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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城 作者:梁晓声-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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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狗玩。”

    那只无形的手已经把他的心攥碎了。

    当他从那个粉红色窗帘的窗口收回目光,她已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隐人楼里
去了。

    他想:在那粉红色的后面,每天都进行着什么呢? ……

    吴茵,吴茵,我真对不起你。还有你,淑芳。我更对不起你。

    还有你们,晓东和守义,我多想给你们一点安慰,可是我顾不上你们了。从
明天起,我的时间将不属于你们了。我不能够再陪你们在马路上闲荡,也不能够
再陪你们在哪家小酒馆里喝酒了……

    哥儿们,工作会有的。迟早会有的,要耐心地等待,等待……

    他妈的我们已经付出了那么多,就再付出一点耐心吧!

    他怀着种种的惆怅种种的失落回到了家中。

    母亲躺在炕上,躺在孩子身边。

    妹妹坐在凳子上发呆。

    他问妹妹:“妈病了? ”

    妹妹不回答,起身把饭菜给他端上了桌子,神情忧郁地退出了里屋。

    他端起饭碗,目光落在孩子身上。他不由得放下了饭碗,走到炕前,双手撑
着炕沿,俯身注视孩子的脸。孩子睡得很甜,含着自己的一根指头。

    母亲坐了起来,问:“工作的事定下了? ”

    “定下了,明天就开始上班。”他的目光仍注视在孩子脸上。

    “跟妈讲实话,这孩子……究竟……怎么回事? ”

    “妈,我不骗你了。这孩子,并不是别人委托给我抚养的。我回来那天,在
火车站,有一个上海女知青,将这孩子遗弃给一位解放军了。那解放军又将这孩
子送到了站长值班室。站长不知如何是好,要让这位解放军把这孩子送到失物招
领处去。我想,这孩子是我们北大荒知青的后代,他不应该没有爸爸和妈妈,我
就将他抱回来了……”

    “那……今后怎么办? ”母亲犯愁地望着他。

    “我要把这孩子抚养成人。”他坚定地说。

    妹妹从外屋走进来了,说:“哥,我喜欢他。我帮你抚养他! 我真怕你把他
再送人! ”

    “我谁也不送! ”他说着,在那孩子的小脸蛋上,轻轻地吻了一下。

    他心里说:“儿子,快长吧……”

                第七章
 
                                1

    三十支红色小蜡烛,插满一个五斤重的大生日蛋糕。

    全家人围桌而坐,预备向姚玉慧祝贺生日。

    蛋糕是母亲买的,蜡烛是妹妹插的。

    一九七九年过去了。一九八。年的最初几天也过去了。一年的概念压缩在她
返城后一晃而过的日子里,使她切身体会到了“年华如水”这四个字所包含的咄
咄逼人的意味。

    每人的一生中都有几个年龄界线使人对生命产生一种紧迫感,一种惶惑。二
十五岁、三十岁、三十五岁。二十五岁之前我们总以为我们的生活还没有开始,
而青春正从我们身旁一天天悄然逝去。当我们不经意地就跨过了这人生的第一个
界线后,我们才往往大吃一惊,但那被诗人们赞美为“黄金时代”的年华已永远
不再属于我们。我们不免对前面的两个界线望而却步,幻想着要逗留在二十五岁
和三十岁之间。二十五岁到三十岁之间的年华,如同白天照射在墙壁上的光影。
你看不出它的移动。你一旦发现它确是移动了,白天已经接近黄昏它暗了,马上
就要消失,于是你懵懵懂懂地跨过了人生的第二个界线……

    三十支小蜡烛,给姚玉慧的生日增添了类似宗教的色彩。望着它们所形成的
一小片辉煌,充满在她心间的,不是快乐,而是无边无际的惆怅和茫然。烛光晃
在她对面的父亲的脸上,父亲身穿黑色毛衣,虔诚地注视着她。她觉得父亲像个
教士,虔诚的表情是故作给她看的。她明白,父亲和母亲一样,因为她已经三十
岁了暗暗感到烦恼。她也知道父亲此时此刻坐在她对面,坐在母亲身旁,并非为
了使她高兴,不过是为了使母亲高兴。

    女儿们的十岁生日能给予父亲们以快乐。

    女儿们的二十岁生日能给予父亲们以欣慰。

    三十岁了而未嫁的女儿们的生日,能给她们的父亲们带来什么美好的情绪呢


    母亲竟希望女儿的三十岁生日能造成一种欢娱的家庭气氛!

