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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城 作者:梁晓声-第17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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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淑芳说:“有机会你最好再参加一次特殊人物的追悼会,将可能看到同样
的众生相! ”
“结婚戒指应该戴在你另一只手上。”
“恐怕我今后首先得养成戴它的习惯。。”
那天夜里,她庆幸自己,不但与一个预想不到的男人结了婚,而且与一个身
体仍很强壮的男人结了婚。
否则,她将会永远将结婚戒指戴在左手上,将错就错。
两天之后,她随同陈氏父女乘机回美国度蜜月去了。夫妻二人将还要旅游法
国、英国、瑞典、意大利……
行前,她交给曲秀娟三袋喜糖,嘱咐一定要代送姚玉慧、严晓东、刘大文。
至于王志松,她没有想到他。恐怕今后在任何情况之下,也不会再想到他了。
守义夫妻当晚分头“执行任务”。他给姚玉慧送,她给严晓东和刘大文送。
守义迈人姚玉慧家,吃一大惊。但见窗帘严拉,四壁用摁钉摁满国画。大幅
小幅横幅竖幅,画的尽是形状古怪之极的黑色鱼。
地上也左一张右一张铺满宣纸,画的也尽是同一种类形状古怪之极的黑色鱼,
几乎连落脚之隙都没有。
“教导员,你……这是在干什么? ”他仿佛潜水员潜入了海洋深处的怪鱼世
界。
“作画。”姚玉慧手中握着一管大毫画笔,表情极其郑重地回答。
“乖乖,真吓人! ”姚守义咂舌不已。
“你是说我画得不像鱼? ”姚玉慧的自尊心受到了挫伤似的,颇有几分不悦
地瞪着他。
姚守义并不想恭维,但见她显出了不悦而认真的样子,连连夸赞:“像,像
! 像极了! 栩栩如生啊! ”
姚玉慧这才一笑,说:“沙发上坐吧,小心别踩了我的画! ”
姚守义像只袋鼠似的,用脚尖蹦跳到沙发前。
沙发靠背上也搭着两张宣纸,他只能缩着身子坐在一角。宣纸上,几条形状
古怪之极的黑色大鱼,朝他龇牙咧嘴,好像都要咬他。
“你先坐会儿,我这一幅还没画完。”姚玉慧说着,不再理他,站立桌前,
运动神思,朝宣纸上一个同样龇牙咧嘴的黑色大鱼头凝视片刻,毫端滚墨,刷刷
刷疾挥几笔,又完成了一幅“杰作”。然后,双手捏着宣纸两角,伸直胳膊,展
示向自己,不无自我欣赏的意味。
“教导员,你这画的什么鱼啊? ”
‘鲑鱼。“
“鲑鱼就是这样的啊? ”
“对。”肯定的口吻。
“怎么不画几条别的鱼啊? 比如鲤鱼、鲫鱼、黄花鱼、带鱼什么的? 还有金
鱼,画金鱼多好看啊? ”
“那些鱼我还不会画呢,我刚刚学会了画这种鲑鱼。”姚玉慧终于表现出了
一点儿谦虚,一边将那幅可能是她最得意的“杰作”往墙上按,一边不无自豪地
说:“老师认为我画得不错,挺有特点的,鼓励我多多练习! ”
“你……拜师学画了? ”
“我参加国画班了! ”
“噢? ……想当业余画家? ……”
“那倒不是。培养兴趣,陶冶性情呗! ”姚玉慧拿起一张纸一边擦着手上的
墨污,一边问:“有事? ”
“淑芳委托我送你一袋喜糖。”姚守义从拎包里取出一袋糖递给她。
“我让夏律师带去的礼物,她喜欢么? ”
“喜欢。”
“依你看,她会幸福么? ”
“依我看,她肯定会幸福。”
“那我就替她高兴了。女人,还是结婚好。主张独身的女人,其实都在说谎。”
她扯开糖袋,挑出一颗糖,缓缓剥着糖纸。
“是啊,结了婚的女人,都说结婚多么多么不好。可不结婚的女人,又能好
到哪儿去呢? ”
她刚欲将那块糖塞入口中,听了他的话,有所触动,不吃了,递给他:“你
吃吧,香酥的。”
姚守义摇摇头:“我不爱吃糖。”
“我也不爱吃糖。”她将那颗糖放入糖袋,将糖袋轻轻放在桌上。话题一转,
突然问:“你看我这些画,哪一幅最好? ”
姚守义举目四望,心不在焉地回答:“都好。都一样。”随即盯着她说,
“教导员,你别再抻着了! ”
“抻着? 什么? ……”
“结婚。”
“我……我目前心思在学画方面。”
