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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城 作者:梁晓声-第1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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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组长又说:“厂长嘱咐我,你一来,就让你到厂长办公室去。你快去吧! ”
说着,推她一齐就走。

    走出车间,组长站下道:“上午来了两拨记者! 咱们印刷厂破天荒第一次有
记者大驾光临,厂长热情招待得不亦乐乎! 你自己上二楼吧,说不定厂长正等你
等得心急呢! ”

    “究竟什么事啊? ”

    “你呀,别装糊涂了! 如今还瞒什么呢? ”

    她听得出来,组长的话里,有那么一种不酸不咸的味儿。

    开门的是历年引导全厂女工服装新潮流的厂长秘书。

    “呀,你来了? ”厂长秘书的细眉高高飞扬,作出一副夸张的惊讶表情,随
后回首大声禀报:“厂长,吴茵同志来了! ”

    “快请进! ”厂长的声音流露出某种兴奋。

    于是厂长秘书姿态文雅地将她请入厂长办公室。

    年已五十七岁但看去壮心不已的厂长,从宽大的黑漆办公桌后站起富态的身
躯,隔着桌子向她伸出一只肥厚的手:“吴茵同志,你好,你好! ……”

    “厂长跟你握手呢! ”秘书将她往办公桌前轻轻推了一下。

    她有点莫名其妙地也伸出了手。那只肥厚的手将她的手握得很紧,还上下抖
几抖。如今市场上已推出了男性系列护肤霜,厂长的手保养得滑腻腻的。她的手
被它使劲儿握着觉得很不习惯,可硬抽出来未免有失礼貌。

    她局促地笑着。

    “坐,坐! ”厂长终于释放了她的手,吩咐秘书,“快给吴茵同志泡杯茶。
泡我从家里带来的好绿茶! 啊不,还是给吴茵同志来杯冷饮吧! ”

    “厂长,冷饮都让上午那两拨记者喝光了! ”

    “再找保管员领几瓶嘛,快去! ”

    秘书轻盈地旋了出去。

    厂长吸着一支烟,看着她说:“吴茵同志,我们好像见过面嘛! ”

    她笑了笑,说:“厂长,是见过。我被从报社除名,下放到印刷厂的第一天,
您找我谈过话。”

    “哦? 是吗? ”厂长显出极其高兴的样子,“我和你谈了些什么呢? 你还能
回忆起来么? 认真想,认真想想。”

    “这不用好好想。当时的情形我记得很清楚:您坐着,我站着。

    您说:‘你的错误报社领导对我讲了,你要在车间里好好劳动,彻底改造资
产阶级思想意识。’……“六年来,她第一次和厂长面对面地坐着说话。她很局
促,不明白究竟出了什么事,低下头静等厂长讲话。

    “噢,噢,是这样。你记性真好,我倒是一点也不记得了。当时我就对你说
了那么几句话? ”

    “是的。就说了那么几句话。”

    “就说了那么三句话……”厂长似乎颇觉遗憾,吐出口烟,沉默片刻,又道,
“不过那三句话对你很重要是不是? 奠定了你后来高尚思想的基础是不是? 刚才
省报宣传教育版负责同志还亲自打来电话,再三强调,一定要帮你寻找到高尚思
想的可信来源……”

    “厂长,我不明白……我不知道……”她抬起头望着厂长,她是糊涂到家了。

    厂长用手势制止了她的话,站起身,来回踱着步子,一边思索,一边自顾自
地说将下去:“一时自己也不明白,这没什么,不奇怪。

                                 17

    一个年轻同志犯了错误,犯了错误并不可怕嘛! 下放到了一个新单位,新单
位的领导并没有歧视她,也就是你,吴茵同志;作为新单位的领导,我当时勉励
你放下包袱,彻底改造头脑中的非无产阶级思想意识,这些话使你心里感到非常
非常的温暖,是不是? 你当时哭了? ……“

    她摇摇头:“没有。我没哭。”

    “啊,没哭。没哭不等于没受感动,是不是? ”

    她努力回忆自己当时是否真受了点儿感动。

    “啊对了,你犯的什么性质的错误? ”厂长停止踱步,背着手站立在她面前。

    “离婚……”

    “离婚? 这也算不上什么错误啊! ”

    “没离婚之前我就爱上了别人。”

    “这就不好了。就是你现在的丈夫王志松? ”

    “对,就是我现在的丈夫王志松。”她回答得十分坦率。一直糊涂着,索性
便糊涂着。

    “那么你的第一个丈夫……是哪个单位的? ”

    “六年前的商业局副局长。”她不愿提及那个令她永世憎恨的男人的名字。

    “噢,是他呀! 认识,认识! 叫什么名字来着? 你看我这个记性! 他不是已
经被清除出党了么? 六年前‘五一’劳动节返城知识青年大示威事件,不就是他
那一伙蓄意挑起的么? 三种人,应该跟他离婚! 离得对! ……”