    一个三十岁的,没有工作的,对任何男人都毫无吸引力的老姑娘的生日,和
这样的一个老姑娘的追悼会没什么区别,同样造不成什么富有诗意的气氛。

    弟弟坐在她左边,妹妹坐在她右边。

    弟弟送给她一件生日礼物——一条白色的纯毛长围巾。妹妹告诉她,那原本
是他买了送给倩倩的,可是他那个瓷洋娃娃不喜欢白色,不要。

    当弟弟将它作为生日礼物送给她时,她问清价格,采取一手钱,一手货的方
式接受了。钱是向妹妹“借”的。她正缺一条长围巾,省得自己去买了,返城后
她最不愿涉足的地方就是商店。一个二十九岁的,不,一个已经三十岁的,没有
工作的,对任何男人都毫无吸引力的老姑娘,无所谓喜欢什么颜色或不喜欢什么
颜色。

    女性选择颜色其实不是用眼而是用心;她内心里没有色彩。

    弟弟还装模作样地说:“姐你这是干吗? 为什么要给我钱啊? 我可是特意给
你买的呀,白色象征高洁! ”

    她听了很生气,反唇相讥:“我比你那个瓷洋娃娃更高洁? ”

    所以这会儿弟弟多少有点尴尬地躲避着她的目光。

    只有妹妹的快乐是由衷的。妹妹分明将给她过生日当成一场游戏。

    妹妹比父亲比母亲更爱她。她不愿扫妹妹的兴,也不愿使父亲和母亲在此时
此刻感到什么不愉快,于是她就笑,企图用虚假的笑来烘托这场家庭“游戏”的
气氛。

    母亲见她笑了,母亲也笑了。

    父亲见母亲笑了,父亲也笑了。

    她明白,父亲和母亲的笑,是向她这个长女的一种牵强的表示——证明他们
作为父亲和作为母亲,对于她从今天已经三十岁了这件事,还是满心欢喜的,起
码并不忧烦。她太明白了。

    她也知道父亲和母亲脸上一边笑心里一边想的是什么。他们准是在想——如
果有一个男人以他们未来女婿的身份在座,欢娱气氛才算完美无缺。

    他们需要一个女婿比她自己需要一个丈夫的心情迫切得多。

    市长家有一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比普通人家有一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更会
引起种种闲言碎语。

    她很理解父亲和母亲能够对她作出那种欢喜的微笑是多么不容易。

    她忽然觉得自己在这个家庭中很多余,忽然意识到,在她还没有来得及完全
由一个“教导员”重新变成一个女人时,她已经无形中给父母造成了很沉重的心
理负担。

    也许我根本就不应该返城? 她想……

    妹妹迫不及待地大声嚷:“吹呀! ”

    她知道应该一支一支吹灭蜡烛。

    她吸一大口气,噗地吹去,希望一口就将三十支蜡烛全吹灭。

    可怜,只吹灭了四支。

    她又深吸一口气,想再来一次就结束这场家庭“游戏”。

    “嗨,别那么性急! ……”妹妹在她后背上拍了一下。

    妹妹希望玩得从从容容,郑重其事。

    母亲皱起了眉头。

    她赶紧笑。

    我可不能使全家人扫兴,她想,我得陪全家人将这场“游戏”进行到底。

    “三十年呐,你一口气吹不灭的。”弟弟终于有了一个机会挖苦她。

    不知从哪一天起,弟弟好像与她在感情上产生了某种隔阂。

    大概因为她不喜欢倩倩。不错,她承认自己对那个漂亮的瓷洋娃娃多少存在
一点女性的嫉妒心理。嫉妒对方比自己年轻,嫉妒对方有一张对男性们具有吸引
力的脸,嫉妒对方是个美人儿,还嫉妒对方时时处处都善于恰到好处地显示自己
的美的那种无拘无束的女性本能。而她自己则完全丧失掉了这种本能,刚刚重新
开始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女性。但所有这一切嫉妒并非是她不喜欢倩倩的原因。不,
绝对不是。恰恰相反,许多比自己年轻,脸蛋比自己漂亮的姑娘都能够获得她的
好感。作为一个女性,她有嫉妒心理,但却从未因此而敌视过谁。

    她不喜欢那个瓷洋娃娃是因为那个瓷洋娃娃居然敢对她表示怜悯和同情。

    她不能够忍受这一点。

    瓷洋娃娃虽不曾对她说过什么怜悯和同情的话,但那种流露出怜悯和同情的
目光,常常使她想大声叫嚷:“别用这种目光看我! ”

    谁怜悯我,谁同情我,谁就等于侮辱我! 这种思想从她返城那一天就在她头
脑中深深扎根了。

    这乃是她——二十九岁的,不,三十岁的,没有工作的,对任何男人毫无吸
引力的老姑娘的尊严。

    好几次她想对那个瓷洋娃娃说:“可爱的小鸟儿,你除了可爱之外还趁什么
更有意义更有价值的资本? 你怜悯我同情我太不够档次! ”

    瓷洋娃娃到家中来的次数少了,所以弟弟对她怀着心照不宣的怨恼。

    她被弟弟挖苦了一句之后,瞪了弟弟一眼,冷冷地说:“你今后再敢挖苦我,
你那个瓷洋娃娃来了,我就把她轰出去! ”