“鲑鱼是要画的,婚也是要结的。一想到你至今仍一个人,我们都替你着急
! ”
姚玉慧低下了头。
“教导员,我们帮你物色吧? ”
“不,不,”她立刻抬起头来,急急地说:“不用! 我……我已经有了一个。”
“有了? ”姚守义表示怀疑,“教导员,你何苦骗我呢? 谁不需要别人的帮
助呢? ”
“我真的不用! 我真的有了! ”
“一个什么样的男人? 在哪个单位工作? ”
3
“身材高高的! 不是那种瘦高型的男人,很健壮,体操运动员! 像个体操运
动员,不是体操运动员……形象也挺英俊的! 很有文化修养,多才多艺的。性格
含蓄,体贴人。喜欢音乐、喜欢美术、喜欢文学……他很爱我! 真的! 我当然也
很爱他! 我们生活在一起会幸福的! 比徐淑芳和那位陈先生生活在一起还会幸福
! 真的! 我们很快就要结婚了! 他很快就要做我的丈夫,我很快就要做他的妻子
了! ”她甚至是有几分兴奋地说着;陶醉在自己的幻想之中,陶醉在自己信口胡
诌的谎言之中。她仿佛十分相信了自己的谎言,因而姚守义瞧着她那兴奋的陶醉
的样子,不由得将她的谎言当成了真话。
他笑了:“那就好! 我们今后不用为你操心了! ”
她也笑了:“当然! ”
她觉得她似乎根本不是在骗姚守义,更不是在骗自己。觉得自己所说的乃是
一个无比美好的事实。因而她那笑,使她脸上焕发出光彩。幻灯打在墙壁上,墙
壁就是这样产生图像的。
“可你还没告诉我他在哪儿工作啊! ”
“这……以后告诉你。”
谎言是有惯性的,它被“煞”住的时候,甩出来的是真实。
她支吾着,搪塞着,又低下头去。因而已经深信不疑的姚守义并没发现她的
脸红到了什么程度。
他又问:“哎,你那只宝贝猫呢? ”
“跑丢了。”姚玉慧站起来,掩饰地说,“我给你沏杯茶? ”
“我该走了! ”
姚守义也站起来,开玩笑道:“打算结婚的女人,往往都顾不上自己养的猫
了,跑丢就跑丢吧! ”说着,夹起拎包,仍像只袋鼠似的,用脚尖蹦跳到门口。
“守义。”
“嗯? ”他在门口转身望她。
“你不选我一幅画么? ”
“好,选一张! ”姚守义扫视一幅幅“鲑鱼图”,拿不定主意该选哪一张。
他一幅也不喜欢。它们画得太古怪了,太难看了,根本谈不上什么特点。它们不
过是认真的,笔法拙笨的,毫无灵气可言的,走火入魔的涂鸦罢了。他选走了,
也是不愿意裱起来悬挂家中的。但是他认为应该照顾照顾她的情绪。
他指着最小的一幅说:“那幅! ”
姚玉慧却说:“别要那幅,小里小气的! 送你这一幅吧! ”她从墙上取下最
长最宽的一幅。
“哎,不行不行,太大了! ”姚守义连连摆手。宣纸上那条大约七八斤重的
黑色怪鱼,在他看来是可怕之物。
“有什么不行的? 送你我还舍不得么? 你多选几张吧,我替你选! 这幅、这
幅……那幅也是挺不错的! 横幅竖幅的,有个搭配,挂着才美观! ”姚玉慧慷慨
地说着,又从墙上取下两幅,包括搭在沙发上那两幅,一并卷起,交于姚守义手
中。她对他的关心,使他十分感激。
“这叫我怎么表示才好呢! 我简直是贪得无厌了么! ”姚守义千恩万谢,带
着几幅自己非常不愿接受的,看着感到别扭的龇牙咧嘴形状古怪黑不溜秋的“鲑
鱼图”,也带着对当年的教导员虔诚之至的祝福走了。
姚玉慧无意再“作画”——或日无意再炮制可怕的水族怪类。
她四面环视,这时,仿佛只有这时,她才看出,自己运动神思,潜心孤诣,
专执一念所画的那一幅幅“杰作”,原来却是多么的刺激视觉,多么的败坏观赏,
多么的低劣多么的不成样子! “鲑鱼是要画的,婚也是要结的。”姚守义的话响
在耳边,就好像是从那一条条形状古怪之极,仿佛会跃纸而出咬人的鱼口中说的。
波斯猫不能代替一位丈夫,无论是否被严晓东劁了。鲑鱼也不能代替一位丈
夫,无论画得美妙或不美妙。
她的目光从墙壁上垂落地上,发现脚下已踩脏了一幅。然而她却没有立刻挪
脚,踩着不动。似乎认认真真画了,本就是为了踩在脚下的。
.她走到墙壁前,缓缓举手,缓缓扯下一幅,缓缓撕了。撕成一条条,抛于
地上。接着,又缓缓扯下一幅,又缓缓撕……她那样子,如同裱墙女工,不慌不
忙地从墙上扯下肮脏的旧墙纸。她将墙上所有的“杰作”都扯下来,都撕了。她
仿佛一个梦游人,只是机械地扯着,撕着,却不知自己在干什么。
一幅幅“杰作”变为铺地废纸。她也不清除,踏着废纸,踱到桌前坐了下去,