    “厂长,您找我,究竟要谈什么事? ”

    “噢,原谅,原谅! 我把话题扯远了。刚才乔秘书的话你也听到了,如今你
的名字一见报,在厂里造成很大的轰动啊! 你们夫妻的事迹,读来也确实令人感
动。一句话,你不容易! 不光我自己在这儿这么说,今天上午全厂都这么议论纷
纷! 据报社的记者们透露,省市委宣传部门也相当重视! 这个月正是‘精神文明
月’,如今正大力宣传和提倡‘五讲四美’,晚报上那篇文章,省报还要转载,
还要加编者按。遵照有关方面的指示,需要补充一些单位领导教育作用的内容。
如今有些单位的领导,对职工忽视乃至放弃了思想教育。放弃了这一点那怎么行
呢? ……”

    “什么文章? 我什么都不知道! ”

    “别开玩笑了吴茵同志! 此时此刻,全市会有成千上万的人知道了你们的事
迹,说不定有的单位还要请你去作报告呢! 六年来,默默地抚养一个北大荒知青
的弃子,这的确是心灵美啊! 而且也可以说是计划生育方面的模范! ……”

    她一下子站了起来:“这张报纸在哪儿?!”

    “嗯? 你真不知道啊? 这倒有些奇怪了……”

    厂长跨到桌前,从抽屉里取出了一张晚报递给她:“第二版上,头条文章,
你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

    那是一张昨天的晚报。第二版上,果然有一篇占据了几乎整版的大块文章。
通栏标题是——《我为什么要抚养一个北大荒返城知青的弃儿? 》她今天的好情
绪一扫而光! 她觉得自己仿佛在睡着了的时候被一个卑鄙之徒奸污了! “无耻!
无耻的报导! 无耻的记者! 我没有对他们讲过! 没有! ……”

    她将报纸扔在地上,气愤得再也说不出什么。

    厂长愣愣地看着她,缓而慢地说:“吴茵同志,别骂记者,骂记者不好,也
冤枉了他们。这篇文章不是记者写的嘛,是你丈夫自己写的嘛! 你看,白纸黑字,
你丈夫的名字……”

    厂长从地上捡起了报纸,铺放在桌上,指点着让她看。

    王志松……

    通栏标题下,果然是自己丈夫的名字。隶书体。四号字。非常醒目。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然而那印有自己丈夫姓名的报纸是一个谁也无
法否认的存在。

    她将报纸扯个粉碎,一转身冲了出去。

    她没有回车间,直奔托儿所。她头脑中只有一个意识——将儿子紧紧抱在自
己怀里。仿佛她若不这样做,若迟了,便会被一双无形的没有性别的巨大的手,
将她的儿子夺了去似的。

    “宁宁! 宁宁! ……”

    她一闯入托儿所就大声喊叫,连门也没敲。有几个孩子被她惊醒了,纷纷爬
起,骇然地望着她。

    “您别这么大声嚷嚷啊! 什么事? ”小阿姨显出极不满的样子。

    “我儿子呢? 我儿子睡在哪儿? ”

    “妈妈,我在这儿! ”

    宁宁从一张小床上爬了起来,也骇然地望着她。

    她扑过去就将儿子抱在怀里了,抱得很紧。

    她说:“儿子,咱们回家! 和妈妈回家! ”

    “到底因为什么啊? ”小阿姨走到她身边,谨慎地问。

    “我的! 儿子是我的! 是我的亲生儿子! ……”她抱着儿子就往外走。

    “衣服! 还有鞋! ……”小阿姨追到外边,将宁宁的衣服和鞋塞在她怀里。

    “他胡扯! 这都是假的! ……”

    “他胡扯不胡扯,我们哪知道真情啊! 您也不必生这么大气。

    是您亲生的,您再发表个声明就得了呗! ……“

    她的话并不是为了使小阿姨相信才说的,而是为了使自己相信才说的。那是
女人对一种业已造成了强大声势的真实的苍白无力的逆反,是女人内心被突如其
来的恐慌所扫荡时的自言自语。

    所以她并没有再回答小阿姨什么,甚至可能根本就没有听清楚小阿姨说了些
什么。她抱着儿子匆匆促促地去了,仿佛抱着一个偷来的儿子。

    “小吴,怎么就走了啊? 回家么? 孩子病了么? 用不用我帮什么忙啊? ”看
门的老头儿又从屋里踱出,怪近乎地搭讪着和她说话,她也没听见,也就没理睬,
冷落得那善良的老头儿不尴不尬的。

    走在街上,她觉得每一个人都看了晚报,每一个人都知道了她的儿子竞不是
她的儿子,人人都想拦住她问:“你为什么抚养一个北大荒返城知青的弃儿? ”
仿佛只要有一个人拦住了她,立刻就会有许多人围上来,异口同声地问她:“你
为什么抚养一个北大荒返城知青的弃儿? ”

