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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神 作者:莫言-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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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船渐渐靠过来,船头向着水流的方向倾斜着。等船的人聚拢在一起,眼巴巴地望着。
渡船终于靠近浅水,聋老汉放下橹,操起竹篙,一篙一篙往前撑。船头激起一团团浑得发红的水,终于靠在河水的边缘。船上有七个参差不齐的人跳下来,下船前都掏出一些毛票或是亮亮的硬币放在舱底的一个葫芦里。聋老汉扶着竹篙站着,望着河里滔滔东去的流水。
待到船上人下完,这边的人匆匆忙忙上船。本来金元宝是能够第一个跳上渡船的,但是他犹豫了一会儿,等到络腮胡子跨上去之后,他才随着上去。跟在他后边上船的是那位抱着孩子的中年妇女,然后是那两位老人。两位老人上船时,得到了那位身上生鳞男孩的帮助。他先搀扶了老太太,后搀扶老头,最后,轻盈一跳,稳稳地立在船头上。
金元宝和络腮胡子对面而坐,他惧怕络腮胡子黑洞洞的眼睛,他更惧怕络腮胡子怀中的红衣男孩那阴森森的目光。这家伙不是个孩子,活脱脱一个小妖精。在他的目光逼视。下,元宝心慌意乱,坐立不安。他的身体不自主地晃动,弄得渡船也晃荡起来。撑船老汉虽聋却不哑,他大声地说:
“坐稳啦,客官。”
元宝避开小妖精的目光,去看河水,看太阳,看河面上飞行着的那只青灰色的孤独沙鸥。尽管如此,他的心中还是紧张,一阵阵凉意遍体流动,无奈,他只好去看摇船老汉赤裸着的背膊。聋老汉腰背弯曲,但肌肉极端发达,长年的水上生涯使他的肤色如擦亮的古铜。从这老人身上,金元宝寻找到了一些温暖,一些精神力量,所以,他一刻也不敢把目光从老汉身上移开了。老汉节奏分明、动作轻柔地摇动着船尾的大橹,橹叶在水中翻滚,好像一条赭色的大鱼紧追着船儿游动。拴橹的皮绳吱吱扭扭的声响,船头冲击浪花哗啦啦的声响,以及老汉呼哧呼哧的喘息声,混合成一曲宁静的音乐,但金元宝无法宁静。小宝在他怀中嚎陶大哭起来,他感到孩子的脑袋死劲向自己怀里扎,好像遭了严重的惊吓,一抬头又看到那小妖精锥子一样的目光,元宝心里一阵痉挛,头发梢儿似乎颤抖起来。他歪过身子,紧紧地搂住孩子,让冷汗渐渐地湿透了衣裳。
好不容易到达对岸,船刚泊定,元宝便摸了一张汗湿的毛票,塞进聋老汉的葫芦头里,然后,纵身一跳,身体摇晃着落在潮湿的沙地上。他再也不愿回头,抱紧孩子,急匆匆穿越河滩,翻过堤坝,寻到通往城市的宽广大道,急如星火,大步流星,三步并做两步走,两步变为一步行——他想尽快赶到城市里,他更想摆脱掉那穿着红衣服的小妖精。
大路坦荡,漫漫似无尽头。路边的杨树枝条扶疏,残留着一些黄色叶片;时有麻雀、乌鸦在上聒噪。时令正是晚秋,天高气爽,万里无云,沿途好风景,元宝只顾赶路,像被狼撵着的兔子。
