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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城 作者:梁晓声-第1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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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某种慰藉。
那跛足的年轻人也微笑着。
她猛地想到,他已经三十了,早该有个生活伴侣了。
她同时感到对他负着一种义不容辞的责任,她决定从今以后负起这个责任来。
“你买鱼干什么啊? ”
“食堂里在卖,人人都买,比自由市场的便宜。嫂子你拎回家做着吃吧! ”
“你不跟我一块儿回家? ”
“不了。”
“跟我一块儿回家,我给你做顿清蒸鱼吃,咱们焖大米饭,你送回家的好米
我还没吃完呢。”
“嫂子,我不回去了吧! 有点累了……”
“我又不是让你回家再干什么活儿! 你不回去我不接这鱼。”
“那我回去,”他低了头笑着说,“好久没吃嫂子做的饭了……”
于是他们并肩向厂外走去。
“立伟,自己得存点钱了,嗯? ”
“嗯。”
“和那姑娘,还有挽回的余地么? ”
“哪个姑娘? ”他站住了。
“别瞒我了,我全知道了……”她也站住了。
“孙师傅告诉你的? ……她嘴真快! ”
“要是还有点挽回的余地,就试试吧! ”
“没什么可挽回的! ”他一脚将一块石头踢出老远。
“人家姑娘也有人家姑娘的道理。要结婚么,当然得有房子……嫂子想法子
再找个住处就是……”
“迟两年结婚就不成? 她才二十四五岁,又不是老姑娘! 凭什么让我把嫂子
撵出家门?!”
她默默地望着他,不知再说什么好。那一时刻,她觉得他太像他哥哥了。
她叹了口气。
“嫂子,为这么件事儿不值得叹气。”他说着,换手拎着那两条鱼,其中一
条鱼甩了下尾巴。
“嫂子,你看有条鱼还活着呢! ”他瞅着她笑。
她觉得他那笑,也十分像他的哥哥。她常常认为郭立强并没有死,不过是到
外地工作去了,说不定哪一天就会突然出现,带给她意外的惊喜。
走到厂门口,他犹犹豫豫地又说:“嫂子,我还是不能回去。”
“为什么? ”她有点生气了,瞪着他。
他赶紧说:“嫂子你别生气,我为你的事儿。”
“为我什么事儿? ”她脸红了。
“为你干活的事儿。”
“你能帮我找到工作干? ”她顿时高兴起来。
“还不一定呢! 我得挨个儿求厂里领导,但愿他们都点头……”他低下头去,
将两条鱼递给她,“嫂子你今天够累的了,回家好好休息。要是事儿成了,明天
一早准回家告诉你! 不成呢,算咱俩今天白辛苦,你也别怨我……”
她一接过鱼,他转身就走。
“立伟,”她低声叫住了他,“把你的脏衣服给我,我带回家给你洗。”
“不用”我在厂里洗更方便。家里没有自来水……“
“给我! ”
他又犹豫了一阵,从衣服卷里将袜子和短裤抽了出来。
她一把连袜子和短裤都夺了过去,竞真有些生气了……
第二天一早,他果然回到了家里。
“成了? ”
“成了! ”
“什么活儿? ”
“跟我走吧! ”
他很兴奋,她便忍住不问。
叔嫂二人又来到了她的“单位”。
院门上了一把虎头大锁。他从兜里摸出钥匙,开了锁,让她先进。她一进入
院内,呆住了。偌大个院子,摞满了已经刨好的木板、木条、木方,分类放得整
整齐齐。上边都用帆布蒙着,下边都用几层砖垫着。
“让我给你们厂看管木料? ”
“我们厂的木料也用不着往这儿放啊! ”他得意地说,“我们厂给两所大学
承做了三千多套课桌课椅,厂里其他活儿也忙,怕得超期。所以厂里让职工家属
包组装。好多人替家属争着包,大伙儿一听我是为嫂子,都让我,结果我一下子
给你包了一千七! ”
“立伟,你欠考虑了。我也不会木工活呀! ”望着那一垛垛木板,木方,木
条,她发起大愁来。
“嫂子,这一点儿不难! ”他鼓励她,“你看这些木板,木方,木条全是加
工好了,用螺丝钉拧在一起就行了。我先给你装一套。”
只用了二十几分钟,他便组装好了一套。
他又指着那一垛垛木板、木方、木条说:“哪是面儿,哪是底儿,哪是腿儿,
哪是横券,垛上我都给你压着纸呢。按顺序拿,按顺序装,没错! ”
她有了些信心,遂问:“你什么时候把这么多东西运来的? ”
他笑笑,说:“昨晚上。”