    她像一个惧怕在街上被捕获的逃犯似的走着,一心只想赶快逃回家里,她觉
得人人都是不怀好意的。

    “妈妈,我是你的儿子,我是你亲生的儿子! ”儿子喃喃地说,似在安慰她,
也似在安慰自己。她的惶恐,也使儿子觉得惶恐起来。

    尽管那不到六岁的孩子完全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严峻的事情,纵然知道了
也未必就会理解这件事情将如同怎样的阴霾从此笼罩住他的心灵。

    听了儿子的话,她抱得更紧了。她仿佛看到一片阴霾正向儿子逼来,好像一
片雷云正追逐着一只小小的蝴蝶,而那只蝴蝶在天空上无处隐藏! 她心中充满了
愤恨。一个女人在睡着了的时候遭到卑鄙之徒蹂躏和奸污之后那种强烈的愤恨。

    她真想大声喊出来:“强奸! 无耻的强奸! ……”

    她匆匆促促地走着,走着,走着……

    不知自己是怎样乘上公共汽车,怎样换车,怎样回到家里的。

    完全是一种逃遁的意识将她牵引到了家里。

    她仍抱着儿子,坐在椅子上,呆呆地久久地坐着。

    “妈妈,你别哭。你别哭啊! ”

    儿子乖乖地偎在她怀里。

    她不知自己在默默流泪。

    “妈妈,我是你的儿子。我是你的! ”

    “你是妈妈的,你当然是妈妈的。”

    “妈妈,有许多人说我不是你的儿子么? ”

    “不,没有。没有一个人说宁宁不是妈妈的儿子。”

    “妈妈,那你别哭了吧! ”

    “……崩”妈妈,你又活得很累了是吧? 那你睡觉吧! 我就坐在你身边……


    她抹去了淌在脸上的泪。

    她抱着儿子站起来,走到镜子跟前,注视着镜中的自己,也注视着镜中的儿
子。

    她说:“宁宁,你看,你的脸形像妈妈,你的眼睛像妈妈,你的小嘴儿像妈
妈,连你的眉毛都像妈妈,是不是? ”

    脸形不像,眼睛不像,小嘴儿不像,眉毛更不像。毫无相似之处。

    儿子低声回答:“像。妈妈。”

    她又看到了丈夫的留言,她忽然觉得在自己家里也是不安全的。

                                18

    她将儿子轻轻放下,动手拖儿子的小床,从这一间房屋向那一问房屋拖。儿
子是不理解她何以要这样做的,却卖劲儿地帮她拖。

    之后,她又将长沙发也拖到了那一问屋子里。随即便坐在长沙发上喘息。

    “妈妈,让我单独睡在这间小屋里么? ”

    “不,妈妈也睡在这间小屋里。”

    “妈妈你睡哪儿? ”

    “妈妈睡沙发。”

    “那,我们总不和爸爸睡在一个屋里了么? ”

    “宁宁,听妈妈说,你爸爸,他喜欢安静。他每天晚上,还要写文章。所以,
咱们和他分两个屋住,不打扰他。听明白了么? ”

    “妈妈我听明白了。”

    “那你乖乖地睡觉吧! 你今天都没睡成午觉。”

    儿子顺从地在小床上躺下了……

    王志松回到家里时,见黑着灯,以为妻子和儿子都睡了。他在门口换上拖鞋,
并没顺手开吊灯,而是蹑足走到桌前,开亮了台灯。

    灯一亮,他发现妻子坐在一张单人沙发上,正望他。房间内的变化使他大为
诧异。但他转瞬似乎就猜到了变化的原因,没问什么。

    吴茵也默默地望着他不主动开口说话。他企图回避妻子的注视。

    在这个十六平米的房间内,无可回避处。他踱向哪一个角落,妻子的目光便
注视向哪一个角落。即使他背对着妻子,他也本能地感到妻子的目光仍落在他身
上,如芒刺背。他进了一会儿厕所,仅仅是为了躲开一会儿妻子那种默默无言的
注视。回到房间里,妻子还那么端端地坐在沙发上,还注视着他。他干脆到洗脸
间洗脸,漱口。洗漱完,一进入室内,迎视他的又是妻子那种默默无言的极其冷
静的目光。她的目光甚至使他在洗脸间犹豫了一下不愿进屋。

    “宁宁睡了么? ”他问。

    “睡了。”

    他拿起暖瓶要倒水。

    “给你泡好了茶。”她说。

    他放下暖瓶,拧开他那只保温杯盖,一杯淡茶还冒热气。

    他喝了一口,终于也敢望着妻子,说:“睡吧。”

    她说:“你把宁宁和我出卖了。”仍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语调相当之平静,
半点儿谴责半点儿抱怨的意味也没有。

    他低下了头,又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

    “你甚至也把徐淑芳出卖了。”

    “……”

    相当长时间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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