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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的"百年孤独"--阎连科受活-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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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枝婆想了一会儿:“多少钱一碗水?”
外面的大声答:“一百块。”
茅枝婆惊了一下儿:“多少呀?”
“一百块。”
“你们真的一丁点良心都没有?”
“说过啦——你就当我们的良心喂狗啦。”
孩娃烧得和火炭一样呢。”
“那就快把钱从门缝塞过来。”
也就不再说啥了,人们都望着茅枝婆的脸。茅枝婆万般无奈地瞅着墙角处地儿孩娃的叔。堂叔的脸上便挂了一层慌张把头钩了下去了。庄人们又陷在死静里,像人都落进了坟墓样。死静里,猴跳儿就从哪儿到了堂门后边了,他对着门外大声地说:
“一碗水哪值一百块钱呀。”
人家说:“人都快死了,你要钱干啥呀。”
“一块行不行?”
人家说:“去你妈的吧。”
“十块行不行?”
“去你妈的吧。”
“二十呢?”
“去你妈的吧,五十也不行。”
猴跳儿便再不言声了。这当儿,茅枝婆回了一趟耳房屋,拿了几张十块的和一叠儿零碎钱,过来对着门外唤:“八十块钱行不行?”人家说:“一百块钱一碗井拔水①,二百块钱一碗白面汤,五百块钱一个馍,要了你们要,不要你们就死在里边吧。”茅枝婆便二话都没说,把那一百块钱从门缝塞了出去了。过一阵,门外就有了乱纷纷的声音了。以为会把门打开,端一碗水从门缝递进来,可人家却把一把梯子靠在了门上方,爬上去,敲了敲门上方的小格玻璃窗,让从里边把窗子打开来,把一碗水从窗子递了进来了。从里边开窗接那水,是猴跳儿站在哑巴的肩上上去的,他看见窗外是一张二十几岁的脸,平头儿,泛红色。他对那张红脸小声儿说,你今夜把这梯子靠在窗口上,我给你一千块钱行不行?那张脸立刻就白了,说我还要命呢。慌忙走下去,把梯子移到一边了。
时候置在午间里,酷毒的日头烈烈炎炎悬在正顶上。天像已经热到要烫死人的田地了。受活人都如晒蔫的草样回到了各自耳房的屋里躺下了。因为从窗上接了水,猴跳儿的心里就有些窍开了,他和几个男人们在纪念堂各个屋里的角落、门道就找到了两个空箱子,一把旧桌子,垒起来,人是正好可以够着窗子的。悄悄地爬上去,就看到外面又空又静的山脉了。不知昨儿还满山遍野的游人都往哪去了。为啥今儿游人连一个也不再上山了。拉了半年道具的大卡车,就停在纪念堂前的一棵大树下,那些圆全的男人们,果真七八个,也都躲在大车旁的树阴里。他们已经吃过午饭了,碗筷西北东南地随处儿扔。有人在树下打扑克,有人在树下铺了草席歇午觉。不消说,那三十几岁的矮胖司机是他们这些人的组领哩,他单穿一个裤衩儿,睡在人群边的一张光床上,好像并不为受活人不把钱从门缝塞出来着急哩。好像他们把一切都安排得停当妥帖呢。通往山下那宽敞的洋灰坡道上,在日光下泛着白色的光,像生了一层烟尘哩,亮堂洁洁连一个人影都没有。也许是因了天气热,昨儿上山的人都下山回家了,今儿又因了天热人们都不再来山上游览了;也还许,昨儿山上的人是今早被管理的人赶了下山的,被啥儿谎语骗了下山的;而今儿,要来山上的,又在山下的哪儿被人挡了回去了,骗了回去了。总之哟,山脉奇静着,除了那七八个圆全的男人们,再也没了别旁的人。
