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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城 作者:梁晓声-第1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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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坐在那儿的是妹妹么?

    以一种怜悯的眼光望着自己的是妹妹么? 像一位宽厚的母亲望着低智能的女
儿一样望着自己,并且决定原谅女儿的一切乖张的任性的无缘无故的发作方式的,
是比自己小十四岁的妹妹么? 然而自己不是刚从自己的卧室闯出来么? 怀里不是
正抱着自己的被蹂躏了被污染了的床单么? 床单中不是还裹着那只男人的黑色的
丝袜么? 太他妈的了! 即使是自己的妹妹也太他妈的了呀! 床单倒并不很主要了,
是与非更主要了。怎么自己有理的时候也常常不明不白地就变得好像无理而且无
礼了似的呢? 难道应该请求原谅的倒是自己了不成?!她将床单朝妹妹摔去,喊道
:“你得给我洗! 洗不干净不行! ”

    床单抖展了一部分,包住了妹妹的头。妹妹将床单从头上不慌不忙地扯下,
卷了卷放在身旁,耸耸肩平静地说:“我给你洗,保证洗干净。家里有洗衣机,
又有阿姨,干吗不充分利用? 你还有什么需要洗的? 统统找出来吧。”

    文静的妹妹,平静的话。

    在妹妹怜悯而宽容的目光的注视之下,她竞觉得自己仿佛真是一个低智能的
小女孩了,仿佛真是在乖张的任性的无缘无故的发作和宣泄了。

    而妹妹却是似乎有着惊人的涵养的。

    她一时感到难堪极了,难堪得竞想像个小女孩似的大哭一场。

    她竟低声说:“对不起。”

    妹妹又耸了耸肩:“没什么对不起的,你是亲姐姐么。”

    依然那么平静,依然那么文静。

    听妹妹这种语气,她分明地是错定了,错得连平静下来与妹妹平平静静地讨
论讨论的余地都没有了,错得只剩进行解释的份儿了。

    “我……我回来之前喝酒了……”

    “明知自己肝不好还喝酒。”

    “啤酒,喝得不多。”

    “坐下吧。”

    好像主人不是她,是妹妹了。

    她惭愧地在妹妹身旁坐了下去,转脸看着妹妹,赔了个笑脸,问:“真没生
气? ”

    “有什么值得生气的? ”妹妹瞅着迎面无物的白墙,自言自语地说,“谁也
免不了扫兴的时候。本来我们今天挺快活的,还以为能在一起度过五六个小时呢,
结果你突然地就回来了,冲散了我们不算,还打了我一记耳光,什么事呀! ”

    “我不是向你解释了么,我喝酒了……”

    “那也不至于的呀! 姐,你太没风度。”

    “什么风度? ”

    “不说,没意思。”

    “我觉着你们……”

    “我们怎么了? 你说说,我们究竟怎么了? 你对我发火总得多少有点道理吧
? 扫兴的是我,不是你。可我对你发火了么? 我从不毫无道理地对别人发火……”

    “是啊,我喜欢发火,无缘无故……”

    “那你以后就改改。你若不是我亲姐姐,我才不受这份儿委屈呐。”

    委屈? ……

    我当姐姐的已经开始一句接一句地认错,你当妹妹的倒开始一句接一句地数
落起我来了! 老姑娘就处处都不占理了么? 而且让谁去评这份儿理呢? 她又困惑
了。不是对妹妹,不是对刚才那件令人难堪的事儿,而是对生活本身。她忽然意
识到,似乎经常和她作对的,并不是人,并不是一些男人或女人们,而是生活本
身。

    生活就像妹妹本身一样,妹妹就像生活本身一样。她和妹妹之间,似乎早已
没有了一条能够衡量是与非的共同的准绳;她和生活之间也似乎早已没有了这样
一条准绳。这样的一条共同的准绳是曾有过的,而那时候的生活很不对劲儿,而
那时候的她自己也很不对劲儿。都不对劲儿的时候却那么和谐,那么一致,那么
明白,那么明确。非常之不对劲儿而又使人感到非常之对劲儿。如今的她变化了,
变化很大。她觉得自己是在努力朝良好的方面变化着。一边无可救药的老着,一
边拯救自己地变化着。如今生活也变化了,也变化很大。她像普通的人们一样,
心悦诚服地认为生活也是在努力朝良好的方面变化着。一边令人欣慰地进步着,
一边令人吃惊地变化着。难道她不是在和生活一齐努力朝良好的方面变化着么?
可为什么那种和谐却没有了呢? 那种一致却没有了呢? 那条明白的明确的应该共
同具有的准绳却没有了呢? 可为什么应该使人感到非常之对劲了却反而又使人感
到似乎非常之不对劲了呢? 是我变得太慢了抑或根本没有变? 是生活变得太快了
抑或人们变得太快了? 究竟是我困惑我迷茫还是生活本身困惑着生活本身迷茫着
呢? 难道人与生活之间根本就不应该有根本就不可能有根本就不必存在一条共同
的因而也是和谐的一致的明白的明确的准绳么? 或仅仅是老姑娘们根本就不可能
有根本就不必有根本就不配有? 究竟是有好还是没有好呢? 她认为没有这样一条
准绳自己简直就是无法生活的,难道别人比如妹妹居然会因为没有而生活得更轻
松更自然更自觉么? 她是早已经习惯了与生活保持和谐与生活保持一致与生活之
间保持一种明白的明确的关系。这应该肯定地说是一种良好的生活态度良好的习
惯啊! 可为什么生活仿佛总是要随时抛弃她似的呢? 这又将如何是好呢? 问题不
在于那件难堪的事不在于妹妹的占足了理似的数落不在于那被污染了的蹂躏了的
床单,问题在于她不明白不明确不懂一点儿也不懂,而她那么希望想明白那么希
望想明确那么希望自己能懂那么希望一个是与非一个公正的事理……

