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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城 作者:梁晓声-第1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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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我们能成呗! ”
“成又怎么解释呢? ”
“希望我们能做夫妻呗! 这一点我清楚,十分清楚。”
他清楚,十分清楚;她便不好继续问什么了。
他却反问她:“你哪天还来? ”
他希望她到他家里来,这也是十分清楚的,来听他述说他的不幸。
是的,他很不幸,他简直太不幸了! 他失去了他的“小女孩儿”
同时也失去了他的“金嗓子”。失去了成为歌唱家的玫瑰色理想,不久又失
去了老父亲和老母亲。他当之无愧地是一个非常非常之不幸的男人。她同情他,
特别同情他。也许获得别人的同情对他是极端重要的事情。但是同情别人对她却
不是也不可能是什么极端重要的事情。她认为,同情是种义务——作为一个人对
任何不幸的人都应该具有的这一种义务,但它并不像自来水,只要拧开水龙头就
哗哗哗流个不止。对它也是需要提倡“节能”的,否则便也是浪费。何况她不是
修女,她是一位厂长,她的本职工作常常延续到八小时以外。
“你也愿我们能成么? ”
“这,怎么说呢? 我忘不了小眉! 忘不了。世界上没有比她再好的女人了!
我们曾经发誓要白头到老,可是她死了,撇下了我和两个女儿,死得那么惨。我
忘不了她,没有比她再好的女人了……
你哪天还来? “
她真想明明白白地告诉他——我不来了! 我再也不来了! 刘大文见你的鬼去
吧! 如果你乐意这么活下去与我何干? 让你那死了的“小女孩儿”把你的整个心
都霉透吧! 那一时刻她真想嘲笑他一番。如今她早已对“爱”这个字有了另一种
理解——它应该是令人活得轻松愉快的事。她毫不含糊地认为,他对他的“小女
孩儿”
那份痴情,连同像他这样的一些个痴男痴女,是应该被厉史重重地压住,不
许再显露出来蛊惑现代人的心灵的。现代人不需要也不应该需要它。它是一种文
化和文明造成的不正常的情结遗留在现代人心灵上的霉块儿,应该用一把特殊的
手术刀动作麻利地剜除掉。而他的自我感觉却还那么好,自信他是天下第一个有
情男子。
这种感觉分明地使他正体验着类乎一头活恐龙的骄傲,如果世界上存在着活
恐龙并且那种巨大的远古爬虫会骄傲的话。
她当时没有回答他哪一天会来。
她今天来之前犹豫再三,本不想来了。
结果她还是鼓励自己来了。
她给他最后一次机会。
她没那么多闲工夫。
“阿姨! ”
“阿姨! ”
刘大文那一对儿双胞胎女儿发现了她,欢叫着从砖瓦堆上向她跑来。一个摔
倒,捧在手中的罐头盒滚出老远,她赶紧走过去扶起了那女孩。她们长得是太像
了,她仍分不清哪一个叫“雯雯”,哪一个叫“蕾蕾”,她喜爱她们。她每一次
来,刘大文每一次述说起她们的母亲,她们总是礼貌地坐在一旁,乖乖地听。令
她奇怪的是,她们已完全没有了悲哀,就像听她们的爸爸讲一个她们不知听了多
少遍的童话。而他落泪时,她们只感到茫然。她们和曲秀娟那个宝贝儿子一样,
也是小学二年级的学生了。学习都很用功,不用她们的爸爸格外操什么心。所以
他下了班之后,更有充分的时间在家里回忆自己的不幸了。
她一边替那摔倒了的女孩儿拍打沙土,一边问:“你们谁是雯雯? 谁是蕾蕾
呀? ”
“我是雯雯,是姐姐。”另一个指着摔倒了的那个说,“她是蕾蕾,是妹妹。”
她说:“你们的爸爸好像存心不让别人把你们区分开,给你们买同样的‘布
拉基’穿! ”
雯雯说:“我头上长两个‘旋儿’妹妹头上长一个‘旋儿’! ”
她笑了,她从内心里喜爱她们。
“蕾蕾,你们在砖瓦堆上干什么呀? ”
“捉蟋蟀。”
雯雯捡起罐头盒,埋怨妹妹:“你看,蟋蟀都跑了! ”
蕾蕾就要哭。
“蕾蕾,别哭。阿姨再帮你们捉! ”于是她带着她们走向砖瓦堆。
尽管她是冲着她们的爸爸来的,但是她倒更愿意和她们在一起。
当刘大文召唤两个女儿吃晚饭的时候,天快黑了,她和她们不得不带着三只
“俘虏”离开了砖瓦堆。她一手领着雯雯,一手领着蕾蕾,默默地往她们的家走,
心想,刘大文,你干吗不跟两个女儿一块儿捉捉蟋蟀呢,你这两个小女儿可爱地
活着,像两朵花儿正在一天天绽放,而你那个“小女孩儿”早死了,你却为她半
死不活地打发日子,对付你才三十五六岁的一个做父亲的生命,这种活法毫不可
取啊!