她惊讶了:“就你一个? ”
“求了两个哥儿们帮忙,厂里出了辆卡车。”
“你们……忙到挺晚吧? ”
他又笑了笑:“早晨三点多。”
“那怎么不叫上我? ”
“这是累活儿。再说你今天就得开始干了。”
“你今天不是也得上班? ”
“我是男的。”
她望着他那种疲惫的强打精神的样子,心内一阵阵涌起着奇异的冲动,直想
捧住他的脸说:立伟,你真好,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
“嫂子,进去看看。”
他说着走人了厂房。
她见他那条瘸腿更瘸了,问:“立伟,你的腿……”
他淡淡地回答:“没事儿。昨晚从车上往下蹦,脚腕拧了。”
厂房里,已经组装起了几套桌椅,成两行摆在后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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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嫂子,你得从后往前装,一行行摆好。别堵住前后门,留出过道来。装好
了,不光洁的地方,用砂纸打打。还有_ 道工序,上漆。
两桶快干漆放在那个墙角儿。上漆是有讲究的活儿,你没干过,可千万别自
已干,哪天我来帮你干。完一批,我跟厂里的车来拉一批,保证厂房里总是宽宽
绰绰的……嫂子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
“都明白了。”
“这是几盒螺钉,给你留两把螺丝刀,这是砂纸,锤子也留给你。但尽量别
使锤子……”他一一摆在窗台上。
“一把螺丝刀就行。”
“还是给你留两把。只一把,一时坏了,或找不到了,耽误干活,怕你心急
! ”
她想:立强,立强,幸亏你有这么个好弟弟啊! “嫂子,那我走了……得赶
紧去上班了……”
“等会儿……我看你脚……伤得重不重? ”
“别看了,轻轻的……”
“让我看! ”她蹲下了身。
他只好将那只裤腿儿往上抻起。
她不禁呀了一声:“还说轻轻的呢,肿得这么高! ”站起后又说:“立伟,
听嫂子的话,休息几天吧! 就算你听你哥的话,啊? ”
他放下裤腿儿,说:“这阵儿厂里活儿多,我要歇了,我师傅得受累。”
她严厉地说:“我不管你师傅! 反正你得给我休息! 今天不许你回厂,回家
去,啊? 你听不听嫂子的话? ”
他顺从地回答了一个“听”字,就一瘸一拐地走了……
偌大的、空荡荡的、四壁颓败的厂房里只剩下了她自己。这个空荡荡的、四
壁颓败的、令她感到发阴并且确实发阴的地方,散发着某种类乎从塌陷的菜窖散
发出来的潮湿的腐烂的气味儿。它昏暗的空间,飘荡着社会最底层的、病态的、
卑俗的小市民男女的苟且的情绪。它与穷困相关,与文明格格不入。她内心有些
发毛。
那些女工们曾告诉她,这里吓死过一个人,一个女人,被一个男人吓死的。
女人原也是这小工厂的女工,男人是最初的厂长。他勾搭上了她,后来她又和别
的男人勾搭在一起,不大理他了。他对那个女人是又迷恋又总想小小地报复一下。
有一天夜里,他又约那个女人来厂里私会。那个女人打扮得妖妖道道的,骗她丈
夫说是来厂里加班,结果那女人满怀骚情地叫开了门,迎面看见的是一张恐怖的
“鬼‘’脸——披头散发,青面獠牙。耷拉着一尺多长的血淋淋的舌头,锐锐的
一双利爪就来掐那女人的脖子,还用可怕之极的声音说:”我要吃你的心肝! …
…“是那男人装扮的。
那女人尖叫一声就昏倒了,那男人就跑了。
结果第二天他来上班,发现门口围着许许多多的人,派出所的也来了,在维
护现场——那女人死了。
那个男人被判了刑。两年后死在狱中……
那些女工们都说那个女人死得活该。也都说那个女人是这街道小工厂有史以
来最漂亮的一个女人。还说那个厂长是最有办法的一任厂长,把这个小街道工厂
搞得挺红火的,其后的几任全比不上他领导有方,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或者只做
和尚不撞钟……
出了一桩人命案,街道委员会对这个小小的街道工厂重视起来了,他们派人
来抓了一阵子思想教育,结果又证据确凿地查出了不少男女关系方面的问题。日
子但凡还能过得去的那些男人们,怀着苦涩的羞耻将自己的女人们从这个地方领
回去了,以各种方式永远地断绝了她们再想到这儿来的心思。于是这个地方只剩