从窗上望出去,能看见纪念堂四周的松树、柏树,沟崖边的栗树、槐树都在炎热里碎芽齐全呢,一片绿色儿。有了绿色,知了也就悄然生成了,在枝叶间叫得水流潺潺呢。坡脸上的野草和荆棘儿,转眼间都撑着蓬蓬绿色了,那绿间也有了许多的蚂蚱和别的虫儿的鸣叫、飞跳了。
满山野都是绿色的清新哩。
日光越酷烈,那绿便越发地旺茂着、诱人着,山野也越发地显着广阔无边哩,因了此,也就越发地觉出被锁在纪念堂里的困顿和憋闷,人如被锁进了笼子一模样。他们在这个窗口看一会,又把箱子、椅子移到那个窗口看一阵,就明证了困在纪念堂是被锁在箱笼了,且那箱笼还是悬吊在半空里,任你从窗里走出去,也是无法下落到外面脚地的,后边、左边和右边,三面的窗下都是崖壁儿,距地几丈高,只正面窗下稍低些,窗子离地也还有两层楼房的模样儿。倒是磕台前,门框上的窗子是用肩扛了就可爬上爬下的,然恰在那儿,留着两个年轻的哨子守在门口上,且为了万中的一,他们也都始终在身边放了两根三尺长的棍棒儿,以备万一时猛地持着棍棒打上去。
从窗上逃走是万不可能的事情哩,更别说受活人绝多都是残缺了,就是圆全人又哪敢从窗户跳下哦。又哪能从人的眼皮下面下了山去哦。
从窗上爬下时,下面的人都看着猴跳儿的脸。他的脸上是一层土灰色,像正走路的迎面碰在了墙上样。
问:“咋样儿?”
说:“一点半星都不行。”
也都死下了这条逃的心。倒是把几扇窗子打开来,使纪念堂里通风顺畅啦,呼吸里有了山野气,人可以静静地呆在各自的耳房屋里坐着、躺着了。时间像牛马的蹄子落在草地样,无声无息又慢慢腾腾地熬过去,到了终于日过平南时,门外的对着纪念堂里有了大声的唤:
“喂——饥不饥?”
“喂——渴不渴?”
“——饥了、渴了把钱从门缝塞过来,我们把汤、饭给你们从窗口递过去。”
那唤声从门缝挤进来,在纪念堂里响得亮亮闪闪着。可受活人却是没有一个回应哩,就让那唤声、叫声如风样吹了一阵自个散消了。然而散消了,却是把人们的饥饿都唤醒过来了,如把一群群的牛羊从昏沉的梦里叫醒了,每个人的肚里便都有了一群牛羊在奔着跳着了。一天的时日就这样要走将过去了,黄昏快要来了哩。就在这当儿,忽然间纪念堂的窗子上有了丁当声。有人从耳房出去看了看,回来说人家把所有的窗子钉死了,像谁都知晓人家肯定会钉死窗子样,像横竖他们都残缺,谁也没能耐从窗上走出去,就索性由人家钉了去,于是谁也没有理讪说话的人,理讪那钉窗子的丁当声,依旧都软塌塌地靠墙坐着或躺着,不说话,用死默抗着饥和渴,像用蚊虫去抗着越烧越近、越烧越烈的火一样。
钉窗子的锤声惊蛰雷样响在人们空格朗朗的胸膛上,响一下,每个人的胸膛就要朝上轰隆掀一下,从日过平南,直到黄昏降临那上百里漫长的时光里,受活人就在轰隆当当地响声中熬了过去了。
