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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城 作者:梁晓声-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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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郎抬头看了她一眼,低声问:“你能帮我很快叫到一辆出租汽车吗? ”
她看得出,虽然对新郎来说,她是最陌生的,他对她还抱有几分怀疑和不可
理解,但她的镇定,获得了他的信赖。
她回答:“能。”
新郎握着新娘腕子的那只手动了一下,血立刻从伤口涌出。
她说:“握紧,冷静点。”
她扯下毛巾绳上搭着的一条还没用过的毛巾,用它将新娘的手腕一层层缠住。
接着掏出自己的手绢,将毛巾扎紧。
16
她对新郎说:“把你的手绢也给我。”
新郎赶紧掏出自己的手绢递给了她。她又用他的手绢,在新娘手腕上方扎了
一道。这一切她做得很有经验,在兵团时,她受过战场救护训练。
“你等着,我马上就会叫一辆车来。”她说完这句话,便匆匆打开门走出去
了。
人们立刻围住她询问:
“新娘怎么样了? ”
“还昏着吗? ”
也有人发表局外者的议论:
“嗨,什么事都是可以说清楚的嘛,何必寻短见呢! ”
“那几个兵团返城的小子也干得太损了……”
她无心理他们,一口气跑回家中,见郭师傅、弟弟和倩倩正从楼上不慌不忙
地走下来。
她开口便问:“车在吗? ”
郭师傅回答:“在。”
“开车跟我去! ”
“哪儿去? ”
“别问! ”
“这……”郭师傅为难地看着弟弟。
弟弟说:“姐,话剧团的团长今天约我到他家去谈谈,我已经晚了……”
倩倩也说:“是谈明辉到话剧团当演员的事……”
她打断瓷娃娃的话:“晚了又怎么样? 你们坐公共汽车去! ”
倩倩怔住了。
郭师傅说:“我可是将车偷偷开出来的啊,四十分钟后你父亲要去省委开会
……”
“少罗嗦! ”
第三章
1
天完全黑了。
市立一院急救室外的乳白色长椅上,坐着姚玉慧和新郎。
长长的走廊,除了他们,再无别人。尽端一盏壁灯亮着,幽蓝的光腼腆地偎
向长椅。急救室门旁,竖着人体形的立牌,正圆的“头”上,写一“静”字。
新郎低俯着身,十指插进理过不久的硬发中。他这样坐了很久了。
姚玉慧身子紧靠椅背,头仰着,抵着墙壁。坐得很端正,目不转睛地望着一
扇窗。
月光在窗上均匀地涂了一层铂。
从徐淑芳被推入急救室,她和他就坐在这张长椅上,彼此没说一句话。她没
有想说话的情绪,她能理解他也是。
她和他都在等。一个等待的是自己的新娘,一个等待的是自己当年的一个女
战士。在他们两个人之间,很难说谁比谁的心情更为焦急,更为复杂。
她暗想:他爱徐淑芳吗? 今天这件事发生之后,他还会爱她吗?
又想:这么晚了,自己还陪着他坐在这张长椅上,是不是值得?
他需要一个人陪着他等待吗?
总得有一个人坐在这里等待。这是他无法推卸的责任,可并非也是她的责任。
是她迫令父亲的司机将徐淑芳送到了医院里,是她挂的号;是她找到母亲认识的
医生,非常顺利地办理完了一切住院手续。她能做的,她都做了。实际上是替他
做了。没有她,今天够他应付的。
她又根本不是为他做这一切的。他是谁? 她连他姓什么还不知道呢! 与他毫
无关系。甚至他爱不爱徐淑芳,徐淑芳爱不爱他,他们是怎样认识,以什么为基
础或者为条件决定结婚,徐淑芳与那个“黄大衣”从前又有过什么样的感情纠葛,
也与她毫无关系。如果花圈挽联上写的不是“徐淑芳”三个字,而是另一个人名,
她根本不会走人那个大杂院。虽然那个大杂院仅与她的家一墙之隔,她也很可能