刘大文已煮好了饺子。
“我估计你今天准来,请坐下和我们一块儿吃吧。”他一边解围裙一边说。
“我吃过晚饭了。”她用平淡的语调回答,在沙发上坐下,其实她没吃晚饭。
他的家挺规整,挺干净。墙上挂着袁眉的大幅彩色照片,是那种黑白照片放
大了着色成的彩色照片,显然是他涂的,涂得很细致。该红的地方红,该黑的地
方黑。然而看去毕竟色彩不那么自然,给人的感觉更像是一幅年画。她瞧着它,
心悦诚服地承认,他的“小女孩儿”是她迄今为止所见到过的最美丽最甜蜜有味
儿的女人。
“那也吃点儿,象征性地吃点儿。你没吃过我包的饺子啊! ”
他说着,将半盆洗手的清水从盆架上端到她跟前。就那么端着,等待她洗手。
3
“阿姨,吃吧! ”
“阿姨,我爸爸包的饺子可香呢! ”
雯雯和蕾蕾,一个给她拿来了香皂盒,一个给她拿来了毛巾,一左一右站在
她身旁,仰起脸儿恳求地望着她。
“好,我吃。”她不忍拒绝两个可爱的女孩儿,仅仅是不忍拒绝她们。如果
没有这两个女孩儿,她肯定不吃,饿也不吃。
在他的两个女儿洗手的时候,他说:“当初小眉活着,无论日子多么艰难,
每个月我们总要想方设法包顿饺子吃! 这是小眉她给我留下的传统啊! 小眉……”
他眼圈又红了,目光转向他的“小女孩儿”的大照片。
她笑道:“还没吃,你就饱了么? ”
她已经不得不用外交式的微笑来应付他了,也朝他的“小女孩儿”瞥了一眼。
袁眉似乎在对她说:他爱我爱得多么深,多么执著,多么持久,多么痴情! 我在
他心中的地位又是多么巩固呀! 你休想取代我!
我能够取代你,能够。她默默地回答袁眉:只要我想取代你,我便可以取代
你! 因为你死了。尽管你非常美丽,但你死了,就像一朵花,你已经没了香气,
你是被压扁了的标本。而我是一个活生生的女人! 在一张美女的照片和一个活生
生的女人之间,男人最终所选择的是后者。用更简单的道理说,男人在他睡觉的
时候,希望他所搂抱的是一个温暖的女人的肉体,而不是一张美女的照片。
如果我诱惑他,你在他心中的地位立即会崩溃瓦解。但是我可不愿对他进行
诱惑,因为他对我没有什么吸引力,我并没爱上他……
“阿姨,坐呀! ”
“阿姨,你坐在我们中间! ”
雯雯和蕾蕾,一个拽住她左手,一个拽住她右手,拖她往桌旁去。
她们的爸爸已在桌旁坐下了。他看着她说:“这张照片还不是小眉照得最好
的照片,吃完饭我让你看看她的影集。我将她的照片收在一个影集里了,可惜全
是黑白的。影集放在我枕头底下,每天睡觉前都要翻翻。”
“搂着影集睡觉么? ”
“有时候……”他苦笑起来。
世上居然真有这样的男人!
她坐下后,不可理解地端详着他。才三十几岁的男人,他看去相当老了,他
那张一点儿也不漂亮的脸上,有几条深深的皱纹。额上竖着两条,斜着一条,仿
佛被人用刀刻下了一个“≠”号。仿佛正是以这个“≠”号,他对一切女人宣布
——任何一个女人都≠他的“小女孩儿”。在他左腮上,也有一条深深的竖着的
皱纹。那大概是他经常习惯地紧抿着左嘴角的缘故吧? 他整个脸上笼罩着一种心
甘情愿被幽情苦绪所煎熬所折磨的表情。一种看去怪神圣的表情——被钉在十字
架上的基督的表情就是如此这般的。
她心里对姚守义和曲秀娟产生了一个不满。在这件事上,在她和他索然地进
行着的这件事上,如果也能算是进行着所谓“恋爱”的话,那两口子的善意更主
要地是从他这方面出发的,或者是从北大荒返城知青的美好愿望出发的,而不是
从她和他双方面出发的。她感到他配不上自己。不是配不上一位女厂长,而是配
不上一个正热情饱满地拥抱住生活的女人。她这么认为。起码可以说,那两口子
与她犯了一个同样的错误,都没有预想到,这么多年来,生活大大地改造了他们
每一个人,谁都不是当年的自己了。北大荒返城知青之间,共同的东西,早已消
亡得所剩无几了。不同的东西,完全相反的东西,甚至难以调和的东西,在北大
荒返城知青之间产生了。它增长着,裂变着,像一些透明的然而坚硬的隔板,早
已将他们彼此分隔开来了,使他们成为独立的你、我、他。不错,仍有一种亲近
感如同毛细血管,维系在他们之间,使他们在大干世界中好像都很熟悉似的,而
实际上他们已经陌生了。那真正能将他们联通在一起的动脉和静脉,已经被城市