渴和饥饿又一次在往日的黄昏饭时袭着过来了。有人睡着了,这时醒了来,有人沉昏着,这时还仍然沉昏着。窗子上的日光已经由炽白转成灿黄,又变成血红了,已经从堂前窗上,移过列宁的像和水晶棺,转到纪念堂后的窗上了。那一格一格的玻璃上,如挂了红绸一样呢。从屋里能看见露在外面钉窗的大钉盖,像举在那窗上的小帽呢。说到底,他们都是圆全人,几丈儿高,下边又是陡崖和沟壑,也竟能轻易地把那钉子钉上去。茅枝婆是一直没有躺下的,一直坐在那儿痴痴地望着门口儿。从那门口恰巧能看见大堂中央的水晶棺,能看见水晶棺上那只有十几、二十个人按了退社手印的生白布。没人知晓她整整一晌望着那儿想了啥,直到这落日时分里,她把目光从那水晶棺上收了回来了,望了望她的四个外孙女,桐花、槐花、榆花和四蛾子,又望了望瘫坐在耳房对面的瘫媳妇,像对着她们问,又像随口自语样。
“都饥吗?”她问道。
她们就都把目光落在她的身上了。
“有钱就买吧,”她说,“人不能饥死哩。”
“天黑了,”瘫媳妇说,“也许明儿人家便会开门哩。”
茅枝婆就到了另一间屋,望着那满地坐着躺着的庄人们。
“饥了就买吧,”她说,“人不能活活饿死哩。”
人都无言着,只扭头看了看窗外的落日和光色。
又到了下一间屋子里。
“我说呀,该买就买吧,人不能活活饥渴死。”
再到接着的一间屋子里。
“该买就买吧,活人不能饥渴死。”
她是一间一间屋子都去说了的,尾末呢,终是没人去买一碗水,或买一个馍儿吃。一个说,我身上连分文都没了,另一个就说道,都他奶奶的让人偷光了。就都说身无分文了,渴死饿死也只有活该了。
就这么走进黄昏里,又走进了夜黑里。门外的人,在夜饭的前后不停地朝着里边唤,说饥吗——渴吗——饥渴了就把钱从门缝塞过来。然受活的人,除了谁委实难耐了,拿五十块钱塞出去,从窗户里换回半碗水,却是没有一人去接那话儿,没有谁舍得用二百块钱买一碗面汤喝,用五百块钱买上一个馍儿吃。
一夜就这样过去了。
又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第三天来了时,受活的人已经饿得个个都眼窝儿大深,眼珠像要从眼眶流出来,走路都要扶着墙壁挪移了,可日头却还如前几日样毒烈呢,从玻璃窗中透进来,活脱脱如烧红的捆捆束束的铁条从窗外伸了进来呢。每个人的嘴唇都干裂下了血口子。为了弱减那干渴,人们都不在自个耳房了,都到了大厅里,或原先有水龙头的茅厕里。那里有些潮湿哩,可也有堆着他们自个儿的屎尿味。门外的人是铁定了心要和受活人熬煎下去的,他们晓白受活人是终要被干渴和饥饿熬垮的,终要自个把钱往外掏拿的,所以哦,除了每到饭时他们在门外大声问着饥不饥,渴不渴,余剩的时光里,也并不如何地恶对受活人,只用时光煎熬他们就够了。
也就终于把他们熬垮下来了。
在第三天的午时候,外边的人又对着门里卖东西样大唤着:
“喂——要水吗?一百块钱一碗水——”
“喂——要汤吗?白面鸡蛋汤,二百块钱一满碗,满得从碗边四处儿流——”
“喂——要馍吗?细白的白蒸馍,大得和孩娃的头一样,和媳妇们的乳馍样;黄焦的葱花油烙馍,黄的和金子样,香得和油饼样。喂——要不要——五百块钱一个白蒸馍,六百块钱一张油烙馍。”