永远不会产生走人那里的念头,很可能与这个坐在她身旁的新郎老死不相往来。
她所做的一切,仅仅是为了徐淑芳;因为徐淑芳曾说她是个“好人”,她忘
不了。
急救室的门无声地开了,新郎一下站起,却不是徐淑芳被推出来,而是一位
中年女医生走了出来。女医生露在口罩上方和白帽子下方那双质询的眼睛,盯了
他片刻,也盯了她片刻,转身走了。
女医生的目光中包含着对她的不良的猜测意味。
新郎又缓缓坐下了。
她却不愿再与他坐在同一张长椅上,她不愿被第二个人再用女医生那种目光
看一眼。她想自己会发怒的。
她走到窗前去,背对新郎站着,抬起手腕瞥了一眼手表——八点多了。
“你走吧。”他说。
她没回答。
“你陪着我没有什么意义。”
“我根本不是为了陪你,我想再看她一眼。”她的语气非常生硬,并未转身。
“你……从前认识她? ”
“这个问题对你很重要吗? ”
“也重要,也不重要。”
“也算认识,也算不认识。”
他们便都沉默了。
急救室的门第二次打开,徐淑芳被推出来了。
他立刻起来,跟在手术车一侧走,俯身低声说:“我会每天都来看你。”
仰躺着的徐淑芳,将头扭向了一旁。
推手术车的护士说:“别跟她讲话。”
急救室内又走出来一个护士,将他从手术车旁推开。
他抗议道:“我是她丈夫! ”
那个护士连看也不看他一眼,说:“你明天到病房来看她吧。”
两个护士将徐淑芳推出了走廊,其中一个随手关了走廊尽头那盏灯。
他呆呆地站立了一会儿,又走回长椅,缓缓坐下。看他那样子,是打算坐在
长椅上过夜了。
她看了他一眼,也走了。
医院大门两侧的灯辉,温情脉脉地将她那映在雪地上的身影牵引过去,又依
依不舍地送出了大门。
雪,不知何时停了。雪后的夜晚格外寒冷,她打了一阵哆嗦。
她这时才发现,两个大衣口袋里一分钱也没有。
只好走回家。她彳亍地在人行道上走着。
走到商场附近,夜市还没散。小摊床上的自制瓦斯灯,照耀出一张张扑朔迷
离的脸。招徕生意的喊叫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这里,只有这里,城市的夜晚还在延续白天的喧闹。城市像一个精力过剩的
女郎,在寻欢作乐的白天之后,又开始进行夜晚的逢场作戏。许多人被卖的欲望
和买的念头激动着,争执不休,高声大嗓地讨价还价。也有人鬼鬼祟祟地凑在一
起,做着看去是神秘的其实是非法的交易。还有的人,可疑地挨挨擦擦,东窥西
探。
为了少绕一段路,她从夜市中穿过。
她被一个人撞了一下。前后左右的瓦斯灯光下,一张看不清眉目的男人的脸,
一张阔嘴对她莫测高深、意味深长地笑着。
她厌恶地从他身边挤过去。
那人追随着她,伴着她边走边小声说:“想找个地方暖和一会儿吗? ”
她站住了,凛凛地瞪着那人。她并不像别的姑娘被这种人纠缠住时那么害怕,
只是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憎恶,憎恶得想狠狠扇那人一记耳光。
对方意识到猎捕错了目标,悻悻地嘟哝一句:“不识抬举! ”转身溜了。
她刚要继续往前走,忽然听到附近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叫卖:“凤凰烟,牡
丹烟,谁买带过滤嘴的凤凰烟牡丹烟! ……”叫卖声并不高,但叫卖者的嗓音非
常洪亮,非常浑厚。在这里,在这熙熙攘攘的、热热闹闹的、乱乱哄哄的、空气
中浮动着种种买卖欲望的夜市上,虽然这叫卖声是那么与众不同,是那么容易那
么明显地同所有的叫卖声区别开来,但并没有格外引起什么人的注意。在本市,
带过滤嘴的凤凰烟和牡丹烟极难买到。只有将吸一支好烟看成莫大享受的人,才
会注意到这声音的存在。
而她之所以注意到这叫卖声了,是因为她对这声音太熟悉了。
“凤凰烟! 带过滤嘴的凤凰烟啊! 带过滤嘴的凤凰烟牡丹烟啊! ……”
这叫卖声流露出的,与其说是招徕的热情,莫如说是焦躁的期待。不,是由
此而产生的屈辱的愤怒!
