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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陵潮 (晚清民国小说研究丛书)作者:李涵秋-第9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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胸脯说道:“王二爷,你是明白的,一个人再不要向门缝里看人,将人看扁了。一百件没用,总有一件有用。”王二笑道:“二老爷金石之言,小的不敢同二老爷多谈,小的去去就来。”

  林雨生依然转入门房,刚要再问巴氏的话,猛然听见门房外边,大嚷起来。有五六个人的声音,林雨生转吃了一吓,只听见内中一个人骂道:“你们这些死不了的奴才,一共也不曾安着魂灵儿,自己家里一个滴滴亲亲的二老爷,比你老爷亲爹,须还要尊重些,为甚么你们这些奴才,将二老爷安置在这个地方,潮湿又重,若是叫二太太以及小少爷弄出病来,叫我心里怎么过意得去!”一面说,一面又大笑进来说:“料想我们老弟及我们弟媳妇,断不计较这个。糊涂奴才,还不快快将二老爷箱笼、铺盖、桌椅、夜壶、便桶,一古拢儿替我请入上房里去,拣一处又背风又透光的房间,陈设妥当。我们有好多年不见了,魂儿梦里,那一夜不提起老弟。”

  林雨生见是林大华,又见王二爷紧紧站在他身后,他是个聪明极顶的人,有甚么不瞧料到十分,也忙含笑迎上来说:“大哥不必费心,小弟是刑伤人犯,岂容久占大哥的衙门,承大哥昨天教训,兄弟已在外面寻好了房屋,连夜便要搬出去,还求大哥体谅。”

  林大华呵呵大笑,扯着林雨生的手道:“愚兄的顽话,老弟居然当真。莫说老弟在湖北毕竟做着现任的官府,断没有刑伤的道理,若是老弟转将愚兄的顽话,来责备愚兄,愚兄也没有别的法子。衙门中现成的是板子,愚兄只好俯伏老弟台前,任老弟打愚兄多少屁股。愚兄也断不敢抱怨。”说着又望手下差役骂道:“你们还不替我老爷在二老爷面前求情。”众差役答应了一声,一齐跪下。嵇氏此时也从上房跑出来,早率领多少仆妇,将巴氏及小稳子簇拥着到后面去了。林大华命人在酒馆里喊了一桌燕窝酒席,殷殷勤勤推林雨生夫妇上坐,又逼着小稳子坐了,自己便同嵇氏亲执酒壶,立在下面斟酒。林雨生赶忙立起身来问道:“大哥今日忽然以盛席款待兄弟,必然有用兄弟的去处。咳,大哥看祖宗分上,我们总算是兄弟,只须在那个生气时辰,少骂得一二句,正不用此刻这番做作。至于兄弟呢,有能替大哥效力的地方,无不效力,务必请大哥夫妇一齐坐下来,才好谈心。”

  林大哥只是谦逊着不肯坐,后来被雨生夫妇逼迫不过,才同嵇氏卑躬屈节的坐在下面相陪。吃酒时辰,林雨生不觉滴下泪来说:“大哥今日自然为的是杨状元家一案,昨日初次会见大哥,不是特地来告诉大哥的。大哥只为金镯一句顽话,便恼了,要逐兄弟夫妇出门,兄弟那时候一口气,便恨极了大哥。想不到这一会还能同大哥吃酒,不但吃酒了愿,大哥夫妇由此还可以留得性命,这未始非祖宗保佑。”

  林大华听见雨生的话,觉得蹊跷,笑道:“哥哥为保全这小小前程,知道老弟能施法力,所以求老弟看祖宗分上,帮愚兄一臂之力。至于性命二字,谅还不消过虑。”林雨生从鼻里哼一声,又低头呷了一口酒,冷笑道:“大哥保得住这性命,就可以保全得前程。若是保不住前程,也就莫想保全得住性命。大哥你可知道革命党布满了全城么?当时官场听见革命党三字,好像病人见了鬼一般,顿时魂飞天外。”