他们就在那门口不停歇地唤,有时还爬到梯子上,露出一张脸,笑着朝里望一望,再把唤过的话推开窗子,像广播喇叭样朝里大声说上十遍、八九遍。然后呢,就端着一碗水从窗口伸进来,问着要不要?要不要?不要就倒了。便果真从半空把那一碗水泼到纪念堂的大厅了。水像一片银白的珠子哩,在半空猛一闪,哗地一下落在了那大理石的脚地上,那脚地立时一片水湿了,一片灰土的泥润了。还把馍伸到窗口里,要不要?要不要?说着在窗口像喂鸟样把又白又大的蒸馍揉成碎末儿,让那末儿全都落到窗外边,只在窗里留些浓浓厚厚的馍香味,如饥荒的年月里,从哪儿飘来了一丝麦香般。就这么说道着,揉着馍花儿,往纪念堂的脚地洒着水,便把所有的受活人都诱到纪念堂的大厅了,都到那门的后边了,坐着或站着,看着那水一碗一碗地泼洒着,馍像沙粒样从窗口落到外边脚地上。
午时的日头是烈酷到了不能再酷烈的田地里。数百年间里,天都没像这时热酷过。笼箱样的纪念堂里没有一丝儿的风,空气如被人们吸完了样,谁都想出汗,谁的身上都没有水儿汁儿可往外流哩。仿佛着,再这么热下去,人身上的血就要从汗孔流将出来了。两天前,一天前,人们屙尿到厅堂茅厕中的粪物因着没水冲,到眼下,它酵发的臭味便浓烈烈地在屋里漫散了,像蒸汽样把人们包围了。
泼水揉馍的圆全人,都从窗口退下去睡午觉了。世界一下便又沉浸了坟样墓样的静和闷里了。厅堂里的受活人,都渴的饿的虚脱了,满世界坐着如瘫了一样了。
个个的嘴唇都是枯白色,像干裂了的沙石地。
纪念堂外,除了那些圆全人的说话声,再也没有别旁他人的声音了。就是说,三天来没有别旁的啥人上山哩。没有别旁的啥人知晓这山上生发了如何塌天陷地的事情哩。没人知晓,受活人被困在山上的列宁纪念堂,三天三夜水米不打牙儿了。没人知晓,小儿麻痹的孩娃儿发了烧,这三天每喝半碗水,都得从门缝朝外塞出去五十或者一百块钱哩。
真的是熬将不下去了呢。孩娃的堂叔已经饿昏在了堂厅的一根华表立柱旁。
马聋子已经在一面墙下一天一夜不动了,似乎连他的眼珠也不想再动了。
跟着出演烧饭的一个残媳妇,她渴得无奈了,就用碗接了她的一口尿。接了她又喝下了。喝了她又在一边干干地呕吐着。
就到了这个田地时,到了第三天午后正热的时候里,茅枝婆从她的耳屋那里出来了,拄着拐,扶着墙,一脸干灰色,是那种被火熏火烤了几天几夜的干灰色。她的头发乱乱白白着,如是一蓬儿白干草,身上的土蓝布衫儿,原是合身大小呢,这时候也显得大得如一竿枯竹架了一件肥胖的布衫了。她从屋里走出来,庄人们并不在意哩,就像这三天她和人们一样儿,不是这里躺躺就是那里坐坐一模样。可是的,这当儿她开口说了几句话,那几句话使人们不能不去看她了,不能不一字一句听她说话了。外面的人,从窗口外屋里泼水揉馍时,她是不在大厅的,可泼水、揉馍的事她也都一清二楚哩。她出来立在耳房的一个墙角旁,左手拄了拐,右手扶了墙,立在那问了一句话:
“不泼水揉馍了?”
人们只抬头瞟了她一眼。
她又说:
“我知道大伙身上都还有钱,还知道谁谁的钱是放在哪,不信了咱们都把各自身上的衣裳脱下来让人找,或者把每个人铺下的砖都掀起来让人翻。”
她还说:
“活人不能渴死、饿死吧,一百块钱一碗水,二百块钱一碗汤,五百块钱一个馍,买了就活着,不买就死掉。你们说买还是不买吧。”
末了说:
“都不用各自藏着那钱了,自家的钱买水自家喝,自家买馍自家吃,信我一句话,没钱的人渴死、饿死不会花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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