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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城 作者:梁晓声-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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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相信自己一样,因为营长认为他太了解她了,怀疑她就等于怀疑自己。营长
从不怀疑自己。
营长在全营机关会议上替她辟谣。大发雷霆,说要追查造谣者和传谣者,严
加惩处。说造教导员的谣,就等于造他营长的谣。
2
“我最了解教导员! 教导员爱上什么人,我能不知道么? 她能不向组织汇报
么? 组织能不掌握情况么? 组织能不对这个人进行各方面的了解么? 教导员若爱
上什么人,不像你们所想的是件简单的事! 他妈的谁今后再敢说一个‘简’字,
我割掉他的舌头……”
营长是好意,绝对的好意。营长维护她的尊严和形象不受谣言伤害,正如维
护他自己的尊严和形象一样。
关于小姨的感伤而富有人情味的谎话,由她的入党介绍人之口,当众重讲了
一遍。所有的人似乎都相信了,几个人的头渐渐低了下去。
她就在营长身旁,正襟危坐,神情庄重。她不得不摆出一副受到无端伤害然
而宽容为怀的样子,迎视着种种对她表示歉疚的目光。
她心里却非常难过。那是一种不得不以庄重的神情去加以掩饰的难过。她那
么轻易、那么成功地欺骗了营长,自己的入党介绍人又那么严厉、那么无私地欺
骗了更多的人。为了什么呢? 究竟是为了“简”,还是为了爱? 也许仅仅是为了
维护一位女教导员的中性的形象! 那一天,她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一种怜悯,也
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一种恐惧心理。我已虚伪到了怎样的地步啊! 我已变得不是
我自己了! 为什么没有勇气当众承认,我心中时时感到空虚? 为什么没有勇气当
众承认,我多么希望别人像对待一个普通女人那样对待我? 为什么没有勇气承认,
我多么嫉妒那些漂亮的、开朗的、魅力迷人的姑娘,幻想像她们那样,无论出现
在哪里,都能吸引众多小伙子爱慕的、而不是准备接受批评的目光;幻想像她们
那样被英俊潇洒的青年苦苦追求,幻想像她们那样暗中交换小伙子们写给她们的
情书看,与情人偷偷幽会在小河边或桦林中? 为什么没有勇气当面对营长宣告:
“你根本不了解我!……这些思想,从那一天起,开始如剐如割地折磨她的灵魂。
在这种痛苦的折磨中,她开始正视自己的灵魂。
从别人的眼中,她看清了自己。
她终于明白,自己对于“简”的那种依恋,那种沟通,是一个女人与自己封
闭的心灵的沟通,是一个女人对女人本应具有的一切的依恋。不幸的是,她更想
成为一个女人。而别人和生活要求她迫使她成为一个教导员。“简”是不漂亮的,
她也是不漂亮的。
“简”不是十九世纪英国穷牧师女儿的影子,“简”就是她自己。
“把外表的虚饰当作真正的价值。让刷白的墙壁证明洁净的神龛……”
直至那一天她似乎才真正对《简·爱》这一本书中的这一句话有所理解。
“简”却比她还要幸运些。“简”心中有一位罗切斯特先生。她心中只有女
人的孤独,还有那些政治思想工作条例……
那一天她将日记烧掉了。
谣言被权威消灭了。
灵魂被思想灼焦了。
营长以为一场庸俗无聊的风波已经过去。
而她却缩人自己的灵魂之中更加不敢钻出来。
她给营长织了一件毛衣,为了表示对于一位监护自己的党内同志的感激。无
论如何,营长毕竟有许许多多的理由要求她对他表示感激,但营长从未向她或向
别的什么人流露过这种要求。帮助青年干部树立威信,树立尊严,这是营长视为
己任的。也是一名共产党员应该具备的好品质。有了什么责任,营长总是挺身而
出,将她护在身后。有了什么获得荣誉的机会,营长又总是毫无怨言地,非常真
诚地将她推到前面。
无论如何,营长是位好营长,好党员,好干部。营长的的确确有许多值得她
学习,值得她尊敬的品质。
但营长却不是一位好丈夫。好营长与好丈夫在生活中往往不一定那么和谐地
统一在一起。
营长经常打老婆。某些老婆,是天生需要经常被丈夫们捶捶打打的。营长的
老婆就属于这一类老婆。都说山东女人勤劳,那女人却懒得出奇。除了做饭,任