  林大华不禁抖起来说:“兄弟当真?”林雨生道:“当真不当真,大哥明日便可以见分晓。”林大华越发惊慌道:“难不成明日便要举事?”林雨生道:“不举事更待甚么!你要晓得那杨状元家里的案,就是他们同党做的。”林大华抖道:“这这这可怎么好?”席间嵇氏同巴氏,也就惊慌起来,仆役们都在背后纷纷议论。林雨生笑道:“大哥休得惊慌,兄弟既然告诉了大哥,断不叫大哥吃亏。我们且缓吃酒,分付当差的,快预备两匹好马。县太爷没用,不必去理会他,我同大哥连夜向府里及司里走一遭,还可以不至出意外之变。”

  林大华道:“愚兄此刻魂已不在身上,一切任凭老弟主张罢。”好个林雨生,便同他哥哥大华,带了两名精细能干家人,跨着马飞也似向盐运使司,及扬州府里报告秘密。便在这一夜之间,不动声色,轻轻的将个革命首领富玉鸾绳捆索绑而来,把一天祸事,霎时消灭。富玉鸾既已就擒,他那些同党,本没有甚么一定政治思想,便也不敢妄动。第二天盐运司亲自鞫问富玉鸾,铁锁郎当,他做梦也想不到是林雨生替他出首。及至上了公堂,一眼看见林雨生便坐在各官下首,心中暗暗惊疑。运使问了他几句,他便侃侃侧谈,毫不隐讳,并在堂上劝说了各官一番,各官见他照直供认,也不曾用刑。

  这个当儿玉鸾见堂下忽然又牵入一个人来,仔细看时,这一吃惊非小,原来不是别人,正是云麟。可怜云麟吓得面无人色,踉踉跄跄,任人拖曳。富玉鸾暗暗急道:“这是打那里说起,为甚又罗织到他,这不是我坑了他么?”两个眼睛便钉在云麟身上。……原来林雨生做了眼线,既将富玉鸾擒获,又开了一个名单,是昨日在严村里面入会的,只要是他认识的人,都把名字写上去。幸亏柳春、明似珠连夜的得了捕捉党人的信,知是不妙,旋即逃出城门,只云麟苦不识高低,正坐在家里,忽然三姑娘打发了几起家人来请他,他母子不知何事,云麟只得赶到三姑娘那里,猛见三姑娘及淑仪哭得像泪人一般,中家什物颠倒错乱,像被人打劫了去,问及缘由,才知道富玉鸾被官府里当做革命党捉去。云麟兀自失惊,谁知一班捕役早到过云麟家里,秦氏老实不合告诉他云麟在伍公馆里,这捕役们便在伍公馆里又将云麟捉得去了。大家知这革命党的罪名,断然没有容着他的头还安在颈项上的。

  秦氏得了这个消息,有甚么不哭死过去。便是亲友们也不敢来慰问,怕有干涉。何其甫更吓得胆打屁眼里溜出去,连夜检点自己家里,如有云麟一张字迹,也赶来拿在火上烧了,并遍告诉众学生说云麟不曾从过他上学。美娘不由也在旁边跌脚叹道:“云家相公好一个清秀孩子,怎么。……”刚说得半句,忽的腮颊上着了何其甫一个嘴巴,骂道:“你这贱人,你难道认得姓云的,你不要命,我还要命呢。”

  美娘忍着痛,见何其甫说得郑重,也就不敢再讲甚么。且说云麟上了公堂,早已昏昏沉沉。堂上的官百般诘问他,他也没有甚么辩白,像是失了魂一般。运使问富玉鸾道:“这人可是你的同党?”玉鸾冷笑道:“他姓云,单名麟字,他是个忠厚读书的人,同咱们到是亲戚。至于同党呢,咱们同志也断没有这种不济事的脓包。你们看他这光景,也就该明白了,快放他走,千万不可累及无辜。”运使点点头,又望着林雨生说道:“怎么你的单子上也开着这人名字呢?”