下了一些老太婆和一些丑女人,同时也就永远地失去了足以令一个男人心旌摇荡
的某种活力,于是继任者们一个比一个平庸一个比一个碌碌无为……一那些卖掉
了破旧机床,分了钱已散去的老女人和丑女人们,在和她相处的那些日子里,整
日喋喋不休地向她述说她们是多么缅怀这里的过去,缅怀破旧机床发出的那种尖
锐刺耳的噪音,缅怀年轻女人们那种放浪形骸的笑声和与男人们打情骂俏的淫邪
的热闹,甚至缅怀那个她们当时认为被吓死了很活该的“骚狐狸”以及一双色眼
专在年轻女人们身上睃视的那位被判了刑的厂长……
因为那时她们有活干,每天能挣一元多钱。
和她们相处的那些日子里,徐淑芳只是觉得这个地方脏而乱,像那些老或丑
的女人们,却并不觉得这个地方可怖。正如并不觉得那些老或丑的女人们可恶。
刚才她也并不觉得这个地方可怖,因为有她的小叔子郭立伟和她在一起。
此刻,这个地方只剩下她自己了,她觉得这里有点鬼气拂拂的,觉得有鬼魂
在渐渐逼近她似的,觉得一阵阵发冷,一阵阵汗毛呸立,觉得昏暗的空间正有什
么带着斑斑血污的毛茸茸的东西飘落在身上。
一只肥嘟嘟的耗子,嗖地从她脚边蹿过,吓得她发出了一声尖叫,而她又更
被自己那一声尖叫吓着了。
她从厂房里跑了出来,跑到了院子里。她觉得院子里也是可怖的。仿佛一个
男鬼和一个女鬼,隐蔽在一垛垛木料后面,鬼眼咄咄地注视着她,随时可能从帆
布下露出狰狞的面目或探出锐利的鬼爪,用可怕的声音说:“我要吃你的心肝…
…”
她又从院子里跑了出来。
她坐在院门口的一块石头上,努力想使自己镇定下来。早晨的阳光照射在她
身上,使她感到安全了一些。而院门缝却渗出阴森的潮湿的过堂风,使她后背愈
加觉得冷气相侵。还觉得门缝随时会伸出只手,将她一把拽入院里去。
她起身踱到路对面去,站在一棵枯树下,望着那两扇使她感到可怖的院门。
一只风筝的残骸挂在树上,风筝尾巴静静地垂在她头顶。
这是一条狭长的胡同,一条无人行走的胡同。两旁居民的院落很疏散,所有
的门户几乎全都开在另一面,这一面全是高低不一参差不齐的后山墙。有几堵后
山墙存在着被砌死了的后窗的痕迹,居民们嫌这条胡同太肮脏。这里那里,一堆
堆垃圾散发着臭气。就在离她不远的一堆垃圾上,趴着一只令人作呕的猫的尸体,
布满苍蝇。这是一条被城市抛弃了的胡同,城市的平面图上早已去掉了它的名字,
然而它存在着。
据那些和她相处过一些日子的女人们讲,这个小小的街道工厂的门,原先也
是开在另一面的,女工们图僻静,才封了正门,开了现在这后门的。如今正门已
被土深深埋住,无法重开了。而当年她们每天行走于这条胡同的时候,没有居民
敢往这条胡同偷偷倒垃圾,因为她们隔半个月差不多总要集体将这条胡同清扫一
次。
那位被判了刑的厂长虽然是个好色之徒,但也的确领导有方,的确有值得那
些老的或丑的女人们缅怀之德。他还带领女工们在胡同两旁种过些树,它们如今
都死了,她背后那棵树就是其中的一棵。
这条胡同也自有它的一段历史。
这历史记载着光彩也记载着耻辱,都是微不足道的。
她久久地望着那两扇从里往外渗透着阴冷的潮湿的穿堂风的院门,终于想明
白了她还是必须走进去,只有走进去。她自己的历史已写到了这一页,她无法将
它空白地翻过去。她怕它如同怕鬼。
厌恶它如同厌恶一个满面疤瘌的男人。但她必得接近它,3 惯它,甚至还
得付出热情拥抱住它,拥抱住它归根结底是拥抱住她自己的命运。只有紧紧拥抱
住它才能紧紧拥抱住自己的命运……
于是她一步步重新向那两扇院门走去,它那带树皮的朽木板上长着青苔和无
疑有毒的赤褐色的蘑菇。她轻轻推开它的时候为了给自己壮胆大声唱起了歌:宝
贝,
你爸爸正在过着动荡的生活,
他参加游击队打击敌人哪我的宝贝,
睡吧我的好宝贝,
我的宝贝,
我的宝贝……
那一天是一九八一年秋季的一天。
那一天市劳动人民文化宫举行全市首次职工业余歌手演唱流行歌曲大奖赛。
到那一天为止她还不会唱任何一首一九七六年十月以后流行起来的流行歌曲。
连她自己也不明白究竟哪一根神经受到了什么样的牵动,一首外国歌曲从她
记忆的半凝结状态的最深层翻了上来。
而兴奋地向前奔跑着的生活,又何止仅仅将她甩下了五年! 她甚至来不及抬
头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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