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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城 作者:梁晓声-第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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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伙伴们自然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他们疑惑地望着他。
他又沉默了片刻之后,大声说:“我,原是一师二团十三连副连长,共产党
员,我的名字叫姜波。现在我以我的人格和一个共产党员的名义,向你们披露这
场考试的真相。你们一定都知道,这场考试只录取一百五十人。但你们却一定都
不知道,一百五十人的名单早已内定了! 无论他们的成绩如何! 而你们,包括我
自己,都成了被愚弄的陪考者,无论按成绩我们应不应该被录取! ……”
一片哗然! 一片诅咒之声。一片怒骂之声。一教室狂暴了的狮子。连那些看
去温文娴雅的女“兵团服”,也一个个义愤填膺,拍案而起了。
没有一个人怀疑他的话。在这种时候,在发生了刚才那“夺权”的一幕之后,
他们根本不会再去怀疑他们的一个伙伴。他的表情和他那番光明磊落,简单明白
的话,取得了他们的彻底信任。
他对这一点分明也非常自信。他举起了一只手,教室里顷刻又归复了肃静。
他说:“为了维护对我们并不公平的机会,和我们今天每一个人都同样怀抱
着的极其微小的希望,由我和另外九个人,你们的十个返城待业知青伙伴,预先
组成了一个录取工作监督委员会。它将与招考单位协商,保证确立一条分数面前
人人平等的原则。如果你们承认它,并支持它,请你们举起自己的手! ”
几十只手臂同时举了起来。
他满意地望着大家,从讲桌上拿起公文袋,走下讲台,开始发考卷……
此时此刻,每一个教室里,都有一名录取工作监督委员会的义务成员,发表
过了类似的、简短演说。但是,演说的结果竟那么不同,是监督委员会义务成员
们始料不及的。
有姚守义在座的那个教室里,诅咒、怒骂和义愤简直要掀起了屋顶,根本没
法平息。
他始终呆坐着。既不诅咒,也不怒骂,甚至连点义愤也不表示出来。
他虽然身在考场,却心不在焉。
他的心被人家拐走了,带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就是被那个曾和他一块儿穿
过无数串糖葫芦的、成了年轻母亲的返城待业知青带走的。
昨天晚上,她到他家里来向他的母亲告别。母亲不在家,买豆腐去了,弟弟
看电影去了,父亲陪着妹妹一家三口看冰灯去了。
她一手拎着旅行包,一手领着孩子。
她神情有些凄楚地对他说:“孩子从今天晚上起就少不了给你们家添麻烦了
! ”说着,松开孩子的手,将孩子推到了他跟前:“叫叔叔,噢,不对,叫大大
! ”
那孩子便仰起小脸,用一种小动物般的乞怜的目光望着他,叫了一声“大大”。
他说:“你这么忍心撇下孩子就走了? ”
她低头看了孩子一眼,回答:“我儿子明白我的难处。”
“马上就要走? ”
她点了一下头:“火车票都买好了,师傅在火车站等我。我们先到北安去,
北安有个做皮鞋的小工厂,师傅的一个亲戚在那小工厂里当个小领导,也许会雇
下师傅教手艺。”
他感到对她有些依依不舍起来。这些日子里他一直希望能再跟她一块儿穿许
多许多糖葫芦,她却一直没有来过。今天总算又见到她了,她却马上要走了,而
且可能要离开这座城市很久很久。
4
他为她今后四处流浪的生活而忧郁。他心里有一个愿望不知如何表达,这愿
望从那天晚上他和她一块儿穿糖葫芦就产生了。这愿望多少带有点浪漫色彩,要
实现却得付出一些必要的时间和精力。
没有时间和精力的付出,浪漫色彩必将大大减少。可是我们的二十八岁的返
城待业知青,偏偏在绝不应该幻想到任何浪漫事情方面去的阶段,那么无可奈何
地产生了追求浪漫的愿望。
这个愿望便是——他非常非常的想要对她表示亲昵。
可是她却马上就要撇在他家里一个孩子,拎着旅行包离开这座城市闯荡去了
!
一个小伙子对一个年轻女人产生的想要浪漫浪漫的愿望,不像一个孩子产生
的想吃一根冰棍的愿望那么容易丢开或者转移。
这个愿望本身与爱情并无牵连,它还远远达不到那么高的档次,更没有使他
想到怎样搂着她睡觉等等等等那么具体。因为他还并没有充分的精力和充足的时
间一门心思全想在她身上。
他仅只是想要对她表示亲昵,表示他怪同情她的,挺喜欢她的,还愿意再和
她围着一大盆上好的、鲜红鲜红的山楂,对面而坐,穿许多许多许多许多糖葫芦,
在这种能使他体验某种接近艺术工作的情趣中,时不时地,似乎不经意地用他的
手碰一下她的手。不过如此! 一个平庸的其实也谈不上有什么浪漫色彩的想象有
限的愿望而已。
他妈的就连这么一个愿望也眼瞅着如烟似云了。
他又憋气又说不出有多么烦恼!