瞧着那一袋喜糖发呆。
从自己所编织的幸福谎言中跋涉出来,被那谎言所力掷的坚固而完整的真实,
复落在她身上。那如同是想方设法甩掉却永远也无法甩掉的沉重的负荷。
她伏在桌上,抓出一把糖,一块一块地摆,排成一列横队。接着又抓出一把,
一一排成一列纵队,组成了一个“十”字。她指点着那些组成“十”字的喜糖,
像个小女孩一样喁喁自语:“太妃的、香酥的、可可的、菠萝的、椰子的、大白
兔的、高粮饴的……”
突然她抚乱“十”字,抓起一把,连糖纸也不剥,塞入口中……
刘大文和他的两个女儿仍住在严晓东家。
守义两口子知道晓东到外地“跑买卖”去了,因而徐淑芳也知道,便没给他
寄请柬。她是个心细之人,既不愿在自己的婚礼上见到刘大文那张自虐者型的脸,
也不愿使刘大文感到在她心目中,自己和严晓东的地位是不同的。
然而新闻是不屑于照顾一个女人这点儿渺小的愿望的。刘大文从报上得知徐
淑芳结婚之事后,将那张晚报扯了。
当资本家的老婆! 赶这种潮流! 他认为自己有非常之光明磊落的理由轻蔑她
了。袁眉可不是她那样的女人,他想。同时认为自己一开始就未能将她当成一个
袁眉从感情上接受,实实在在是一个男人的可靠的潜意识。
曲秀娟可不这么认为。她把喜糖当面给他时说:“我替你遗憾,瞎子是娶不
到好女人的。”
“正因为我不是睁眼瞎,她才没当成我老婆! ”他恨恨地说,将那袋喜糖扔
给了两个女儿,“你们替爸爸吃! 小心糖里有虫子。”
两个女儿不吃,愣愣地瞧着他。
“吃! 吃! 干吗瞧我? 喜糖有毒么?!”他大吼起来,又夺过糖袋,扯开,抓
了两把,塞给一个女儿一把。两个女儿还是愣愣地瞧着他,还是不吃。
“给我吃! 叫你们吃就得吃! ”刘大文大发雷霆。
两个女儿同时哇哇地哭了,边哭边剥糖。
晓东爸和晓东妈走入房间,一人抱起一个,哄着她们往外走。
晓东爸扭回头,生气地说:“吼什么吼? 但凡是个有张扬的男人,你给俩孩
子再找个妈! ”
“你何必呢! ”曲秀娟谴责道,“跟孩子们发的什么火? 她今天下午三点的
飞机。这是她家那房子的钥匙,她请你带孩子们住她那儿。我看也是,你和孩子
们也把晓东家麻烦得够意思啦! ”说罢,将钥匙放在桌上,也走了。
剩下刘大文孤零零的一个人在房间内呆坐着,瞪着撒在床上的喜糖。
他缓缓转头,又瞪向袁眉的年画般的彩色大照片,“她”挂在墙上,天使般
地笑着。“她”以那种仿佛“空前绝后”的“天使”般的微笑连这个临时的家也
主宰着。
他突然拿起一只茶杯向“她”投去,像框玻璃哗啦一声碎了。
“她”那“空前绝后”的“天使”般的微笑却毫未受损。
晓东妈轻轻走了进来,低声问:“大文,生谁这么大气啊? 晓东得罪你了?
还是我和你大爷对你们照顾不周? ”
“大娘,我……我……我心烦。”他哭了。
一种复杂的心理驱使他,冲出严晓东家,在马路上拦了一辆出租车。
他想见徐淑芳一面。她究竟是个好女人还是个坏女人,此时此刻,倒变得无
关紧要了。而能不能再见她一面,却似乎变得相当之重要了! 他认为倘若错过了
今天,他将再也见不到她了。尽管曲秀娟告诉他,徐淑芳最多在国外旅游三个月。
他却根本不相信。
他甚至也不相信徐淑芳毕竟仍是中国人。
“飞机场! 赶上三点钟的飞机,要多少钱我给你多少钱! ”被这话所鞭策,
小汽车风驰电掣。
机场,夏律师夫妇送儿子出国留学。那“托福”留学生搭的也是三点钟的国
际客机。
“爸,妈,你们别愁眉苦脸的啊! 有我这么个儿子你们应当感到自豪嘛! 别
人指望儿子考上‘托福’,还没我这么有出息的儿子呢! 又不是送我上中越边境
去打仗! ”
4
夏律师阴郁地说:“别吸毒,别得上艾滋病,别忘了你在中国还有爸和妈。”
儿子笑道:“爸,你说的什么呀! ”
此时,登机者已剩下寥寥无几了。
徐淑芳与陈氏父女姗姗而来,发现夏律师,虽在时间短促的情况之下,免不
了还是要停步交谈几句话的。
那踌躇满志的“托福”留学生,从旁听说徐淑芳也是去美国,连连鞠躬:
“阿姨,我是初次去美国,请多关照,请多关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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