    妹妹丝毫也不觉得尴尬,丝毫也不觉得难堪。觉得理直气壮,还觉得受了委
屈。觉得尴尬的却是她,觉得难堪的却是她。进而觉得词穷理短的也是她,进而
觉得羞愧难当的还是她。这便很对劲了么? 往往是这样不明不白的。今天又是这
样! 对生活本身的困惑对生活本身的迷茫使她愤怒! 她猛地站起,朝房门一指,
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小妹,你给我出去! ”

    妹妹翻眼望着她。娴雅、文静、安泰。目光中依旧包含着怜悯也包含着宽恕。

    她恼怒之极,厉喝:“别装模作样! 给我立刻出去! 滚! ”

    妹妹仍那般镇定,面带高贵的隐忍,不失尊严地站了起来,不失尊严地向门
口走去。在门口,妹妹转过身,望着她摇头:“姐,你太没风度。”

    “少废话,把钥匙留下! ”

    妹妹从手腕捋下了拴在松紧绳上的钥匙,抛到沙发上。那副表情对她说——
姐,我永远也不会再来了。

    她从沙发上抓起卷成一团的床单,凶狠地朝妹妹甩去,吼道:“洗不干净我
还要找你算账! ”

    妹妹像接球似的接住,嘟哝了一句:“神经病! ”便出去了。

    妹妹极有礼貌地轻若无声地带上了房门。

    妹妹真有好风度。

                               10

    她复坐在沙发上,陷于孤寂。

    妹妹去年也人党了,妹妹也是她的党内同志,妹妹还是市级“精神文明”标
兵;其中没有家庭的作用,没有父母的作用,没有什么弄虚作假的成分。认识妹
妹的人,没有说妹妹不好的。不管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没有不喜欢妹妹的。妹
妹一边做党员,一边做“现代派”。一边做“精神文明”标兵,一边热衷地寻求
各种愉悦甚至各种刺激。两方面都作得相当有分寸,相当之出色。妹妹两方面都
要,两方面都不甘失去。妹妹是和谐的,妹妹周围的人们竟承认这种和谐。妹妹
是个圆,是圆舞曲。

    而我是什么呢? 我是一个不等边三角形么? 难道不是么? 无论哪一个顶点都
似乎承受着不匀的力的作用。似乎无论哪一个顶点都是不可更动的。稍一更动,
整体便散架了。我究竟变了没有? 我为什么变来变去还是一个不等边三角形? 我
为什么不能是圆? 为什么不能是圆舞曲? 困惑、迷茫、孤寂。

    连衡量党员和标兵的准绳也不那么明白那么明确那么“准”

    了。妹妹如果变得像她一样很可能便入不了党;她如果变得像妹妹一样整党
时很可能便过不了关。妹妹如果变得像她一样谁也不会喜欢妹妹,小赵那个恃才
自傲的“朦胧派”诗人也不会希望成为妹妹的丈夫。她如果变得像妹妹一样,恐
怕连人们对律师事务所办公室主任和党支部书记的起码的敬意也将失去了! 刚才
她从床上看到的妹妹和坐在沙发上的妹妹,竟好像也是那么和谐,那么一致,那
么完美似的。那无疑就是一个妹妹啊! 难道生活中又是有着某种和谐,某种一致,
某种完美的么? ……

    陷于孤寂、困惑、迷茫之中的老处女,一门心思想要解析生活,解析妹妹,
解析自己,却怎么也不能开窍。

    窗外忽然传来一阵刺耳的警哨声。

    她百无聊赖地又踱到阳台上,居高临下观望。十字街头堵塞了十几辆各类汽
车,围聚着一群人众,穿黄制服的交通警察们正在驱散着人群。

    可能是出车祸了,她淡淡地这样想。

    从阳台上慢慢踱进屋里,重新落座在沙发上,一动也不动,心中感到一阵躁
闷。

    孤寂,无聊。不知该做什么事好。无事可做。

    探身将电话从茶几上捧下来,放在膝上,两脚互相蹬掉了鞋,侧卧在沙发上,
开始拨一个号码。

    “喂,哪一位呀? ”听筒里传来女人的温和的声音。

    “姚玉慧……”

