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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城 作者:梁晓声-第16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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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心里也这么认为。
然而没有高潮。
优美的舞曲和刚才的双人舞,并没能将良好的气氛更推向情感热烈的高潮。
他想营造出一个高潮。
她也想。
然而两人之间的气氛始终驻在良好的状态停滞不前,他做出种种煞费苦心的
尝试却无法营造高潮。
她也是。
他暗暗觉得遗憾。
他认为这个晚上她是多多少少像点女人了。
应该有高潮。
她同样暗暗觉得遗憾。
她往他杯里预先放了几片安眠药的齑粉。
应该有高潮。
因为这个晚上她企图杀了他。
她要在高潮过后杀了他。
要在他认为她也是一个值得他爱的女人后杀了他。
要在她得到他一次后,更进一步说,要在她得到了一次那一种满足后杀了他。
因为他是电脑通过优选之法“分配”给她的一个男人。一个科学认为对于她
非常之理想的男人。她有权通过这一个男人得到一次那一种满足。
而后杀了他。
为小俊。为她自己。更为她的“最后的停泊地”——是他毁灭了它。
彻底毁灭了它。
她再也找不到赖以从城市退却的营盘了。
她觉得她已没了为将来所保留的归宿……
14
当她和他都离开桌子时,她又往录音机里塞入一盒磁带。“迪斯科”。
他坐在沙发欣赏,十指按膝点拍节。
他说:“迪斯科‘挺好听嘛,看来欣赏完全是观念问题。”
她说:“我同意。”
她不慌不忙收拾桌子,耐心期待安眠药发生效力。
“今天我不走吧? ”
“今天你别想走。”
“我头晕了。”
“你醉了。”
“我真是个没酒量的男人……那我先到床上躺着去了……”
“那你先到床上躺着去。”
他摇摇晃晃走入卧室,在卧室内他转过身,用流露情欲的目光望着她,笑道
:“今天你受看了点儿。”
她说:“是么? ”
她心不在焉地做这做那,有意磨蹭了些时候,然后走入洗漱间洗手,洗脸,
刷牙。
为什么刷牙? 有什么必要? 她暗问自己,却回答不了自己。
当她脱了衣服,上了床,安眠药已在他身上很见效了。
他酣睡得像那只饿跑了的波斯猫被她喂过安眠药片的样子,而且打着很响的
鼾。
她推他,掐他胳膊,擂他那完全没有胸肌的胸脯,揪住他的耳朵往起拎他的
头,将他的身体拥过来,掀过去,任她如何摆布,也无法将赤裸的男人弄醒。
他好像不用她杀,已然死了。
这使她对他的报复心理陡增百倍! 她拉开床头柜,操起预先放入的一把削果
刀。用那样的一把刀杀死一个男人,尽管是一个酣睡的不健壮的男人,也未免显
得太短小了。
她想往他心口扎一刀。
想割断他腕动脉。
然而一旦操刀在手,她丝毫没了胆量。
她连杀死一条鱼的胆量也没有。
她根本不敢下手,哪怕是在他赤裸的身体的某一部位划一道浅浅的伤口。
她对血有种特殊的恐惧。
报复心理却烧灼着她。
不知为什么,她朝大衣柜镜子瞥了一眼。
镜中那个操刀想要杀人的自己,更加令她感到恐惧。
甚于她对别人的身体流出的血的恐惧。
她操刀的手抖了。
继而她全身抖了。
那把很难用以杀死一个人的削果刀掉在床上。
她怯懦地心慈手软地扑在床上哭。
但她的报复心理不允许她不对他实行任何报复。
她哭着下了床,寻找到一把剪刀。
她又上了床,跪在床上,将枕巾铺展在自己膝上,将他的头抱起来放在自己
膝上,剪那个男人由于谢顶剩得不多的头发。
她眼里凝聚仇恨。
一边哭,一边剪。
剪下一撮,随手扔在地上一撮,仿佛那是极其肮脏的东西……
那情形并不像一个被报复心理所燃烧的女人在对一个毁灭了她最重要也最宝
贵的精神依托的男人实行报复。
像圣母在哀怜死亡的耶稣……
夜里,他醒了,赤裸着身体蹦下床,也不开灯,到客厅里来找水喝,发现她
和衣睡在沙发上。