“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他无比遗憾地瞧着她那张挺招人喜欢的娃
娃脸。
“是么? 现在告诉你也不晚。我叫曲秀娟。歌曲的曲,秀丽的秀,女口月组
成的那个娟字。别人告诉我,女人的小嘴像月牙,名字中有这个娟字才恰如其分。”
他不禁地去注意她的嘴。
她在苦涩地微笑着。他觉得她的小嘴真是有几分像弯弯的月牙似的。
“我有几句重要的话想对你说。”他伸出舌尖舔了舔自己的嘴唇。
“那你快说。”她看了一眼手表。
“不能当孩子的面说。”
“那我们到屋里去说。”
她便放下旅行包,跟在他身后走入了里屋。
“你看,”他从枕头底下翻出了几册中学生课本让她看:“我明天要去参加
本市的‘教师培训班’的考试。”
“这话有什么不能当孩子的面说? ”她又看了一眼手表,问:“有把握考取
吗? ”
“我? 没问题。手拿把掐。两年后,我就是一位中学教师了! ”
“我为你高兴。”
“将来你的孩子上中学了,就考我当教师的那所中学! 我要当他的班主任,
一定好好教他,一定培养他考上一所重点大学! ”
连他自己都被自己的信口开河搞得昏头涨脑了。
她当然也难免有些涨脑昏头。
她垂下眼睛,颇为感动地说:“但愿能有那么一天吧,到了那一天你让我给
你跪下磕头我都肯。”
她是相信他说的话的。他把考试说得那么轻松,还能考不上么? 她觉得儿子
的将来有了指望和依靠。她不禁地走到里外屋的门口看起儿子来。
儿子仍老老实实地站在外屋,一步也没有挪动。
她转身望着他,他在她眼中被一环善良的高尚的光圈所照耀。
她用一种由衷的微笑告诉他——你是个好人。
他完全理解了她的目光。
“我该走了! ”她说,就往外屋迈脚。
“别……”他不能自持地抓住了她的一只手。
“你用不着为我担什么心。”她说:“生活早已把我折腾出来了! ”同时往
回抽自己被抓住的那只手。
他突然用双臂紧紧地抱住了她。这动作那么急促,以至于她在几秒钟内没有
反应过来。而他,不顾一切地就去亲她那两片红润的小月牙似的嘴唇。
她这时才开始反抗,使劲将头朝后仰。他的嘴唇没能如愿以偿地亲着她的嘴
唇,只来得及在她的下颏上触了一下。没想到她还有股蛮劲,很快便从他的搂抱
之中挣脱了身,接着甩手就扇了他一耳光。
这一耳光扇得他脸上火辣辣的,不由倒退一步。
“你……你有什么了不起?!”他恼羞成怒了,大声说:“你将来不就是个修
鞋的吗? 那个混账王八蛋地地道道的狗崽子你倒为他心甘情愿,我比那小子好一
百倍! 我,我就不行吗?!……”
啪! 他另一边脸上又挨了一耳光。
“你比他还坏! ”她咬牙切齿地说,“你装得倒像个善良的好人似的,没想
到你爸你妈会有你这么个儿子! ”
那孩子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瞪大眼睛望着他和母亲。
她看了看儿子,又看了看旅行包,犹豫了一下,拎起了旅行包。
“如果你胆敢亏待我的儿子,我将来跟你的仇恨没解! 还要到法院去告你! ”
她留下这么一句话,恨恨地走了。
当母亲要迈出门的时候,那孩子哇地一声哭了,但仍然站着不动地方,只是
哭,并没有跑出门去追赶母亲。
他发了一会儿傻,赶紧蹲下身去哄那孩子,却无论用什么办法也哄不好。孩
子分明有些怕他,直哭得他心乱如麻,直哭到他家的人都回来了……
今天早晨他走出家门,走在小胡同里时,胡同里那疯子迎面像个鬼魂似的游
荡了过来。到他跟前,挡住他的去路,先是阴怖怖地笑视着他,突然说:“你小
心点! ……”
他从来也没有招惹过那疯子,不知那疯子为何也仇恨起他来……
他坐在座位上,心里始终在苦苦地想着一个问题:自己究竟是一个好人还是
一个坏人。却难以得出结论。自己对自己连这么一个起码的结论都得不出来,使
他心里暗暗难过。
周围仍是一片诅咒,一片怒骂,一片义愤,一片大吵大嚷。
他忽然觉得自己今天居然还来参加这场考试,是一件很荒唐很滑稽的事。这
场考试的真相也很荒唐很滑稽。周围的一切诅咒,一切怒骂,一切义愤,一切大
吵大嚷都很荒唐很滑稽。包括昨天他想亲她的月牙似的嘴唇以及她为此扇了他两
记火辣辣的耳光,全他妈的是又荒唐又滑稽的事。
那个本教室的义务考场主持者,终于在混乱之中将考卷发下去了,这会儿站
在讲台上,用手掌连连拍桌子,扯着嗓子大声喊:“安静! 安静! 下面宣布考试
纪律,第一,不许互相抄袭。第二,不许交头接耳,传递纸条。第三……”他最
初仿佛具有的那种无上的权力,在混乱中消亡殆尽了,他已经无法控制住教室里
的局面了。
他的嗓子哑了,不再能用那种布道者的语调讲话了,他那种充满自信的威仪
也完全丧失了。
在姚守义看来,他尤其荒唐尤其滑稽。
他内心里有一种冲动在怂恿他也作出点更荒唐更滑稽的事情,既然一切一切
全他妈的如此荒唐如此滑稽!
