石茂椿依然坐在旁边,一千八百的打算捐输百姓,忽然看见毕升站起身想望里走,忙一把扯着他的袍袖。说:“老父台你看这一次水灾,明天上街去写捐,还是父台这里派人呢,还是我们绅士包办。”毕升哭道:“一切交给大人办罢。卑职的儿子已是死了,此时方寸大乱。……”
石茂椿笑道:“父台死了儿子,我何尝不知道。但是这算得甚么,只要有钱,还愁没有儿子么。老父台不过多拚着买几个如夫人罢咧。”说着又拍手笑道:“我这话不打紧,又要吃你现在那个如夫人骂。”毕升也不暇再和石茂椿谈心,命一个家人驮他在背上,匆匆奔入后面去了。石茂椿没精打采,一直等到夜晚,雨势稍息时辰,这才乘轿回家。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第四十八回别恨满琴书挹秀轩中成旅客吟场森剑戟消闲录上感诗人
且说扬州这一场大雨,据父老说起来,已有六十多年,不曾遭此水荒。雨止之后,将一个扬州城,通通浸在水晶宫里。深的地方,足足有四五尺。就是极浅,也还一尺二尺不等,居民叫苦不迭。大家搭起板架猴在上面,大有上古构木为巢的景况。登高一望,万家断了炊火。虽在夏末,早似深秋。萧条气象,惨不忍见。次日便有人传说离城四五十里淮子桥出蛟,那水头漫得有二丈多高,淹死居民不计其数,房屋牲畜更是不消说得。因此城里的百姓,到反觉得徼天之幸。足足挨了半个多月,那水势方才退尽,仍旧安居乐业。
谁知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刚才闹过蛟水,馀波未已,猛然间在七月十五这一天,合城的百姓,又惊慌起来。你道为的甚么缘故呢?原来扬州府内,本是分着新旧二城,那旧城城边有一条兵马司巷,巷里有一座茶水炉子。这一晚,刚走来一个老婆子拎茶,忽然从脚边冒起一股红水,惊得那婆子怪叫起来。再看看那股水,鲜红无比,依然向上汩汩的冒。老婆子腿上沾了几点,便突然红肿。这个当儿,便聚拢了多少人惊奇诧怪,指东画西。忽然又有人叫唤说:“不好不好,这里又冒了这里又冒了!”一连便是几处,都冒的红水。风声传布,一时间早惊动合城百姓。蜂拥着都来瞧看奇文。将一条兵马司巷,挤得水泄不通。大家纷纷议论,有的说是这地下曾经埋过私生孩子,千年不朽,便会生此怪异。有的说这家茶炉子,应该降生贵人,巧巧茶水炉子有一个妇人,正怀着孕,人又说她孕了三年不曾生育。这红水便因她而发,非得将这个妇人杀了,不足禳此灾异,可怜吓得那妇人怪哭。有几个略解事体的,便议论着说:“这些话未免太荒诞不经。在我们看来,怕这地底下,必是又要出蛟,保不定这蛟已将地上翻松,上边只剩得薄薄的一层地壳,只要接着天上雷雨,那交自然会腾空而去,该是我们百姓遭劫。前次不曾淹死,此次应该逃不掉了。”
这一番议论还不曾讲完,奇怪那些拥挤着观看的人,一声阿呀,早都抱头鼠窜纷纷四散。忽然将一条兵马司巷,空荡荡的露得出来。原来大家因为听见这地土已被蛟龙翻空了,深愁坠落下去,故而纷纷逃走。又加着大雨之后,人心是被水吓慌了,听说又要出蛟,从这一夜里便有多少富户,翻箱倒笼,携男抱女,扒在城墙上面躲水。幸亏那一夜还是星月咬洁,没有一点云影,次日叫声惭愧,依旧安然回来。这兵马司巷里,终究没有人敢进去走动。当时城守各官便将这巷闭塞了,连日命人用铁签子去试探地土。可怜人心惶惶,眠不安席,一连数日,只要天上起了些微雨势,大家便都啼哭起来,以为没有命了,预备逃生。甚至有赶着迁居到外方的。
然而在下这部书,既不是地理志,又不是风俗史,正自不必替一班百姓记那无意识的举动,却要在这里面寻出一条线索,使读者心地豁然。这一条线索却又遥遥牵搭到伍晋芳那里。读者须记得伍晋芳此时正在湖北候补。他虽然没有泰山般的倚靠,一时不能得优差肥缺,然而他有的是钱,只消捧出白花花的银子,拣那在省城里几个红道台巴结巴结,银子虽然不会说话,道台是会说话的,便替他在督抚面前游扬起来,居然不上半年,上头便委他在善后局里当个收支差使,虽然不是甚么上等的调剂,只要安安稳稳的做去,到还可以做得长久,不比厘金筹饷那些阔差,是人人竞争的。
伍晋芳到也心满意足,镇日在局中办事,公馆里的杂务,全行交给林雨生料理。林雨生此时已将他妻子巴氏及他的儿子,都接到湖北,在公馆邻近处所寻了一所房屋,丰衣足食,决不似先前的林雨生了。伍晋芳有时回了公馆,小翠子便催他去接家眷。伍晋芳总是怕小翠子受朱二小姐的气,迟迟疑疑,不肯答应。这一天,忽然在报纸里检出一张上海的《千锤报》,上面载着扬州发水的事。那访事员是捕风捉影惯了的,又未免说得利害些,几乎说是扬州城全行淹没,无一人能庆更生。晋芳不觉大惊,慌慌张张拿着报纸跑入里面,望小翠子顿脚说:“不好了,不好了,我们扬州出了祸事了。”便将报上所载的话,全行告诉小翠子。小翠子吓得哭起来,埋怨晋芳说:“我屡次劝你接他们出来,你总是不肯相信。虽然报上的话不见得当真,然而也不可不虑到这一层,若果然有个一差二错,。……”