    弟弟倏地站起,要离去,被母亲一把扯住,不得已悻悻坐下。

    父亲责备地注视着她。

    母亲不满地说:“玉慧,从你返城以后,全家人在哪点上对你关心得不够? ”

    妹妹嚷:“得了得了,这又不是谈判桌,蜡都淌到蛋糕上了,姐你还不快吹
! ……”

    她不再说什么,接连吸气猛吹。

    当最后一支蜡烛被姚玉慧吹灭时,姚守义在家中穿完了第一百零三支糖葫芦。

    家,对孩子们是一座城堡:他们在外受到威胁时就赶快往家里逃。对中年人
是一个王国:最最普通的男人或女人在家里可能是颐指气使,说一不二的君主。
对老头老太太们是事业,是江山社稷:儿孙满堂使他们感到劳苦功高。

                                  2

    对返城知识青年们,家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十年前他们哭着闹着喊着叫着毅
然决然地不顾一切地离家而去,又究竟为什么十年后他们二十八九甚至三十多岁
了,真正到了不应该再恋家的年龄了,反而哭着闹着喊着叫着毅然决然地不顾一
切地返回城市扑进家门呢? 为什么? 究竟为什么呢?

    他们毅然决然地返回城市,急急切切地扑进家门,乃是因为他们省悟到从
“红卫兵时代”到“上山下乡运动”,他们原来不过是石头。“席佛西斯的石头”。
他们被一位巨人滚上山顶,然后从山顶滚下来,然后再被那位巨人滚上山顶,再
滚下来……这是席佛西斯的事业。席佛西斯是不知疲倦的,因为那巨人是神。可
他们的血肉之躯已再经不起几番滚动,滚动中他们遍体鳞伤。他们最初认为这种
不问断的滚动即是他们作为一代人的使命,可后来他们的头脑终于在滚动中产生
了怀疑。这是本能的清醒。他们终于向席佛西斯也向他们自己呻吟着发问:这种
滚动的目的何在?

    席佛西斯不回答。

    那位巨人是神,也是一页历史,也是一个时代。

    而一代人再也不甘心充满热情地作神的石头。

    他们十年前离开家门是为了去寻找他们要寻找的东西,结果他们什么也没寻
找到。他们十年后扑进家门是因为寻找累了,心灰意冷。他们扑进家门是预备第
二次迈出家门,是预备开始他们人生的第二次寻找。东西南北中,这一次他们预
备按照他们自己的意志认定一个去向。即使旧巢毁坏了,燕子也要在那个地方盘
旋几圈才飞向别处。这是生物本能。即使家庭分化改组了,作儿子作女儿的也要
回到家里看看再考虑自己今后的生活打算。这是人性。

    家对返城知识青年们已不再是城堡,因为他们不再是孩子。

    家也并非他们的王国,因为他们的家庭地位依然是孩子。

    他们原本希望对家庭对父母一尽儿女的义务和责任,现实却使他们成了家庭
成了父母的负担和烦愁,过去是如今依然是。城市在他们每一个人的身上都写下
了两个看不见的“红字”——待业。

    如果说当年的知青教导员对待业感到的不过是茫然和惆怅的话,那么姚守义
们对待业感到的则是内心的痛苦和强烈的愤怒了。

    幸亏这会儿他跟前放着一大盆山楂。幸亏一个姑娘,不,一个少妇,不,一
个年轻的母亲和他面对面坐着,和他一块儿穿糖葫芦。

    否则,他可能又会去找严晓东,两人一块儿凑点钱,到某个街头巷尾的肮脏
小饭馆借酒浇愁。

    年轻的母亲有一张女孩般的娃娃脸。孩子的脸却是长得像个小老头,描几道
皱纹画上几撇胡子就更像了。

    山楂么,是一等的山楂,又红又大,瞧着就使人嘴里酸溜溜的。

    女人本身就是耐心,就是力量,就是男人们将许多事情做好的最可靠的保证,
是稳定男人情绪的万应灵丹,尤其一个女人不难看是这样;难看的女人另当别论。

    姚守义放下第一百零三支糖葫芦,立刻拿起第一百零四根竹签子,并且向年
轻的母亲提出倡议:“咱俩把剩下这点山楂都穿完了怎么样? ”

    剩下那“点”山楂起码还够他和她每人再穿一百零三串的。

    她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笑笑,乐意地说:“行啊,反正我今晚也没什么事儿
可干。”

    姚守义忽然觉得这个晚上是他返城后心情最佳的一个晚上。

    女人居然还能启发一个男人的想象力。

    姚守义的头脑本不富于想象,但是将一等的、又红又大的山楂想象成玛瑙、
珠宝、玉石球什么的,这种浪漫思维他的头脑还是够用的。在奇妙而有限的想象
中,他觉得自己仿佛是一位充满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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