    “小姚啊,找老夏? 他在所里呀! ”

    “我上午见到他了。不找他……”

    “那找我? ……”有几分惊奇。

    “嗯……”

    “什么事儿? ”

    “我告诉你,支部要把‘入党志愿书’发给夏律师了……今天上午开会……”

    “噢……”语调拖得很长的一声,“这事啊! 快五十了,当律师的又不是在
大机关里,人不入的有什么呢? 也就他呗,还偏和那几个人赌口气非入党不可!
他一跟我提入得了入不了党的事儿我就腻烦……”

    这番话和她此时此刻希望听到的话恰恰相反。

    “小姚,你认识电话局的人吗? ”

    “我不认识,我母亲好像认识局长……”

    “家里这电话不是老夏当所长时安的吗? 如今老夏早就不当那个所长了,还
安着公家的电话,我总怕人家说三道四的。几次让所里派人来拆,所里也不派人
来。拆了算了! 我们可都不是爱占公家便宜的人。拆了我们再自费安呗! 又不是
拿不出那么一笔钱。对不? 你哪时回家问问你母亲,如果真认识电话局局长……”

    “不用拆,也不用找电话局局长。夏律师他还得当原先那个官儿! ”

    “谁说的? ”

    “我。”

    “小姚,你可千万别为他上上下下地活动! 成功了我也不许他再当! 我们交
往归交往,可用不着这样。他当对你又有什么实际的好处呢? ……”

    “这不是什么感情交往问题! 我个人也并不图什么实际的好处! ”她觉得受
了极大的侮辱,啪地放下了听筒。

    隔会儿,电话在她膝上响了起来。她发愣地瞧着它,不拿听筒,它响了一阵,
不响了。

    她将电话放回原处,一时间非常希望能有个人与自己交谈些什么。即使是妹
妹也好,是小赵也好,是徐淑芳也好,是那个小司机也好;不交谈也好,坐在她
对面或坐在她身旁就行。

    忽然她觉得自己需要的不只是一个人,而且是一个男人。一个活生生的男人,
一个能使自己产生某种激动的男人。需要一种获得,一种强烈的,能使自己颤栗
起来的获得。否则,她觉得自己那么坐着坐着,似乎会在一个小时之内化成一股
青烟消散了似的。

    以至于她竟被那种莫明的恐惧包裹住了。不敢再那么坐着。她不由得站了起
来,走向卧室,而又不愿走进去,立在门口,神经无故紧张地望着大衣柜的镜子。

    镜中没有白皙的肌肤,没有浅褐色的肌肤。

    镜中只有她自己:脸色苍白,头发稀疏,形销骨立,其貌不扬。

    像个男性化的憔悴的女人,亦像个女性化的不健康的男人。

    她一转身又回到小厅里拨电话。拨了好几遍没人接,她极不甘心地拨个不停,
终于通了。

    “找谁? ”男人干巴巴的声音。

    “找田老师。”

    “哪位田老师? 我们这儿两位姓田的呢! ”

    “教英语的田老师,田非! ”

    “不在! ”

    “同志! 同志您千万别放! 求求您啦,我找他有急事儿! 十万火急的事啊!
他可能在宿舍,麻烦您替我喊他一下,求求您啦! ……”

    她全身都紧张着,故而那语调也是紧张的。她唯恐对方不愿去找,继续恳求
:“同志,行行好! 行行好……”

    “十万火急? ……你耐心等着吧! ……”

    等了很久很久。其实并不算久,不过她自己觉得很久很久罢了。一听到她所
渴望的那个男人的声音,她竞激动得差点儿哭。

    “哪位? ……”

    “我……”

    “玉慧? 你在哪儿给我打电话? ”

    “家……”

    “什么事? 搞得我慌里慌张的! ”

    “我要你来一下……”

    “这……今天晚上我和朋友约……”

    “我不管! 你一定得来! 否则你永远也别来了! ……”她对着话筒大声喊叫。

    “行,行,我去,我去! ……”

    “立刻动身! ”

    “立刻动身……”

    “我等你……”情不自禁的温柔的一句,她慢慢放下了听筒。

    其后她开始坐立不安。坐立不安了一会儿便将自己关进了洗漱间,找出了一
块别人送给她的法国香皂,据说是较高级的一种,用来洗澡,肌肤一整天都可以
保持一种自然而清淡的紫罗兰的馥郁。就用这块没用过的法国香皂洗了个洁洁净
净清清爽爽的冷水澡,并且用买了半年多也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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