他站了起来。他大步走上讲台,把那个丧失权力和威仪的人从讲台上推了下
去。他这个行动,竟渐渐使教室里安静下来了。
“你想干什么? ”被他推下讲台的那个“兵团服”一时不明白他意欲何为。
他回答:“我想接管你的权力。”
“好,好! 随你接管,随你接管! ”对方心悦诚服地走向他的座位,如卸重
任地坐了下去。
5
他清了清嗓子,不慌不忙地说:“诸位兵团同仁,现在让我给你们背一段‘
最高指示’:
考试可以交头接耳,冒名顶替,你答不好,我抄你的,抄下来也算好的。交
头接耳,冒名顶替过去不公开,现在让他公开。我不会,你写了,我抄一遍也可
以。
本监考官遵照‘最高指示’重新宣布考试纪律:可以交头接耳,可以互相研
究。还可以抽烟,可以随时上厕所。不许随地吐痰。
考试时间不限,什么时候答完,本监考官都耐心等待! “
他最后的那句话被一阵掌声盖过。
“完全拥护! ”
“坚决支持! ”
“誓死捍卫新监考官! ”
站在讲台上的姚守义耸了一下肩膀。他第一次被众多的人当面如此拥戴,他
多少有点感到自豪了。他想:原来这就是群众! 我的话对他们有利,他们就马上
安静了,似乎一个个都变得不那么荒唐不那么滑稽了,而且还满腔热忱地要“誓
死捍卫”我!
其实他大错特错了! 考试这件事,此刻对他们来说,已经不那么主要了。他
们完全被某种情绪互相影响着,扇动着,鼓舞着。这是一种渴望获得发泄的情绪。
它已笼罩着整个教室,在空间回旋流动! 他看不见它,因此不能真正感觉到它的
存在。他们也看不见它,因此连他们自己也不能意识到他们正在这种情绪中失去
他们的理智。它像热病,使发高烧的人感到的恰恰是彻骨的寒冷。
表象之下掩盖着即将推向更高潮的荒唐的滑稽的本质。他们为他鼓掌,是因
为他使他们的某种情绪得到了满足。
“我提议,伟大领袖为我们留下了这条伟大的‘最高指示’,让我们敬祝他
老人家万寿无疆! 全、体、起、立! ……”
一个声音高叫着。
一阵噼里啪啦椅子响,全教室的人不分男女都肃立了起来。
一时间“万寿无疆! 万寿无疆! ”的敬祝声震动教室。
远飞的大雁,
请你捎个信儿到北京,
兵团战士想念毛主席,
毛主席……
一个不太标准的女中音唱起了这首大家在兵团时期经常唱的歌。
远飞的大雁,
请你捎个信儿到北京……
于是大家全都唱了起来。歌声不仅震动教室,而且响彻整个教学楼。
“大雁已经飞到南方去了,让飞机捎个信儿到北京吧! ”
一只纸叠的飞机从教室的一个角落飞到了讲台前。它是用考卷叠的。
于是大家一边反复唱,一边都用考卷叠起飞机来。于是一只只飞机满教室飞
来飞去。
只有一个人仍坐在最后一排靠墙角的座位上。
这个人是郭立强。
他已看过一遍考卷,那上面的题他用半个多小时就可以准确无误地全部答完。
不过他明白,他在这个教室里是无法做到了。
他打算到另一个教室或者到走廊里去答卷。他站起来推开同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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