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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城 作者:梁晓声-第6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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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的妹妹! 我激动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从前我是一个很容易激动的人,后来生活
使我变得不再那么容易激动了……”

    “我在和你的接触中看出了这一点。”

    “可当时我激动得真想哭! 我在心里说:‘林凡,林凡,我的好兄弟,我终
于找到了你的妹妹! 我没有辜负你死前对我的委托! 我找到了我们的妹妹啊! ’
真的,即使我是找到了我自己日夜都在想念的,失散了多年的妹妹,也不过就激
动到那么一种程度! 不料她叫起来:‘你干什么你?!我根本不认识你,你出去!
’并且猛地从我手中挣出了她的手。

    “我窘迫极了,心里却一点也没有怪她。因为她说得对,她根本不认识我。”

    “我进一步问她:‘你和你哥哥年纪都很小的时候,你父亲和你母亲离婚了,
对不对? 你跟你母亲生活,你哥哥跟随你父亲生活,从此你和你哥哥再没见过面,
对不对? 你父亲是一位编剧,你母亲是大学里的一位图书管理员,对不对? ’

    “从她的表情我看得出来,我问的每一句话,都更加证实她是林凡的妹妹。

    “她呆呆地看了我一会儿,说:‘都对。那又怎么样? 和你有什么关系吗?
你到我家里来,究竟为什么事? ’

    “我说:‘我和你哥哥当年在北大荒是一个连队的! 你哥哥有一次上山伐木,
不幸被大树砸死了,他死前,托付我交给你一个灯置……’

    “一缕哀伤的表情呈现在她那张漂亮的,对婚后幸福生活心满意足的脸上,
但很快这缕哀伤的表情就从她那张漂亮的脸上消失了。当时她那张脸上的表情平
静得使我无比惊讶!

    “她淡漠地问:‘灯……罩? ’

    “我说:‘是的。一个白桦树皮灯罩。’急忙扯下包裹着白桦树皮灯罩的旧
报纸,将我曾拎着去寻找过无数个叫‘欣欣’的姑娘的白桦树皮灯罩,郑重地双
手捧着,像捧着一颗宝石叫她观赏。

    “这时,她的丈夫手中夹着烟,穿着睡衣从卧室——就是她说的那个十七平
米的大房间里走了出来。我一眼就看出,那个丈夫是在我们这类家庭长大的人。
我能够认出他们,正像别人在十几年前能认出我一样。

    “那个丈夫瞅瞅我,又瞅瞅她,不耐烦地对她说:‘你跟他在哕嗦些什么?
什么白桦树皮灯罩? 莫名其妙! ’

    “很显然,他因为我按了三遍门铃打扰了他和新婚妻子的午睡,对我这个陌
生人十分讨厌。

    “她退到丈夫身边,双手轻轻抓住丈夫的胳膊,低声说:‘他受我哥哥的委
托,送来这个灯罩……’目光瞧着我双手捧着的白桦树皮灯罩,像瞧着一个会给
他们的新婚幸福带来某种灾难的不祥之物。

                               5

    “那个丈夫也朝我手捧着的白桦树皮灯罩看了一眼,说:‘你太不懂点起码
的为人之道了吧? 给一对新婚夫妻送死人的遗物,你不觉得这种做法太缺德吗?
难道你没看见贴在我们门上的喜字吗?’

    “我解释:‘我看见了。可我送来的是她亲哥哥……’

    “那作丈夫的打断了我的话:‘但是你明明知道我妻子的父母十几年前离婚
了! 我妻子已经不姓林,她姓严,改随了她母亲的姓! 讲吧,你到底想图点什么
要来对我们纠缠不休? ……’他说着,推开了卧室的门:‘我们根本不需要什么
白桦树皮灯罩! ’

    “我看到了一间布置得舒适而阔绰的卧室。一切都是崭新的,考究的。一盏
落地灯正对着我的视线,灯罩是西方样式的,红纱的,像他妻子身上穿的那件毛
衣一样艳红,一样显得富贵。