到达城市时,已是正午时分,元宝口干舌焦,小宝热成一块火炭,伸手至怀,摸摸还有十几枚硬币,便拐进一家小酒馆,选了一张靠边角的桌子坐下,要了一碗酒尾巴,往小宝嘴里灌了几口,自己也喝了一大口。几只苍蝇围着小宝的脑袋飞翔,发出嗡嗡的怪叫,他抬手去赶,手抬到半截,竟如遭了激光袭击一般,停住了:
在另一个边角的桌子旁,端坐着那位络腮胡须大汉,桌子上,坐着那个令金元宝胆战心惊的小妖精。小妖精端着酒杯,一口一口地呷酒,动作老练至极,绝对一个久经酒场锻炼的老手模样。他的身躯与他的动作、神情极端不协调,产生了一种荒唐效果,酒馆里的伙计和酒客们都在注意着这个小妖怪,那大汉却毫不在意,管自将那小店名酒“透瓶三里香”咕咕嘟嘟往肚里灌。元宝匆匆喝干碗中酒尾巴,掏出四枚硬币轻轻摆在桌子上,抱起小宝,脑袋低垂,下巴触着胸脯,灰溜溜地逃了出来。
午休时刻,元宝抱着小宝,终于站在了烹饪学院特别收购处的门前。特别收购处在烹饪学院里自成格局:一栋洁白的圆顶小楼,四周围着高高的红砖墙,一个圆形的月亮门通进去。院内栽着奇花异草,常绿灌木。院子中央有一个椭圆水池,池中垒一座假山,山顶上喷水,水呈菊花状,不断地开放不断地凋谢。池中水花四溅,响声不绝。池里养着一群背有五彩文章的香乌龟,还有一群体态臃肿的红金鱼。虽然是第二次来到特别收购处,但金元宝还是战战兢兢,如踏入神仙洞府,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幸福中颤抖。
特别收购处那条特为排队的人修成的铁栅栏里,已经排了三十余人,元宝赶忙排上队伍。在他前边的,正是那位络腮胡子大汉和那个穿红衣的小妖精。小妖精的头从络腮胡子的肩头上探出来,两只阴鸷的眼睛放射着凉森森的光芒。
元宝咧开嘴,想裂着嗓子吼叫,但他不敢叫。
熬过了极端艰难的两小时,小楼里响起了电铃声。疲惫的人们精神一振,纷纷站立起来,为男孩们抹脸擦鼻涕整理衣裳。几位女人用棉花沾着白粉往孩子脸上擦着,用唾沫在手心里化开胭脂,往孩子额上点着。元宝用袄袖子揩干小宝脸上的汗水,用粗笨的手指耕了耕小宝的头发。唯有那络腮胡子男人不动声色,小妖精蟋缩在他怀里,转动着两只冷眼扫描着周围的景象,显得异常镇静。
与栅栏相连的那扇铁门哗嘟嘟开了,显出一个宽敞明亮的大房间。收购工作开始了,除了个别孩子的啼哭外,再无宏大的声音。收购人员压低嗓门与卖主交谈着,气氛显得融洽而和谐。元宝因为惧怕那小妖精的目光,所以与队伍拉开一点距离,反正铁栅栏狭窄,只容一人抱孩子通过,不必担心后边人抢了先。喷泉落水的声音时强时弱,但永不间断;鸟儿在树上叫,婉转如琴声。
一位卖完孩子的妇女拐出栅栏后,络腮胡子和小妖精开始接受询问。元宝和小宝离他们三米外,听不清楚他们的低语。尽管心里怕,但还是看着他们。他看到一位穿着白色制服、头戴白色红镶边大檐帽的男人从络腮胡子手里把小妖精接过去。小妖精一贯严肃的脸上,突然挤出了笑容。这笑容使元宝心惊肉跳,但那位工作人员浑然不觉。他脱掉了小妖精的衣服,用一根玻璃棒戳着小妖精胸脯上肉,小妖精咯咯地笑着、一会儿功夫,元宝听到那落腮胡子的高大男人吼道:
“二等?他妈的,你们欺负老子!”
那位工作人员也略略提高了嗓音,说:
“伙计,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你这个孩子,分量倒是不轻,但皮糙肉硬,要不是他笑得可爱,顶多划个三等!”