一件毛衣外加一件呢大衣,是难以抵挡北方十二月底夜晚彻骨的寒冷的。她
已经快被冻僵了,而且,她也感到非常饿了。从离开家到现在,她滴水未进。两
片夹肠面包,一杯牛奶和一杯咖啡所产生的热量,早就从她的体内挥发干净了。
她觉得自己的胃像一只打足了气的球胆,空空如也。她恨不得一步就迈回家中,
卧在自己那张舒服的床上,饱吃几片夹肠面包,再慢饮一杯牛奶和一杯咖啡。
可是那叫卖声像一个非常熟的人在频频召唤她,使她不能够不站住,转动着
头寻找叫卖者。
她寻找到了——一个穿兵团黄大衣的高身影,站在离她不远的一家商店门外,
背朝着她,继续用那种浑厚洪亮的男低音叫卖。
一见到那身影,她立刻便知道他是谁了,向他走了过去。
“刘大文! ……”她走到他身边,叫了他一声。
“姚教导员? ……”他转过身来,上下打量了她好一会儿,才认出她。
她用冻得发抖的声音说:“真……想不到,会在这……种地方遇到……你…
…”
2
“这是个好地方啊! 白天不能公开进行的买卖,夜晚在这里可以拍手成交。
你看,这么晚,这么冷,还是有这么多人在这个地方留连忘返,为了占对方的便
宜吹牛撒谎,以假乱真,尔虞我诈,生活多他妈的丰富多彩呀! ”刘大文还是那
么嘻嘻哈哈,显出由于见到她而非常高兴的样子。但她看得出来,这种高兴的样
子是装的。
她瞧着他,一时觉得再无话可说。
他却说:“教导员你真是只要风度不要温度啦! 这种地方光识货,不看人。”
他分明是在挖苦她。
她并未生气。这个刘大文,是全团出了名的活宝,团长政委都对他认真不得。
她很严肃地问:“你怎么能在这里卖香烟呢? ”
他夸张地表示出十二万分的惊讶,故作天真状地反问:“别人可以在这里卖
东卖西,卖活的卖死的,为什么我就不能在这里卖香烟呢? ”说罢,放开嗓音又
叫卖起来:“谁买凤凰牌牡丹牌香烟啊! 带过滤嘴的啦!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呀
! ……”
她喝道:“别喊了! ”
他停止叫卖,满不在乎地望着她。
她压低声音说:“你曾是我们七营的骄傲,你曾是团宣传队长,你曾是我们
全师知识青年人人皆知的金嗓子,你不能在这种地方丢我们返城知识青年的脸啊
! ……”
他用反问的语气回答:“大概也让你这位教导员感到丢脸了吧? ”
“难道你就一点自尊心都没有了吗? ”
“自尊心? 一个返城知识青年的自尊心一文不值! ”他温文尔雅地微笑着抢
白她,“我在街道待业青年办事处登记时,告诉他们,沈阳军区歌剧团曾三次派
人到生产建设兵团来要我,三次都因为被团里卡住没去成。你知道他们说什么?
他们说:‘那只能怨你的命不好。城市不需要歌唱家。回去耐心等着吧,半年后
我们也许能给你找个什么临时工作干干! ’他妈的在这座城市里有谁欣赏我的嗓
子啊? 除了我,你在谁眼里还是一位教导员呀? ……”
她,又不知说什么好了。
他却放开他那浑厚的嗓子,高声唱起音阶来,“导来咪发嗦啦希导……导希
啦嗦发咪来导……”
几十颗人头一齐向他转过来。他们见他并没有作出什么异常的举动,纷纷扭
回头,又去注意那些瓦斯灯照耀下的摊床了。
他对她苦笑道:“瞧见了吧? 他们大概以为我的神经有点不正常呢! ”
她用极低的声音说:“我求求你,别这样作践自己……”
“这可不能算是作践自己。”他很认真地反驳,“这是幽默感。
幽默感体现男子的风度,体现女人的教养。教导员你连一点幽默感都不具备
吗? “
她用更低的声音说:“我今天心里很难过,你就别再用这些话来挖苦我了! ”
她几乎是在恳求他了。她本希望从他身上多少获得一点返城知识青年之间彼此相
通的某种情感,可是真正得到的却完全相反。她撞到了一堵看不见摸不着的心理
隔墙上。她更加感到了一种扩散在内心里的大的失落和大的孤独。
然而他却不能够体会到她此时此刻的心情,继续对她进行挖苦:“你心里很
难过? 这可真是对我的莫大安慰! 我有妻子,有女儿,两个。他妈的长这么大从
来没获得过什么成对的好东西,却创造出了一对双胞胎! 我得负起责任和义务养
活老婆孩子,作了丈夫也作了父亲,我总不能再向自己的父母伸手要钱了吧? 这
才叫男子汉大丈夫的自尊心呢? 两个孩子要吃糖葫芦,我没钱给她们买,一人给
了她们一巴掌! 教导员您心里的难过大概不属于这一类吧? 不过知道您心里也很
难过我还是挺高兴的,这才能多少体现出来点生活的公平是不是? 您究竟为什么
难过啊? 大概总不会是因为您的孩子想吃糖葫芦而您没钱买吧? ……哦,抱歉抱
歉,我忘了您还是个独立的女性呢! ”
这一番话对她心理上和情感上的双重伤害是太惨重了! 她目不转睛地瞪了他
许久许久,不明白这个在兵团时整天嘻嘻哈哈,用滑稽的行为和逗趣的语言解除
过许多人内心忧愁的活宝,为什么返城后也居然变得如此尖酸刻薄?
她眼前又浮现出了那架燃烧的花圈。
“导来咪,牡丹烟……嗦咪发嗦,凤凰烟……嗦发嗦,带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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