  此时林雨生洋洋得意,转恐因为这事,运使疑惑他办事不周,暗想一不做二不休,忙立起身禀道:“小的假装入党,还是此人引进。天下岂有在一处议论机密,还说不是同党的道理。在姓富的此时多开脱一个人,将来便多一个人替他报仇。在小的看,此时多枭斩他一个人,将来便少一个人同朝廷做对,还求大人做主。”运使又点了点头。富玉鸾先前还猜不准是林雨生替他出首,到此方才明白,不由冷笑对着林雨生说道:“奴才奴才,你记不得你那时饥寒垂毙,夫妻儿女,在咱公馆前讨些茶饭,咱一手提拔交给咱的岳翁,你才有今日,倒不料你竟肯恩将仇报。”

  林雨生也笑道:“少爷可不用提起前事,少爷前日提拔小的,不过是私恩,小的今日出首少爷,自信是公义。朝廷深仁厚泽,二百馀年,少爷如此做出来,上既负君,中便负亲,下又负身,所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者也。”说着将两只腿弄得抖簸起来,俨然眉飞色舞。玉鸾叹了一口气说道:“好好,我但祝咱们中国的人不要都像你这姓林的,或者还有振兴的日子。”又向着云麟道:“大哥,如此世界,虽生犹死,咱们便一同去罢。……”

  当时运使便同一府两县,将此案详细打了一个电报到南京省城,不多会已得了回电,命将该犯押解来省,讯明正法。府县登时忙坏,连夜的备了文书。因为他们是重要犯人,怕路上有同党伙劫,又在扬州营里挑选了四十名丁壮押送。第二天清晨早,前呼后拥的,将富玉鸾及云麟从狱里提出来上路。谁知事出意外,四十名丁壮提心吊胆,走出了城门,猛然城门旁边窜出一丛人来,拦头截住,丁壮里面,便有人喊叫起来说不好,大家逃命罢。急时转身,不防备那一丛人哭声早震天动地,原来并不是来劫取他们的,却是秦氏、黄大妈带着女儿绣春媳妇柳氏三姑娘带着淑仪,知道他们这一出去,断然保不住性命,整整哭了一夜,此时又赶在城门旁边相送。丁壮们这才放心,便大声吆喝,举起刀柄子来便要砍打。这一群人那里怕他,就地一滚,都滚到面前。

  富玉鸾面色铁青,只拿眼睛望着淑仪,似乎叫她赶快回去,不用抛头露面。云麟看见秦氏,只喊出一声娘,早昏晕过去。及至醒来,已同富玉鸾相对坐在船舱里,直向金陵进发。只快活了一个林雨生,运使赏他办事灵敏,便交给他一个札子,叫他当秘密侦探员,月支薪水一百两,驻在上海,专司稽察行旅有无革命党出入其间。林大华记功一次,保举知县,遇缺升补。读书诸君,读到此处,虽然有发声浩叹,骂天道无知的,其实正自不然。林雨生穷凶极恶,似乎天反竭力去成全他。要晓得在有道的看来,人生无百年寿算,似此电光石火,终有撒手之时。富玉鸾及云麟,虽然行将身首异处,明正典刑,然而他们鼎鼎大名,到是千秋不朽。若是把眼光放远了去看,富、云二人,死既不必呼冤,林氏弟兄,生又何足为重。