络腮胡子嘟嘟哝哝地骂了几声,抓过一沓钞票,粗粗数数,揣在怀里,头一低,钻过了栅栏。这时,金元宝听到那被贴上了二等标签的小家伙对着络腮胡子的背影高声叫骂:
“操你妈!杀人犯!出门就被卡车撞死你这个狗娘养的王八蛋!”
他的声音粗砺沙哑,谁也不敢相信这样的声音、这样狠毒连贯的骂人话竟会出自一个不足三尺的孩子之口。元宝看到他那张刚才还笑着的脸突然变得横眉竖目,额头上布满皱纹,那神态表情竟如一个小屠夫。五位工作人员都吃惊地蹦起来,脸上都挂着恐怖之云,一时都手足无措。小妖精双手叉腰,对着他们啐了一口唾沫,然后,大摇大摆走到那堆贴着标签的孩子群里去。
五位工作人员发了一会儿呆,交换着眼神。好像互相安慰:没有什么吧?对,没有什么。
工作继续进行。那位脸色红润、坐在桌子后边的温和的中年大檐帽对着金元宝招招手。元宝急忙走上前。他的心脏怦怦乱跳。小宝嘤嘤地哭起来,元宝结结巴巴地安慰他。不久前的经历蓦然涌上心头。那次来晚了,收购限额已满,本来可以跟工作人员求求情,但小宝哭得他心烦意乱。他哀求道:
“好孩子,别哭,人家不喜欢爱哭的孩子。”
工作人员低声问:
“这孩子是专门为特购处生的是吗?”
元宝嗓子干燥疼痛,话出滞怠变音。工作人员继续问:
“所以这孩子不是人是吗?”
“是,他不是人。”元宝回答。
“所以你卖的是一种特殊商品不是卖孩子对吗?”
“对。”
“你交给我们货,我们付给你钱,你愿卖,我们愿买,公平交易,钱货易手永无纠缠对吗?”
“对。”
“好,你在这儿按个手印吧!”工作人员说着,把一张铅印的文字推给他,并推过了印泥盒子。
元宝说:
“同志,俺不识字,这上面写着什么?”
工作人员道:
“是你我刚才的对话。”
元宝把一个鲜红的大指印接到工作人员指给他的位置上。好像完成了一件大事一样,他感到一阵轻松。
一位女工作人员把小宝接过去。小宝还是哭,女工作人员捏了一下他的脖子,哭声立刻止住。元宝佝偻着腰,看着她脱掉小宝的衣服,非常迅速但相当仔细地检查了小宝的全身,连屁股都扒开看,连小鸡儿的包皮也撸上去看。
她拍拍手,对坐在桌后的人说:
“特等!”
元宝激动万分,眼泪差点流出眶外。
另一位工作人员把小宝放到一台镑秤上过了过,然后轻声说:
“二十一斤四两。”
一位工作人员按了按小机器,一张纸嗤嗤响着从机器嘴里吐出来。他对着元宝招手,元宝跨上前一步,听到那人说:
“特等每斤一百元,二十一斤四两,共合人民币二千一百四十元。”
他拍给元宝一堆钱,连同那张纸,说:
“你点点清楚。”
元宝手指哆嗦,捞过钱来,胡乱数了一下,脑子里一团模糊,他紧紧地攥住钱,带着哭腔问:
“这些钱归俺啦?”
那人点点头。
“俺能走了吗?”