“你……你怎么还是睡在沙发上? ”
她没有睡,立刻坐起。
“现在该我睡到床上去了。”
“又让我睡沙发? ”
“不。你走。”
她走入卧室,将他的衣物一件件从卧室内抛在他脚下。
她堵立在卧室门口,冥冥黑暗中,她枯瘦的身影也是黑的,像站在修道院门
洞里的夜游的修女。
“走? ……为什么? ……”
“你应该明白。”
他有几分明白了,默默地,一件件地,慢腾腾地穿上他的衣服。
他连鞋也穿好了之后,却不走,望着她枯瘦的黑影,期待她打消赶走他的念
头。
她却说:“从今天起,我们之间的关系完结了。”
他向门口走去。
“我不会散布那件事。”
他站住了。
她又说:“这扇门从今以后再也不对你敞开了。”
他转过身,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声音滞涩地问:“你……真不散布? ”
“我保证。”
“别人问起来……我……如何解释? ”
“随便。比如可以说我毫无女人味儿,令任何一个男人都难以忍受。”
“那么……玉慧……再见了。”
枯瘦的“修女”身影在冥冥的黑暗中岿然不动。
马路对面一幢兴建中的大楼,电焊的弧光一闪一闪,给她的影子镶着闪烁的
银边。
她倔傲地沉默着。
“你真像你装的那么坚强么? ”他低声问。
她倔傲地沉默着……
破碎从正中观察,大抵是而且起码是双向的射裂现象。
一星期后,当年生产建设兵团的营后勤管理员出现在姚玉慧面前。不是首先
找到她那老姑娘的心理设防壁垒森严的“城堡”,而是首先找到了律师事务所的
主任办公室。
“教导员,我可被骗惨了! ”
他一开口便说了这么一句话。像许多当年的北大荒知青见了当年的“顶头上
司”叫“连长”、“指导员”、“营长”一样,他也仍叫她“教导员”,尽管他
的年纪比她大。
一种沉淀了的习惯。如同获得了博士学位的人或者当了教授的人见了自己的
小学老师仍毕恭毕敬一样。何况当年的教导员如今仍是个官儿,而当年的营后勤
管理员如今却只不过是一个北大荒的个体农场职工了。他对她那种恭敬尤胜当年
几分。
15
“老姜,我求求你别在这儿说,到我家去我再向你解释吧! ”她唯恐他再多
说—句话,几乎是拉扯着心里有些不明不白的北大荒人离开了办公室。办公室里
的两位年轻姑娘在他们走后猜疑了半天。
她一路不开口,匆匆地领他走,仿佛领一位陌生人赶火车。
她不开口,他便也谨慎地沉默着。
她带他一进人房间,关上门,将拎包往沙发上一扔,站在他面前说:“老姜,
在这儿,你可以往我脸上吐唾沫。可以骂我。可以扇我耳光。”
“教导员……你……什么意思啊? ……他们骗我跟你有什么关系啊? ”
“他们? ……谁们? ”
“还能是谁们? 当年我手底下那几个知青呗! 我托运来了十几麻袋黄豆,还
带来了六百多元钱。想把黄豆卖了,钱凑一起,办一批服装倒腾回去,赚笔钱。
我得找他们帮忙啊! 除了他们,在这城里我也没个熟人可找啊! 找到了一个,就
是营部开‘嘎斯六九’的那个关耀文,结果找到了一串儿七八个,有认识的,有
不认识的,都是当年的北大荒知青。他们说这种事儿找到他们算找对了,不难办
成。教导员你说我要是连他们都信不过的话,在这城里还有我老姜信得过的人么
? 我把黄豆和钱都交给了他们。结果……
嗨! ……“那北大荒人蹲了下去。
“结果怎样? ”
“结果他们是串通一气儿,合伙坑骗我! 钱,没了。黄豆,没了。再找他们,
找不到了! 好容易找到一个,一推六二五。说后来就没插手,找另外几个去! 还
说……”
“还说什么? ”
“还说……‘不就是几麻袋黄豆,几百元钱嘛,就算意思我们哥儿几个了吧
! 当年你管理我们管理得够孙子的,如今孝敬孝敬我们也是应该的! ’教导员,
我收那十几麻袋黄豆不容易啊! 那是我和小俊她们姐儿几个的血汗啊! 那六百元
钱,是小俊准备结婚用的钱哇! ”北大荒人伤心地孩子似的哭起来。
“混……蛋! 老姜,你别哭。你找我,是想告他们? 我姚玉慧能给你讨回个
公平的! ”
“不,我不告他们! ”他右手擤了一把鼻涕,左手掏手绢,掏遍几个兜儿,
没掏出条手绢来,只好将鼻涕抹在鞋上,接着说:“教导员,我不告他们。当年
