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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城 作者:梁晓声-第10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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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是不是? 你别瞪眼! 有没有? ……”

    “有……”

    “干什么的? ”

    “个体户……”

    “你一个国营厂的车问主任,跟个体户瓜葛什么? 和他做着买卖呢? 图他钱
? 嗯? ”

    “没有……”老头儿这么判断他和严晓东的友情,他觉得受了奇耻大辱。愤
愤地又补充了句:“谁这么以为,我操他妈! ”

    “啊? ”老头儿威胁地向他倾过身体。

    “我没骂您,我骂别人! ”

    “今后不许再和那个姓严的来往! 当年他也是你们那次二十多万人大游行的
头儿,对不? 公安局也挂着号呢! 你以为别人不抓住点什么把柄就写匿名信啦?
这叫群众的眼睛是亮的,贼亮贼亮! ……”

    “他们不是群众。群众不会背地里整我! ”

    “是! 不但是群众,还是革命的呢! 匿名信我看的,上面这么写的! 没名没
姓,才非是革命的不可! 你别叫你那姓严的哥儿们牵连了你! 老子这是肺腑之言
! ……”

    唾沫星子溅到他脸上,他没擦。

    他浑身燥热,嗓子冒烟,恨不得跟谁打一架。

    自从有了工作,他一向认为,自己的命运是开始攥在自己手里了。现在听来
却不是。仍是攥在别人的手里。归根结底仍是攥在别人手里,不完全是攥在眼前
这老头儿手里。只攥在这老头儿手里,倒还是他的幸运了,也攥在另外一些人手
里。那些人平时好像并不存在,当他的命运影响到他们的命运时,他们的各种各
样的嘴脸才会显出来。好比蒙上了一层灰尘的镜子,灰尘一擦,什么都照见了。

    他们平时不过是攥着他的命运,笑呵呵地攥着。一张张面孔可能都是亲近的,
友好的,诚挚的,和善的。他不能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命运究竟是攥在他们谁的手
中。

    他今天又一次明白了,无论他怎样努力,怎样学得圆熟起来,也只能操纵着
自己的一小半命运。他的命运不过像他养的一只狗。狗脖子上套着许多脖圈,每
个脖圈都连着一根结实的绳子,自己手中只扯着一根。另外许多根平时看不见,
不知扯在哪些人手中。他的路越顺利,那许多根看不见的绳子便越渐渐绷紧。而
当他走得比别人都顺利时,那些扯着另外许多根绳子的手,就必定要使暗劲儿朝
四面八方拽了,那些人只能容忍他的命运引导他往坑坑洼洼肮肮脏脏污水遍地乱
石成堆处跟头把式踉踉跄跄三步一跤五步一倒地走。也许只有这样活着才不至于
遭人恨遭人陷害遭人暗算。

    难道所谓社会如今便是你手中拽着我的“狗”我手中拽着他的“狗”他手中
拽着你的“狗”人人手中都拽着别人的“狗”人人的“狗”

    都被别人拽着的“遛狗图”么? 老头儿,老厂长,难为您为我姚守义如此一
片栽培之心,我是应该感激您呢? 还是应该怨恼您呢? 是您应该向我表示歉意还
是我应该向您表示忠于? 您到底需要什么呢? 需要我的报答我坐地给您磕三六一
十八个响头咱俩的账一笔勾销一了百了,从此您别再抬举我我也不需要被您抬举,
我他妈的没想当车间主任更没想当厂长连先进也没想当那是群众选的我他妈的只
想老老实实地干活吃饭养活老婆孩子,他妈的我招谁惹谁了往公安局写匿名信诬
告我! 他联想起了六年前大闹考场想起了郭立强之死想起了袁眉之死想起了二十
余万返城知青“五一”大游行想起了王志松吴茵徐淑芳姚玉慧刘大文……

    除了严晓东仍常来常往王志松偶尔见面知道些吴茵的情况徐淑芳姚玉慧刘大
文早已几年没见了他们你们如今生活得怎样连你们在哪儿我都不知道了大文你的
两个女儿该上学了吧小徐你还是得忘了郭立强再找个男人做丈夫教导员你也该结
婚了找个五十来岁的也行啊你不能一辈子做老姑娘叫人一想到你就叹息……

    “你发什么愣? ”

    老头儿突然问。分明看出了他在想别的。

    “我……我没发愣啊……”

    “一句句听着。你是我儿子? 不是。你是我女婿? 不是。我儿子女儿在厂里,
我也还是要荐举你当厂长。这一点上我没私心。

    我离了,荐举个好厂长,我最后为党办了件事。在家抱孙子,再不跨进厂门
儿,我对这个厂也问心无愧了! 你不当谁当? 他当了我睡得着觉么? 他当了不要
几年,这个厂便不会再姓‘木’,改姓邢了! “