什么家务活也不干。而她还没有懒到连饭也不做的地步,则完全是因为她还没有
懒到连饭也不吃的地步。营长家里很脏,脏得他羞于让别人到他家去。那女人比
营长小十三岁,正是心猿意马的少妇年华。营长没本事拴住她的性情,她便渐渐
自己悟会了一套倚门卖俏的手段,干起了陈仓暗度的勾当。丑女人生出这种心思,
也会有饥不择食的男人闻腥而至,何况那女人不丑。一张黑红的瓜子脸挺端正,
不胖不瘦的身材挺苗条,再加上一双善于投出色饵的眼睛,无异于向男人们打出
块招牌——“愿者上钩”。
皇后风流,就有偷香窃玉的国手。营长的老婆不正经,就有敢冒营长之大不
韪的色鬼。营长前脚出门,那女人后脚也出门,打扮得整整齐齐,油头粉面。营
长往东,她往西。营长往西,她往东。
挎着个小篮,上山去采“木耳”,采“蘑菇”,采“猴头”。一采一天。
回来的时候,衣扣也缺了,头发也乱了,疲惫不堪却兴致勃勃。
于是营长家里的木耳、蘑菇、猴头就多起来。多得营长经常送给回城市探家
的营部机关知识青年。
于是营长就不愁没有佐酒的菜了。
于是营长就觉得自己的老婆也可爱起来。
终于有一天营长吃出那木耳、蘑菇、猴头滋味不对,插上家门将老婆狠狠治
了一回。那女人从窗口逃出,一路奔到营部,风风火火,大哭大闹。
营部只有她一个人,正在记录团里的电话通知。
她只好放下电话劝那女人安静下来。
那女人便坐在她对面,像面对一位法官,抽抽搭搭地大声诉苦。
“哪个男人像他? 从我嫁给这土鳖,他就只会老一套! ……”
“什么老一套啊? ”她不懂,却觉得有义务替营长教育那女人一番。
“恩爱夫妻,一年三百六十多个晚上,总得换个花样吧? 可是他……就会老
一套……完了事,背过身去就打呼噜,鸡鸭踩蛋还扇扇翅膀叫两声呢! ……”
那女人却不知羞耻地给她上了一堂房事课。
“你! ……你滚出去! ”她觉得脸上要着火了。
“你是教导员,营长打我,我不找你找谁? ”那女人振振有词。
她跑出了营部,跑到老远老远的地方,跑到小河边,在一棵大树下默默站立
了许久……
第二天营长见了她的面,还奇怪地问她脸色为什么不好了。
她说没什么。
营长就吸烟。吸了一支,接着又吸一支。连续吸了好几支,才吞吞吐吐地对
她说:“小姚,我家那贱女人找你哭闹来了? 那骚货,就该一棍子打断她的腿,
叫她往后看得见山,上不了山! ”
“营长,我……得去问问打字员,团部的电话通知打印出来没有……”她欲
借故走开。
营长却一把抓住了她的一只手,恳求地说:“小姚,昨天那事,你可得替我
遮掩啊! 传出去,我这营长没脸当了! ……”
她默默地点了一下头,觉得面前这个山东大汉非常可怜。
她暗中进行调查,将与营长老婆有瓜葛的那几个男人,发配到了很远很远的
山沟连队。她并未向他们作任何解释,他们心虚,也不敢表示出任何不满。她第
一次觉得,权力有时候并非可恶的东西。那也是她第一次没与营长商量,便果断
地行使了教导员的权力。
毛衣断断续续地织。织成后,营长已打发老婆回山东探家去了。
毛衣是灰色的,粗线的,平针织的,又紧又厚,肯定很暖和。她没织花样,
倒是想织,不会。她还是到了北大荒才跟同宿舍的姑娘们学起织毛衣来的。当上
了教导员后,就再没摸过织针。以前她认为女教导员静静地坐在某处运针走线,
如果被谁看见了,是有点大煞风景的。没什么事可做的时候,她就将《毛泽东选
集》或马恩列斯原著翻开,放在膝上,似看非看,似读非读,似动脑筋钻研又根
本不是在动脑筋钻研。其实她一翻开那些领袖们的著作就头疼。
因为她已经通读过数遍了,获得过三次通读毛著和马恩列斯著作标兵的荣誉。
一次是营的标兵,一次是师的标兵,一次是全兵团的标兵。并没有谁要求她必须
手不释卷地学习毛著和马恩列斯著作,是她自己这样要求自己。当上了标兵,就
得努力争取永远将这个角色扮演下去。标兵一旦不再是标兵,也就连一个普通人
都不再是了。那是非凡的苦难。某团的一位上海姑娘,连续两年获得了标兵的荣
誉,第三年没被评选为全兵团的标兵,自杀了。她一想到这件事心就抖。她知道
这样的事一旦降临到自己身上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她不仅仅失去了个人的荣誉,
而且也破灭了她那个团、她那个师的各级首长对她抱有的希望。群众也会对她另
眼相看。
标兵——这是那个时代的一种图腾,是群众心理的需要。没有的地方,没有
的人群中,群众会造出来一个。这图腾一旦失去了光环,群众会再造一个。而失
去了光环的那一个,就成为过了时的徽章。没有一颗坚强的心是经受不住这种摆
布的。她有时不但害怕自己,也害怕群众。她常常感到人人都像自己一样,变得
那么混账!