生活所切断。而他们都曾幼稚地以为,那是极有韧性的,是不易被切断的。
她进而想到了当年的大游行。在那种难忘的情况之下,她第一次见到这个富
有传奇色彩的“金嗓子”刘大文。他是一种精神的象征,是当年他们二十余万本
市返城待业知青的全体的精神象征。
他不是组织者,组织者是严晓东。但严晓东却没有成为他们的精神象征,而
是他,“金嗓子”刘大文。他们听从严晓东的口令行动,但是他们的心随着他刘
大文的双臂所挥舞的节拍跳动! 他那蓬乱的长发被大雨淋湿了,一绺贴在他脸上。
他的双臂挥舞得那么有力! 他的大嘴一张一合,带领他们高唱:“兄弟们啊,姐
妹们啊,不能再等待! ……”尽管他的嗓音当时已淹没得不那么响亮了,但是他
们当时仿佛都觉得,他们全体二十余万所唱出的歌声,分明就是他自己一个人唱
出来的。那歌声直冲霄汉,横贯城市的上空! 时至今日,她每每想起当年那大游
行的情景,仍不由得热血沸腾,心潮澎湃。当时他满脸写着一种强烈的渴望,需
求,以及由此造成的强烈的愤怒。她也是。他们二十余万人全体都是那样。正是
那种强烈的渴望和需求,甚至包括那种强烈的愤怒,支撑着她和他们,使她和他
们没有在最初的艰难时日一个个一批批因绝望因委屈而颓废下去。她和他们如同
大潮退后被遗留在沙滩上的鱼群,在生活中啪啪嗒嗒地蹦跳着,大张着他们干渴
的嘴巴,大咧着他们鲜红的腮,挣扎而落下一片片鱼鳞,遍体伤痕却呈现出令人
触目惊心的活下去的生命力。正是那样一种久经磨砺而仍不衰不竭的生命力,向
社会向人们预言,只要再一次大潮将他们送回水中,他们虽然遍体伤痕但都不会
死去。他们都不是娇贵的鱼。他们将在水中冲洗掉磨进了他们躯体里的尖锐的沙
粒。不管淡水咸水,只要是水! 有水他们便能活! 并且能活得够样!
她清楚地记得,当他们的游行队伍被治安警察的蓝色方阵所阻,不得不停止
前进的那一时刻,他猛转身面对着治安警察们那种样子:他的一只手臂举在空中,
而另一只手臂向前伸出去,大张着嘴,怒瞪着双眼,仿佛是在呐喊:水! 给我们
水! 送我们回到水中去! ……
那一时刻她觉得他是一条雄鲸般的男人! 她觉得他身上凝聚着无穷无尽的男
人的力量。
如今她和他都在水中了。难道不是都在水中了么? 生活的大潮来临得虽然说
不上有多么汹涌,但是毕竟将他们送回到水中了。
而且,按照历史的进程推算,它来临得并不迟,并不是在他们奄奄待毙时才
来临的。也足以使他们游得比他们自己预想的更远更远。可是她怀着当年他给她
留下的深刻印象接近他后,却发现他原来自哀自怜地沉没在死水湾一角,自以为
是个天生情种似的一直把怀念他那死去了的“雌鲸”当成他最主要的事!
一个男人怎么能这样!
一个女人的死亡难道也意味着一个男人的生活激情的泯灭么? 倘若爱情就是
那种所谓“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作连理枝”
的爱情,一旦失之交臂对人造成的竟是如此不堪设想的后果,那么这种爱情
是该诅咒的!
她又想到了吴茵曾对她说过的那番话——男人活着,我们爱他们,甚至可以
努力全心全意地去爱。男人死了,我们就应该忘掉他们,甚至应该努力去忘掉他
们,去爱别的活着的男人……
当时她的确觉得吴茵的话未免太冷,太缺乏人情味儿。现在她觉得吴茵的话
很正确,充满了人情味儿。归根到底,更需要人情味儿的是活人不是死人。
不错,她曾有过和他一样的心态。她现在克服了那种心态,是她的小伟帮助
她克服的,她认为克服那种心态并不比小孩子克服吮手指头的毛病难。一个活人
恋一个死人倒莫如自己也干脆死掉!
她很想告诉他,自己是怎么做的,给他树立一个榜样。她认为他是需要向她
这么一个榜样好好学习的。话到唇边,又咽了回去。
她以女人特殊而细微的洞察力注意到,他的那双眼睛里凝聚着一种什么东西。
一种类似渣滓或沉淀物的东西,一种类似在浑浊的死水下暗暗生殖的小球藻似的
东西。
那是什么? 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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