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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城 作者:梁晓声-第1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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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种类似渣滓或沉淀物的东西,一种类似在浑浊的死水下暗暗生殖的小球藻似的
东西。

    那是什么? 有什么意义?

    她困惑了。

    他在回忆之中获得一种把玩的乐趣么?

    “你回答我。”

    “什么? ”

    “哦,没什么……你包的饺子很好看。”

    “吃吧,吃吧,都凉了。小眉说,吃饺子是艺术享受。薄薄的一层皮儿,想
包什么内容就包什么内容。小眉说饺子好看在褶儿上。

    我从前就是捏不出褶儿来,小眉教会了我……“

    她赶快夹起一个饺子塞入口中——怕自己再说句什么话,又不得不听一串儿
“小眉”。

    “阿姨……”雯雯轻轻扯了她衣袖一下。

    “阿姨这是我妈妈的筷子。”

    饺子很香,油水滴在小盘儿里。

    她不由得停止了咀嚼,抬头看他,见他正皱眉望着她面前的小盘儿。

    她仿佛当着他的面,玷污了一件对他来说是非常之神圣的东西似的,窘而且
惭。

    她使劲儿咽下了口中那个半囫囵的饺子,红着脸说:“真对不起,你没讲,
我也没想到。”

                                4

    “我的过错,我的过错。光请你吃饺子,却没摆你的筷子和小盘儿……”

    他起身去拿来了一双筷子和一个小盘儿,摆在靠近自己的桌面上,说:“我
们的户口本儿上写着三口人,可我总觉得我们仍是四口。当然是四口,四口人在
一起生活……”

    她佯装未闻,只顾吃饺子。很香,何不吃个饱呢?

    “雯雯,蕾蕾,你们说是不是四口呀? ”

    “是。”她们齐声回答,也津津有味儿地吃起来。

    她趁又一次夹饺子的机会,迅速地看了他一眼。

    他一脸欣然之色。

    多一张吃饭的嘴,物价猛涨,你一个人那点儿工资够开销么? 我看还是精减
一口的好!

    她很想这么挖苦他一句。见他也吃起来,才打消了念头。

    和他们父女三人吃罢晚饭,她挽起袖子说:“我不能白吃,让我洗盘子吧? ”

    他说:“那可不行,那可不行。小眉活着的时候,一向是她做饭,我洗碗筷,
这个规矩是不能破的! ”

    她耸了一下肩,说:“那我带雯雯和蕾蕾去捉蟋蟀。”

    两个女孩儿一听,高高兴兴地找手电筒。

    “你早点带她们回来! ”他在厨房里说:“前几次我没对你讲过,小眉生她
们时,听着小眉的喊叫声,我怎么样在产房外哭,急得用头撞墙。”

    而她已带着两个女孩儿走出去了。临出门她看了一眼手表,八点四十多了,
不管能否捉到蟋蟀,她想和两个女孩儿在砖瓦堆上消磨掉一个多小时,等车一到,
向他告别一声就走。她还想生一个孩子呢,她可不愿在自己生孩子之前,听一个
男人絮絮地把女人生孩子这种事儿形容得那么恐怖。

    在手电筒的照射下,蟋蟀们倒是不难捉到的。

    雯雯忽然说:“阿姨,我们喜欢你! ”

    “噢! ”她十分高兴,“真的? ”

    “真的呀! ”蕾蕾抢着说,“阿姨你喜欢我们吗? ”

    “喜欢。”

    “那你给我们做妈妈吧! ”

    “对,那你就和我爸爸结婚吧! ”

    “你们懂什么是结婚么? ”

    “懂! ”

    “我们什么都懂! 我们已经二年级了啊! ”

    “你们愿意我做你们的妈妈? ”

    “愿意! ”

    “愿意! 那我们就有两个妈妈了! ”

    “你们更需要哪一个妈妈呢? ”

    蕾蕾又抢先回答:“让我挑,我就挑活的! ”

    雯雯毕竟是姐姐,似乎已经学会了含蓄地表达愿望的技巧,庄严地纠正妹妹
的话:“我们更需要一个真的妈妈! ”

    袁眉,袁眉,你听到了么? 你的存在是不真实的,是虚假的。

    一切死亡了的,在真实面前都注定了是苍白的。如果你对于他竟真是永存的,
那么他也是虚假的.,不可救药的。

    “你们为什么不告诉你们的爸爸,你们更需要一个真的妈妈呢? ”

    蕾蕾说:“我们不敢。”

    雯雯说:“爸爸不懂我们。”

    “胡说! ”

    一声怒喝。

    她一回头,见刘大文不知何时站在她的身后。

    他的两个女儿便不安地一左一右偎向她。

    “这两个孩子,尽胡说! 胡说八道! 今后再听到你们这样胡说八道,我就揍
你们! ”