    姚守义希望家里有人来找他。又明明知道家里绝不会有人来找他——老厂长
与他谈事,这是一个证明。证明他在老厂长眼里自然也就等于在厂里是个举足轻
重的人物。这肯定是母亲的骄傲。时间越长,母亲的骄傲越大。

    秀红又推开门,斜靠着门框,以懒散而受宠的女秘书那种口吻说:“杨医生
给你看病来了。打发人家走还是让人家等会儿? ”

    他迫不及待地站起,感激之至地瞧着她说:“我走,我走。改天再来,随叫
随到。”

    她乜斜了他一眼:“我没说你,说的是医生。”

    他的失望没法儿形容。怔了片刻,说:“给你父亲看病要紧。

    你父亲对我进行了这么半天教育,也够累的了。话讲多了伤肝,他肝本来就
不好……“

    她默默地望着她的父亲,不理会他的好意。

    老头儿对她挥了下手:“等会儿! 刚来急什么! ”

    “人家还没吃饭呢,一下班就从医院直接赶来了。”

    “那你就请他先吃饭。”

    “吃什么呀? 我妈到我二姐家去了,冰箱里什么也没有! ”

    “那你就想办法吧! ”

    “该死的小阿姨,放她一天假,疯得没影啦! 存心想饿死人! ”

    秀红嘟哝着离开。

    老头儿半天没再开口,也不望他。

    “老厂长,您还有话对我说么? ”

    “有! 你不耐烦了? ”

    “不,我耐烦着呢……”

    一段相当长时间的沉默。

    他忍不住又赔着小心低声问:“老厂长,您不是还有话对我讲么7 ”

    老头儿闭着眼睛,后脑勺抵着椅背,似乎在归纳着思想,组织着逻辑。

    天黑了。

    室内暗下来。老头儿,不,更恰当地说,是那巨大而沉重的带轮子的包皮椅,
变成了失去立体感的影子。它仿佛监视着他。窗外恬淡的月辉剪出了椅背直线上
的三分之一的脑瓜顶,它是光秃的。

    又一段相当长时间的沉默。

    “您……”

    巨大而沉重的包皮椅发出了均匀的鼾声……

                第四章
                                1

    对于三十多岁的女人,生日是沮丧的加法。

    “星期天是我生日。”

    当老婆像只黄鼬似的钻进姚守义被窝,悄声对他说这句话时,他翻过了身去,
给予她的不是温暖的怀抱而是光脊梁。

    这显然不是欢迎的态度。

    女人在这种尴尬的情况下大抵会表现出可敬的涵养。任何事情都有正反两个
方面。反面儿有反面儿的意义。她温柔地偎贴着他那壮实的“反面儿”,自觉地
审查着今天的言行,认为并没什么惹他不高兴的地方。

    “哎,我说热不热? ”

    姚守义用胳膊肘捣了她一下。

    “你拿什么糖! ”她生气了。也猛地一翻身,画轴卷画似的,将被子卷了过
去。

    “你这是干吗呀? ”

    姚守义又往老婆被窝钻。北方比不得南方,夏天,夜里还是怪凉的。

    “你不是热么? ”她将被子紧紧裹在自己身上,不让他钻。

    他干脆不理她,在黑暗中摸索着吸起烟来。

    一会儿,挨了一脚。

    一会儿,挨了一拳。

    往旁边躲躲。再躲躲。

    他心里很烦。

    他感到自己像一块木楔子,被老厂长执拗地钉在厂长的空缺和巴不得一屁股
坐稳它的邢副厂长的野心之间了。他可不愿被钉得那么深,楔子会有好下场么?
他心里简直烦透了。

    胳膊上被狠狠拧了一下。

    “搞小动作,什么东西! ……”

    他不仰躺着了,用壮实的光脊梁当盾,又往旁边躲了躲。

    她就哭了,嘤嘤地哭。

    他掐灭烟,第二次尝试往被窝钻。

    她仍将被子紧紧裹在自己身上。

    他很及时地打了两个喷嚏。

    她不哭了,被子盖在了他身上。

    “背靠背”不是解决矛盾的办法。

    “你干吗又踹我又打我又拧我啊? ”

    “你拿糖! ……”

    “我拿什么糖了呀? ”

    “我什么时候把脊梁给过你? ”

    “那你就至于哭呀? ”

    “你欺负人! 还骂我……我搞什么小动作了? ……”

    “我不是骂你啊! 骂别人,真的。骂别人……我可能当厂长……”

    “听说了! 可能当,还没当上,就开始冷淡我呀? 真当上还不得跟我离婚?
……”

    “哪能呢! ……”

    他早摸透她的脾气了。对于她,他的话并不能彻底解除误会,主要得靠行动,
尤其这会儿。

    温存了一阵子,他叹了口气。

    “当不当在你自己,不在别人。想当便当,不想当不当,五尺男人,叹什么
气? 搅得人家也心烦了……”