  闲言休表,我且将富玉鸾及云麟临难的情形逐段写出来,给诸君看罢。扬州抵南京的水程,用小轮拖着不到一夜便抵了码头,这四十名丁壮,一直将二人押至江宁府衙门。且说当时那南京制台,正是个旗人,姓意名海楼,是从南京驻防护理制台的,生平最恼的是革命党,说革命党口口声声排满,显是同他们旗人做对,凡遇着革命党,无论首从,均须一律正法,再没有一个能在他手里脱逃的。昨天得了扬州的电报,已经赫然震怒,预先吩咐了江宁府人犯一到,便将他送入自家衙门里严行鞫问。江宁府那敢怠慢,一总来不及收入监狱,便亲自押入督署。谁知去得太早,制台大人,在姨太太房里睡觉,尚不曾起身。江宁府一直候至日斜时分,内里才传出消息,大人一时尚没有鞫问的话,还请府大人将人犯带回去罢。江宁府不得已,又将两人押回,也循例问了一堂,旋即收入死囚牢里。云麟此时已算尝遍了犯人风味,俯首贴耳的随着狱卒入狱。那个管狱的便来验收,一见云麟吃了一惊,失声叫出来说道:“不是云相公?”

  云麟模糊之中,将这人一望,原来以前在富玉鸾公馆当过家人的那的富荣,自己不禁又哽咽起来,说:“你们少爷随后也来了。”富荣更是惊讶,一霎时果见富玉鸾也经人押入,富荣虽然猜不出他们所犯何罪。然而一经押入这狱里,知道情节甚重,不敢怠慢,然而不得不徇个私情,命人拣了一所宽畅些的房屋,将两人安插好了,然后问长问短,才知道其中缘由。自家又诉说自从少爷抛弃了产业出洋,小的便连年奔走,目下才当这差使,不料还来伏侍少爷们。少爷们且安心住着,一切茶饭饮食,自有小的照料。况且吉人自有天相,说不定皇上要开恩典,赦少爷们出狱。就如这狱里,小的在此已三年多了,在别人看起来,就像一经入了这狱,永不想出去重见天日,其实也不然,那遇着大赦的也不知多少。云麟自从被捕之后,他只有垂头哭泣的分儿,料准自家必无生路,今番听见富荣一篇话,又从绝望之中,生出无穷希冀,转有些活动起来。富玉鸾看出他的情形,不禁暗暗发笑,又有些可怜他。此时也不便说甚么,便望着富荣道:“好好。难得咱们主仆转在此聚首一场,咱在狱里也没有事做,你可能卖个情儿,替我在外面买点书籍纸笔,咱在这里面消遣消遣。还有一层,咱们两人还不知在那一天结果,一天不死,一天总要钱用,你得便通个信儿给扬州伍太太那里,叫他们寄些钱来。”

  富荣扬了扬头,陪笑说道:“少爷要命小的在外面替少爷买物件,小的不敢答应,因为管狱的老爷,甚是利害,查出便不得干休,小的不敢冒这个险,还请少爷勿怪。至于银钱一层呢,小的替少爷想个法儿,是必须弄点来,方才可以过舒服日子,不然那就不方便得很。就如少爷住的这间屋,若是别人,不得一二百元,也不得给他住,小的虽不敢领少爷的赏,只怕小的同事的起了疑心,说小的徇情,眨眨眼将少爷移向那个尿屎满地的房间里,那可就糟了蛋了。”此时富玉鸾只是微笑。富荣见他没有甚么话说,也就退出。不多一刻工夫,忽然富荣从外面哈天扑地笑得进来,手里捧了许多物件,一一放在桌上,笑指着说道:“喏喏,少爷,这是纸,这是笔,这是墨,这是一方歙砚,这是一部小说。还报少爷一个喜信儿,小的适才走出去,外面当差的,早送进白花花五百块鹰洋进来,说是打少爷府上寄来的。小的不曾替少爷拿进来,少爷就放在小的那里罢。少爷要甚么使用,只管分付小的去买就是。”

  玉鸾又点了点头,富荣笑得眼睛都没了缝,倏的又走了。云麟问道:“大哥你怎么将寄来的钱,交给这人,怕不大稳便。”富玉鸾笑道:“咳云大哥,你只是个不知世情,像你同咱这两个人,今日晚上死也不知道,明天早上死也不知道,他们是有规矩的,一经咱们死后,他落得一古拢儿收入腰里,大哥到此时还苦苦同他争竞这个。”云麟听了这番话,早又面色如土,不禁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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