连续——这个词,应用在化学和物理学中,就产生核反应。作用于一个人的
心理,就很可能促使一个人去死。
3
在兵团颁布选举全兵团学习毛著和马恩列斯著作标兵动员令之前,她就知道,
师首长给团首长打来了长途电话,说她是全师最有希望被选为全兵团标兵的青年
干部,关心地询问到她一年来各方面的表现和工作情况。
团长也给营长打来了电话,说:“姚教导员要是在选举之前出了什么差错,
我撤你的职! ”
营长将团长的话转告了她,并且当天就将七连和九连的两个“秀才”调到了
营部,整天关在屋里写她的事迹材料。
团长还派了团宣传股长来到营部,亲任两个“秀才”的组长。
三个人不是关在屋子里伏案埋头,就是围住她无休无止地提问题,他们很善
于引导她说出一些闪光的话。她非常体谅他们的良苦用心,不得不道出许多豪言
壮语。那其实无异是一种摧残人耐性和神经的游戏,语言文字游戏。她道出的那
些闪光的话,不过是许多当时很流行很时髦的“豪言壮语”的翻版。举一反三,
发挥用之。
比如“活着干,死了算! ”她换另外一种说法:“死了不能干,活着才拼命
干! ”——就成为她,三师二团七营女教导员姚玉慧说出的“豪言壮语”了。
她不是语言大师,她只有以这种办法应付别人,也应付自己。
事迹材料完成后,她暗暗庆幸自己没有被搞成精神病。
她的事迹在《兵团战士报》上登载了。
她终于被评为全兵团的标兵了。
当营长预先将这个消息透露给她时,她一转身就跑开了,在白桦林中哭了一
场。
营长从那天起却喜形于色,不分场合地搓着两只大手,笑得合不拢嘴,反反
复复说:“太好啦! 太好啦! 小姚你可为咱们全团全师都争了光哇! 连续三年,
不容易得很哩! 我这个入党介绍人,也沾了你的光,跟着你感到光荣哇! ……”
从那时起,她内心深处开始害怕荣誉,害怕自己曾一度努力争取的种种荣誉。
每种新的荣誉,都仿佛一块压在她身上的大石头。
她早已撑不住了,要被压垮了。她终于懂了,荣誉越多,越高,她越不是一
个人,越不是一个女人了。
织一件毛衣,这念头,不仅仅是为了对营长表示感激而产生的,也是一种反
叛。反叛什么? 反叛谁? 并不具体,并没有什么明确的思想坚定着这一念头。不,
这种反叛的念头绝不是思想,是一种心理,一种朦胧的下意识,一种软弱的本能。
如此而已。
“我肯定我们应该回击! ”
“简”在劳渥德学校受到虐待后,不是勇敢地说过这样的话么?
那么她就要织一件毛衣。
女人的,也可以认为是人的原始悟性,使她深深地感觉到自己是在受着种种
的虐待。一种文明的,不伤及皮肉的,堂皇的虐待。
因而也就没有谁体谅她,怜悯她,帮助她摆脱。恰恰相反,有多少人心里还
对她隐藏着嫉妒。
织毛衣! 织毛衣!!织毛衣!!!
当她开始织那件毛衣时,她才觉得自己在某一方面又有点多少像一个女人了。
织毛衣,对一个女人来说,是多么美妙的事情啊! 静静地坐着,光滑的织针在手
中运动着,柔软的毛线有条不紊地一环环缠绕在织针上,不知不觉中变成袖子,
变成领口……更美妙的是,不必强装出一副认真钻研或颦眉思索的样子。她甚至
暗想,织毛衣远比装模作样地学毛选或马恩列斯著作,更能使一个女人变得聪明
起来。
许多人看见她织毛衣,起初自然都表示出极大的惊诧。
“教导员,你还会织毛衣呀? ”
“教导员,看这颜色,你不是给自己织的吧? ”
“教导员,你要急着织成的话,我有空时帮你织呀? ”
“给营长织的? ……营长也怪可怜的,还从没见他穿过一件毛衣呢! ”
……
不久,营部机关的人们也就习惯了看见她静静地坐在某处织毛衣。
她有些后悔说出了是给营长织的。一个女人给一个男人织毛衣,这是很容易
引起许多庸俗的猜测或闲言碎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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