    “你不明白,不说这个。你刚才说星期天怎么? ……”

    “星期天是我生日。连人家生日都不记着! ……”

    “又拧我! 生日又怎么? ……”

    “什么叫又怎么啊,我想好好过一次生日。”

    “好好过一次……我看,可以的……”

    “什么叫可以的啊? 你说不可以,我不过啦? 还没真当上厂长呢,跟老婆说
话开始耍官腔了? 女人有几个三十三岁? ……”

    “是啊,没几个。好好过一次,好好过一次……”

    她便温柔地伏在他胸上。

    他不记得自己曾过了哪一岁的生日。结婚后这是她第一次提过生日,连孩子
也没过什么生日,是该好好过一次。三位一体,算三个人共同过一次吧! 他情不
自禁爱抚她。他喜欢她的身体,那是很光滑的女人的身体。他爱抚着她的时候会
渐渐消愁解忧,结了婚的男人就这点便利。

    “问你,怕不怕我老? ……”

    声音低低的,包含威胁的意味。

    ‘别老哇,结婚才四年,你就往老上打主意,不是坑我么! ……“

    “那你还是怕我老啦? 说,怕不怕? ……”

    “怕。”

    “我已经有点老啦是不是? ”

    “哪儿的话,你水灵着呢! ”

    “老婆老婆,总是要老的……”

    她往他怀里偎,吃吃地笑,笑得十分得意。

    三十三岁的女人,即或漂亮,也是谈不上“水灵”的。她们是熟透了的果子。
生活是果库,家庭是塑料袋,年龄是贮存期。她们的一切美点,在三十三岁这一
贮存期达到了完善——如果确有美点的话。熟透了的果子是娇贵的果子。需要贮
存的东西是难以保留的东西。三十三岁是女人生命链环中的一段牛皮筋,生活和
家庭既能抻长它,又能老化它。看什么样的生活什么样的家庭了。这就是某些女
人为什么三十四岁了三十五岁了三十六岁了依然觉得自己逗留在三十三岁上依然
使别人觉得她们仍像三十三岁,这就是某些女人为什么一过了三十三岁就像秋末
的园林没了色彩没了生机一片萧瑟的缘故。

    女人们,当心三十三岁这个年龄。

    丈夫们,当心爱护三十三岁的妻子! 曲秀娟十三岁二十三岁的时候也没像朵
什么花。姚守义却是一个难得的好丈夫。这类好丈夫如同好裁缝,家庭是他们从
生活这匹布上裁下来的。他们具备裁剪的技巧,他们掂掇生活,努力不被生活所
掂掇。与别的男人相比较而言,他们最优秀之处是他们善于做一个好丈夫。他们
的短处是他们终生超越不了这个“最”。

    如果他们娶了一个对生活的欲望太多太强的女人是他们的大不幸;随遇而安
的女人嫁给他们算是嫁着了。前一类女人的痛苦可能比后一类女人的痛苦更深刻,
但很活该。后一类女人的幸福可能比前一类女人的幸福平庸,但普通女人的幸福
才是普遍意义上的幸福。贵族的幸福,包括贵族的痛苦,男的女的都算上,乃是
写在另一本字典上的。它的封面是镀金的,像贵族的一切东西一样。

    外观看似高贵华丽其实内容空洞苍白。

    曲秀娟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人。她对生活的欲望活泼而不浪漫,现实而
不迟钝;求而不奢,好而不强,一个“感觉派”女人的好感觉。女人的幸福从来
都是产生在她这样的女人的好感觉中的。

    她跟随修鞋匠师傅在外地整整流浪了两年。从北到南,从南到北。两过长江,
足迹遍布南北十几个市镇。回到A 市的却是她自己,老修鞋匠死在天津了。老修
鞋匠不死在天津,他们的下一个驻留地是北京。

    老修鞋匠死前拉着她的手说:“秀娟呵,师傅对不起你。讲好的,咱们到北
安。连师傅我也没成想,北安不容咱们。我一气之下,就带着你流落到这一步。
你心里可千万别怨我呵! ……”

                               2

    她心里对师傅本是有些隐怨的。离家太远了,也离家太久了,她想儿子偷偷
哭过好几次。听了师傅的话,她心里反而觉得是自己对不住师傅了。师傅毕竟一
片好心,为的是带她闯荡闯荡鞋匠的生涯,为的是他和她都多挣些钱。而她常跟
师傅耍小性子。她耍小性子的时候,师傅总是一声不吭。凭良心讲,这老修鞋匠
对她像对相依为命的女儿一样。

    她眼中扑簌簌滚落两滴泪,也用自己的另一只手攥住老修鞋匠的那只手,动
深情地说:“师傅,我不怨你。我没怨过你……”

    老修鞋匠那只手,像生锈的铁笊篱。正是这样的手,将谋生之道传授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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