那人点点头。
第三章
一
那男孩盘腿坐在镀金的大盘里、周身金黄,流着香喷喷的油,脸上挂着傻乎乎的笑容,憨态可掬。他的身体周围装饰着碧绿的菜叶和鲜红的萝卜花。侦察员丢魂落魄般望着男孩,吞咽着翻卷而上的胃中液体。男孩水灵灵的眼睛回望着他,鼻孔里喷出热气,嘴唇翕动,好像要开口说话。他的笑容他的憨态令侦察员浮想联翩,他恍惚觉得这男孩非常面熟,好像不久前见过面。他的清脆的笑声在侦察员耳边盘旋。他的小嘴巴里喷出新鲜草莓的味道。爸爸给我讲故事。别缠着爸爸。那时还是温柔的妻子抱着粉红的婴儿微笑。转眼间妻子的微笑变成可怕的阴阳怪气,她抽搐着腮帮子,伪装出一副十分深沉的模样。混蛋!他拍着桌子,愤怒地站起来。
金刚钻意味深长的笑着。矿长和党委书记鬼鬼祟祟地笑着。侦察员以为自己在做梦,睁大眼睛,仔细观察,那男孩仍旧盘着腿坐在盘里。
金刚钻说:
“丁钩儿同志,请吧!”
党委书记和矿长说:
“这是我市一道最有名的菜,叫做‘麒麟送子’。我们用它招待外宾,给外宾留下了终生难忘的深刻印象,赢得了外宾的高度评价。我们用它为国家换取了大量宝贵的外汇。用它招待最尊贵的客人。您就是我们最尊贵的客人。”
“请吧!老丁同志,检察院派来的特级侦察员丁钩儿,请吃‘麒麟送子’。”党委书记和矿长抄起筷子,迫不及待地催促着。
男孩的香气强劲有力,难以抗拒。丁钩儿咽了一些口水,把手伸到公事包里。他的手摸到了光滑的枪管和有刻纹的枪柄,还有刻纹中央那颗五角星。枪口是圆的,准星三角形,枪的温度低于手的温度,所以感觉到凉意。一切感觉正常,一切判断正常。我没醉,我是侦察员丁钩儿,奉命来酒国市调查以金刚钻为首的领导干部烹吃男孩案件,大案特案要案,世界少有之残忍,空前绝后之腐化。我没有醉,没有产生错觉,他们要想逃脱万不能。我的眼前摆着一个红烧婴孩,按他们的说法:一盘“麒麟送子”。我神志很清楚,为了保险起见,我进行自我测验:85×85=7225,随口喊出,丝毫不差,他们杀了一个男孩让我吃,想堵住我的嘴,阴谋家,畜生,禽兽。他端着手枪,凌厉地喊:
“不许动,举起手来,你们这些野兽!”
三个男人呆呆地坐着,红色小姐们尖叫着挤成一堆,好像一群受惊的小鸡。丁钩儿一手端着枪,另一只手推开身下的凳子,退两步,背贴着窗户站定。他想要是他们是有军事经验的人,完全可以近便地把枪夺走,但是他们没有。现在,三个人都在他的枪口之下,谁也休想轻举妄动。他起身时那只公事包从两腿之间滑落在地。他的手虎口感觉到手枪枪柄沉甸甸的凉意,食指感觉到光滑的扳机柔韧的弹性。保险机在抓枪的过程中已经打开,子弹和撞针等待着撞击,一触即发。他冷静地骂道:
“王八蛋们,你们是百分之百的法西斯!都给我举起手来!”
金刚钻缓慢地举起双臂,党委书记和矿长的手臂也缓缓举起。金刚钻面带笑容,镇定自若地问:
“老丁同志,您这玩笑开过火了吧!”
“开玩笑?”丁钩儿咬牙切齿地说,“谁跟你们开玩笑?!吃儿童的野兽!”
金刚钻仰着脸,朗声大笑起来。党委书记和矿长也傻乎乎地笑起来。
金刚钻笑着说:
“老丁啊老丁,您是个富有人道主义精神的好同志,真令人钦佩!可是,您错了,您犯了主观主义的错误,请仔细地看看,这是个男孩吗?”
丁钩儿的视线被金刚钻的话引导着,转移到盘中婴儿的身上。男孩面上笑容依旧、嘴唇微微噘起,好像要开口说话。
“他简直栩栩如生!”丁钩儿大叫着。
“是的,他栩栩如生,”金刚钻说,“为什么这个假男孩栩栩如生呢?因为我们酒国市的厨师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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