    她默默地向路口望去,巴不得接她的车立刻出现。一圈儿影子聚在那儿的路
灯下,不知是有人在打扑克还是在下象棋。

    “走吧。”他说。

    “时间不多了,”她说,“你得快点结束。”

    “你不是还来么? ”

    “我们捉到了不少蟋蟀。”

    回到屋里,他命令两个女儿去睡觉,自己则陪她坐在沙发上。

    一册厚厚的影集,已经摆在茶几上了,还有两杯茶。

    他照例将一只沙发挪了位置,使他能够同她面对面地坐着,在想要面对面地
凝视她的时候,就可以捕获她的目光,使她的目光无法转移。

    “喝茶吧。”

    她端起茶杯呷了一口。

    他则从茶几上拿过影集,放在自己膝上,往她跟前拖了拖沙发,并坐得更端
正了些。

    “我已经不吸烟了。”他说,照例是那么一种絮絮的,富有感情色彩的语调,
“我已经不吸烟了,也不喝酒了,不论什么情况之下也不喝酒了。小眉活着的时
候,非常反对我吸烟喝酒,她比我自己还注意保护我的嗓子。可当年我戒不了,
偷着吸,偷着喝。买一盒烟买一瓶酒,都不知道该往什么地方藏。她一发现,就
生气;她一生气,就掉眼泪;她一掉眼泪,我就觉得我对她犯了罪,我就哄她,
逗她笑,她笑起来像天使一样。”

    “像天使一样么? ”

    “是的,像天使一样。你不信? ”

    “我是不信。我没见过天使怎么笑。”

    “我也没见过。这不要紧,你明白她笑起来像天使一样就行了! ”

    他忽然不说话了。他的目光呆呆地望着他的“小女孩儿”那幅年画般的大照
片。

    “属于你的时间不多了,你得赶快结束。”她又一次提醒他。

    “哦,哦……”他便开始凝视着她,“如今她死了,我倒戒了烟戒了酒。嗓
子也完了。”

    “她死了么? ”她作出十分惊讶的样子。

    “你也以为她没死么? 你真好。知音难寻啊! 你第一次到我家来,我就意识
到了你是我的一个知音。你今后一定要经常来啊,你任何时候来我都是欢迎的。”

    他又翻开了影集。

    她赶快又端起了茶杯,佯装低头品饮,唯恐自己脸上已经呈现什么样的嘲弄
的表情,被他看出来。她原以为他最需要的不是女人,而是心理医生。可是这座
城市未婚女人成千上万,心理医生却一个没有,也许将来会有。她曾背着姚守义
两口子去找过“大胡子”,询问他平时在单位的表现是否很正常,“大胡子”告
诉她绝对正常。

    “他不跟工友吵架,不接触女人,工作安心,分配他干什么活儿就干什么活
儿,不怕脏不怕累的。”

    “那袁眉死了这么多年了,他为什么还没有结婚呢? ”

    “我不是说了么,他不接触女人啊! ”

    “这不是就很不正常吗? ”

    “没那个! 一个男人不接触女人,怎么能算不正常呢? 我也劝过他赶快结婚,
还想帮他介绍。我们这儿也有几个老姑娘对他表示好感,可是他不理睬人家! 因
为我劝他结婚,竞跟我翻过脸! 如今哪儿找袁眉那么漂亮的一个女人会上赶着追
求他呀? 话又说回来,比不上袁眉那么漂亮的,又怎么能打动他的心呢? 我劝你
也甭试,试也白试! 他这也是一种活法! ”

    如果从“大胡子”那儿得到的证实是相反的,她将很怜悯他。

                                5

    而现在她连怜悯也不怜悯他,只认为他荒谬可笑,认为他这么一种活法是对
自己的犯罪,是对生命的亵渎。

    不接触女人……

    “大胡子”认为这不能算不正常——男人对男人的认识怎么永远那么浅薄呢


    一个男人不接触女人——世界上还有比这更不正常的事情么?

    如果“大胡子”告诉她——“他尽跟女人纠缠! ”她倒觉得他还有几分可救。

    “你看,这一张是我们在兵团宣传队时的合影。你公正地说,小眉是不是所
有当年那些姑娘们中最漂亮的? ……”

    “是。”

    “这几张是我们结婚时的合影。你看我这傻乎乎的样子! 连里的知青都说,
刘大文被幸福冲昏了头脑! 那一天我时刻想放开嗓子大声唱歌! 我能预想到她竟
会被煤气熏死么? 我一翻开这册影集就想哭……我瞅着她的照片跟她说话……我
一张一张亲这些照片……当年的北大荒返城知青们的命运都转变了,都渐渐好了
起来,现如今最不幸的顶数我刘大文了。”

    她看了一眼手表,差五分十点。她放下杯站起来说:“我想我应该走了。”