我常对他们进行‘再教育’,如今想起也觉得挺对不起他们的。在一块儿十多年,
山不亲了,水还亲不是? 闹到法院,他们更恨我一辈子不是? 我找你要向你借点
钱,我保证还你! 住旅馆都没钱了,被撵出来了! 我总得买张火车票才回得去呀
! 教导员我不说假话,我在火车站蹲了一夜,从昨天中午到现在一口东西都没吃。”
说到伤心处,他双手直拍自己两腿。好像鸡扇翅膀一般。
“老姜,别急,别急。今天住我这儿,我回家住去。钱我借给你,还不还无
所谓。”她将他扶起,推向沙发。待他坐下,给他沏了杯茶,翻出半盒烟递给他。
那北大荒人便不再说话,勾着头,一口紧接一口贪婪地吸烟——样子真是够
可怜的。大概几天没吸一口烟了。
“老姜,小俊……她……回去了吧? ”她站立在他面前,心头压着负罪感,
低声问。
“回哪儿? ……”他抬起头,很奇怪地仰望着她。
“没回去? ……”她的心不但被负罪感所沉重地压迫着,而且被一种极大的
不安所压迫着了。
“她根本就没离家呀! 这次想随我一块来,因为家里活全靠她操持,没来…
…”
“可是……她来过我这里呀! 在我这住了二十多天呢! ”
“不可能! 绝对地不可能! ”
“那……那在我这里住过的……不是小俊? ”
“当然不是! 教导员……什么样个姑娘啊? ”
于是她向他描述了一番那个曾口口声声叫她“大姐”的“小俊”。
“她拿着我写给你的信来的呀! ”
“她说她就是小俊? ”
“对啊! 我又怎么能怀疑她不是小俊呢? ”
她找出“小俊”带来的那封信给他看。
“这……这信怎么会落在别人手里呢? 哎呀! 八成是李驼背的姑娘吧? 她常
向小俊打听你的情况,准是那姑娘! 教导员……
你也被骗得够惨的啊! “
“我也被骗得够惨的……”与其说回答,莫如说自言自语。
一种本能的,平素游弋在潜意识中的,对人的恐惧,渐渐从她心底浮出到她
那张毫无女性光彩的脸上。
他们互相望着,一时无话可说……
第十二章
1
人的死因有时荒谬。
木材加工厂的老厂长退位后的第一个夙愿,是到北京去探望当年的老首长。
从一九四八年他就再也没有见过老首长一面。
人们说到他时,还常常用这么一句话概括他这个人的特殊性:“他当年是某
某同志的警卫员,还救过某某同志的命呢! ”
这一点,使他一向具有直闯市一级领导甚至省一级领导办公室的资格。无论
多么善于周旋的秘书都不敢挡他的大驾,无论换了哪一届领导都不曾怠慢过他。
近四十年来,无论什么样的政治风云都没有将他彻底按倒过。无论他被认为“左
倾”或者“右倾”,却始终是个特殊人物。近四十年来,他凭这无与伦比的特殊
性,受到上级领导的宽宥,受到同级干部的嫉妒,受到下属的敬畏。
每一年春节前,他必定亲自督办一份厚礼,派人送往北京老首长家里。受命
之人不但享受特殊的出差待遇,而且感到是种特殊的荣幸。
此次是他女儿秀红陪同进京。
在省驻京办事处下榻后,他立刻往老首长家拨电话。
电话通得顺。握着听筒,他的手由于激动直抖。
“找谁? ”一个女人的声音。
“我找老首长啊! ”
“哪位老首长? ”
“×××同志啊! ……”
“×××同志死了。”
“我是老关啊! 不……不对不对,我是小关啊! 老首长当年的警卫员……”
“噢……×××同志死了。”
“我当年救过老首长的命啊! ……”
“你听不清我的话吗? ×××同志死了! ”对方颇不耐烦。
“死了? ……”
他仿佛这才明白“×××同志死了”的意思,那颗激动无比的心“咯噔”往
下一沉,如同坐车过断桥时那种感觉。
“喂! 你有什么事啊? ”
“没……什么事……特意到北京来看望老首长,没想到……您是……”
“儿媳妇。”
“今年春节前给老首长捎来的礼物……收到了? ……”
“是您每年托人捎来的啊? 收到了,谢谢。您还有话吗? ”
“没……有了……”
“再见! ”对方挂了电话。
第二天他便乘飞机离开了北京,两只耳朵灌满了三女儿秀红的讥言讽语。她
原本是打算从从容容在北京玩几天的,结果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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