小翠子说到这句,便不忍心再望下说,只管拿着手帕拭眼泪。晋芳叹气道:“终是我做事太没有振作,如今也不必怨了,先打一电报到家里,探问探问要紧。”说着,又跑到前面,吩付林雨生去打电报。好容易等到第二天有回电寄来,说是水势虽然浩大,却未曾损伤人口。晋芳这才放心,便决意接家眷到湖北。痛痛切切写了一封家信给朱二小姐,叫她料理家中箱笼什物,拣个好日子,率领家人们随轮船到来。若是能请舅爷洛钟伴送更好。倘若舅爷衙门里不能分身,我处便着林师爷来接。朱二小姐接到此信,快乐得甚么似的。便欢欢喜喜拿着信来给三姑娘看,说请姐姐快快回去同舅老爷商议。商议定了,便好择日起身。据三姑娘的意思,老实不愿意离这扬州。却又不好驳回朱二小姐,便冷冷的说道:“他这主意也好,但是我们须禀明母亲,若是母亲肯去呢,我们做媳妇的自然跟着走。若是母亲不肯去呢,我就在家里陪着母亲。最好妹妹带同小美子先去。”
朱二小姐冷笑道:“姐姐又来了,姐姐不去,我又赶着去做甚么呢?既姐姐这样说,我就先去告诉母亲再说。”说着站起身就走。三姑娘也自觉适才言语说得太冷淡了,便笑道:“多陪你一路去。适才仪儿拿了一本《再生缘》,说是母亲叫她唱的,此时想还在那里唱,我顺便也要唤她回来,今年这几盆兰花被水浸得透了,好容易这几天才趁着日头晒得半干,她说傍晚去浇豆壳水,她敢是又忘记了。”
朱二小姐听三姑娘肯同她去见卜氏,心里方才转嗔为喜,笑道:“这累赘的花盆子,难道还巴巴的带到湖北去。”说着笑嘻嘻同三姑娘走入卜氏那一进屋里。谁知淑仪却不曾唱书,正逗着小美子将五月节玩的龙船拆卸下来,放在天井东北角上一洼积水里,用竹竿乱撑,引得小美子拍地哈天的笑,便连奶娘扯他都扯不住,卜氏正倚在湘竹栏杆上看他们小姊妹游戏,抬头一望,忽见天上又生出一朵黑云来。卜氏忙合掌向空祷祝道:“我的好菩萨,可是再下不得雨了。”刚说着这话,朱二小姐已走得进来笑道:“娘不要怕罢,他有信回来了。他已经知道扬州闹水,特地接娘同我们到湖北去。难得他记挂着娘,娘不可拂他这意思。”
卜氏笑道:“奇呀,怎么扬州闹水,他那里就知道了。如今水已退尽,他又为甚么来接我们呢,他敢是还不知道水已退尽吗?好儿子,你快写一封信去告诉他,说扬州闹了半月的水,目下是久已平静,叫他不用耽心。至于到湖北这一层呢,我这残年风烛,又船呀车呀,闹什么把戏。我自小儿便听见人说湖广三千里,不是轻易走得到的。我说句不顺遂的话,我这老骨头不要埋在半路上罢。”
此时淑仪听见朱二小姐说她爹爹要接他们到湖北,忙撇下龙船,也走入屋里来。朱二小姐听见卜氏这一番话,不禁大大扫兴。气得一言不发,转向桌上拿起那本《再生缘》背着脸去瞧看。三姑娘眼快,早见她粉脸上一条一条的珠泪,成串儿落满衫袖,兀的暗暗发笑。大家正鸦集无声的时候,忽然在这后檐外边过一阵好风,觉得街市上轰轰烈烈的人声嘈杂。卜氏婆媳们大大吃了一吓。接连外面便有几个仆人,仓皇失措的跑进来说:“我的好太太可是不好了!这城里又发蛟水!”卜氏被这一句话,真个将三魂提出脑门,忙惊问道:“这是怎么说,水在那里呢?”那几个仆妇便指东画西将旧城兵马司巷,忽然发起一股红水的话连篇累版的说得有声有势。卜氏早吓得手足无措,口里只管念着人离难,难离身,一切灾殃化为尘的白衣观音神咒。转是朱二小姐气愤愤的,将那本《再生缘》狠命向桌上一搁说:“该应要死在这扬州城里,这也是没有法儿。”卜氏急得涕泪交流说:“菩萨保佑今夜不要发水,明天赶快收拾动身,这扬州我可是不敢住了,便依你们到湖北去罢。你们也不必尽站在这里,且各自回房去掳掇掳掇,细软什物,随带着走。至于粗重家伙,总拖来搁在家里,派几个家人看守。只是没有一个男人送我们上路,全靠着伺候的人怕不便。”
朱二小姐笑道:“娘这个不必操心,他信上写明请那边舅老爷同我们做伴。”三姑娘道:“话虽如此,只是怕他不得分身,我便今晚回去,同我们哥哥商议。”淑仪在旁插嘴道:“这件事情太匆促了,娘又忙着回去,又忙着回来,万一舅舅真个有事,不是又徒劳往返。我心上到有一个人呢。”卜氏道:“好乖乖,快说快说。你心上的人是谁呢?”淑仪嫣然一笑说:“更还有谁,便是云家哥哥。”卜氏沉吟道:“他还是个孩子,他母亲如何放他出去。”三姑娘笑道:“不错,我到忘记了,不多几日前,姐姐还同我讲,说是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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