    “别走。你别走,再坐一会儿吧! ”他可怜巴巴地请求。

    “不,”她坚决地回答,“也许我的车已经在外面等着了。”

    “可是,今天我们还没来得及谈什么啊! ”

    “谈得够多的了。”

    他不得不非常之遗憾地合上了影集。

    她一边往外走一边说:“你别送我。”

    “怎么能不送呢! ”他站起来,跟着她往外走,继续抓住时机说,“光顾让
你看小眉的照片了忘了……”

    “忘了对我讲她临产时,你在产房外听着她的喊叫,急得如何如何哭,如何
如何用头撞墙是不? ”

    “是啊,是啊,以后我们还有机会! ”

    她什么话都没有再说,默默地走到了外边。

    四周静悄悄的,蟋蟀在残垣断壁间吟唱,聚在路口那盏路灯下的人们已经不
见了。

    小李却没来。

    “我们再进屋坐会儿吧! ”

    “接着对我讲? ”

    “嗯。”

    “等会儿吧! 我的司机一向是很准时的。”

    “小眉死了,可是她似乎对我变得更重要了! 没有哪一个女人能取代她在我
心中的位置,没有。”

    她又借着月光看了一眼手表,十点过五分了。她有些焦急起来。她暗暗决定,
明天就让曲秀娟或者姚守义委婉地转告他,她不再来了。雯雯和蕾蕾一定会因此
很伤心的,她想。他也一定会因此很伤心的——像她这样的“知音”他大概寻找
不到第二个了。

    “以后我要挑选一张她微笑着的照片放大。”

    “笑得像天使一样的? ”

    “对,对! 笑得像天使一样的。”

    “还亲自上色彩? ”

    “亲自着上色彩。据说外国已经能将黑白电影复制成彩色电影了,那么黑白
照底片也是能复制成彩色照的了? 是不是? 你说中国从外国引进了那么多先进技
术,为什么这个就不引进? ”

    “你回去睡觉吧,别陪着我等了! ”

    然而他执意陪她等。等了半个多小时,她的车还迟迟不来。

    在这半个多小时内,他的嘴没闲着。她根本没听他究竟说了些什么,反正知
道他是在继续地喋喋不休地说他的“小女孩儿”。她昕累了,站也站累了,当他
再一次建议回到屋里去等时,她顺从了。

    雯雯和蕾蕾已经睡着了。她刚刚在沙发上坐下,他就又拿起了那册厚厚的影
集。

    “我对你说说我的不幸如何? ”他正欲翻开影集,她按住了它,完全是为了
禁止他说下去。她烦透了。

    “好哇,这也好哇! ”他谦逊地笑笑,仿佛他和她都不是普通的男人和女人,
而是两位研究共同问题的学者。

    我也是有过种种不幸可以炫耀的,她想,如果不幸是人生的资本或光荣的话。
于是她开始回忆:继母的刁恶,待业的困境,结婚仪式上的花圈,割手腕的轻生
之念,无家可归的凄惨,寄人篱下的尴尬,丈夫的死,创业的艰难……等等,等
等。可是,真要对人述说,这些却都变得模糊了。她不知应从何说起,而且,她
不明白述说这些有什么意义? 有什么必要? 无论对于他或对于自己,除了浪费时
间,究竟有什么益处? 她找不到他那么一种嚼口香糖似的良好感觉。她认为如若
强装自哀自怜的样子,乃是十分作态的。

    “算了,我不说了。”她太没兴趣了。

    “说吧,说吧! 我听,我愿意听! 我不是在聚精会神地听着么? ”他鼓励她,
怂恿她。

    “不说了。”她笑笑,又补充道,“我可不能够像你说得那么动听。”

    “别夸我了,我也就那么点儿值得对人说说的事儿! ”他那份儿谦逊是很由
衷的。

    “你们附近有打电话的地方没有? ”她站了起来。

    “哎呀,没有,附近没有。”

    她失望地又坐了下去。忽然她听到了汽车喇叭声。

    “我的车来了! ”她迫不及待地奔出屋去。

    外边不见她的车的踪影,是她幻听。

    又看表——十一点多了,末班公共汽车也赶不上了。从他的家到她的厂,城
市大南角对大北角,得走三个小时,只有耐下心等小李开车接她。

    又过了半个小时,小李仍没来。在这半个小时内,他几次想开口述说,但见
她那种心烦意乱的样子,挺明智地没有开口。

    终于,她不得不问:“我可以睡在你这儿么? ”

    他连连回答:“当然可以,当然可以。”

    “睡哪儿? ”

    “我和雯雯蕾蕾睡里屋的大床,你睡在外屋我的小床上吧? ”

    “我和雯雯蕾蕾挤着睡。”

    “那可不行,怎么能让你和孩子们挤着睡呢! ”

    “你长胳膊长腿的,睡着了一翻身,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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