    “我当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她的丈夫跨到房间门前,又打开了房间的门,意思是赶我出去。

    “我只能出去。

    “我在房间门口转身看了她一眼,说:‘如果你因为没有收下这个白桦树皮
灯罩而后悔了,你可以去找我。’并告诉了她我的住址。

    我真希望她在我迈出门之前能叫住我,可她没有。她紧紧依偎在丈夫身旁,
眼睁睁地望着我离开了她的家,任何表示也没有……“

    “也没有去找过你? ”

    “找过。两天后。她说,她非常感谢我对她哥哥死前的委托,尽到了一个知
青战友的义务。她说,她早已把过去的事情忘记了,也不愿再去回想什么了,所
以她不能收下那个白桦树皮灯罩。她说,她家里没有合适的地方可以摆放这样一
个白桦树皮灯罩。为了表示对我的感激,她当面给了我五十元钱……”

    “你呢? ”

    “我对她说:‘请收起你的钱。我要寻找的并不是你,我找错了。那一天打
扰了你和你丈夫的午睡,很对不起! ’说完,我也像她丈夫那一天对待我一样,
推开宿舍门,将她‘请’了出去……”

    寒风从江对岸一阵阵地吹过来。

    他们许久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她那只始终揣在他衣兜里的手,从他的手中轻轻抽出,由被握着而握住了他
的手。

    她能体会到他的心情。她想对他说几句安慰的话,却不知该说什么话好。

    她的手指表达着对他的安慰,不停地抚摸着他的手。

    “我一回到北京,就要结婚了。”

    她的手停止了抚摸。

    “我的未婚妻,在我大学毕业前已经等了我三年了。为了白桦树皮灯罩,她
又等了我两年多。而且和我分开在两个城市里。她是个好姑娘,我很爱她,也很
想她……”

    她的手缓缓地从他衣兜里抽出来了。

    他不由得看了她一眼。

    她低声说:“都出汗了……”

    她这时才觉得身上很冷,很冷,颤抖了一下。

    他看了看手表,说:“我们该分手了。”

    她说:“该分手了。”

    “我送你回家吧? ”

    “不……我离家才十几分钟的路。你走吧? ”

    “那你……”

    “我看着你走。”

    “这何必! ”

    “我曾是你的学生啊,学生对老师总是……或多或少有点感情的。”

    他以为她在打趣他,笑了,说:“你言过其实了! 我不过帮你补习了几天功
课而已。你刚才自己也承认,一无所获。”

    “不,今天我有收获。”她语调十分认真地说。说完,又苦笑了。

    “那让我们正式握手告别吧! ”他向她伸出了手。

    她注视着他,摇摇头:“免了最后这种礼礼貌貌的礼貌吧! 我们刚才已经握
了很久,我的手都出汗了。”

    “那么,再见! ”他又笑了。

    “再见! ”

    他从她脸上也看到了笑容,才转身大步走了。他却没有看出来,她那是苦笑。

    她翻起大衣领,背身抵挡着从江对岸吹来的寒风,一动不动地站在江畔,凝
望着他的身影越走越远,越走越远。直至他的身影从江桥下走过,消失在远处,
她仍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凝望着……

    啊吧啦咕,啊吧啦咕,

    我和任何人都没来往,没来往,

    命啊,我的星辰,

    你引我走向何方? 走向何方?

    啊! ……

    我看这世界像沙漠,

    我和任何人都没来往……

    从他消失的地方,远远地传来了一阵歌声。那种嗓子像敲击破铁罐子发出的
声音。与其说是在唱莫如说是在吼叫。听得出来,是一个嗓子处在变音阶段,先
天五音不全的青年。这类青年都有相似的“艺名”——“马路红”或“夜里红”、
“嗷天狼”、“震山虎”什么的。

    一个不知是属于哪一派“红”也不知是“狼”还是“虎”的青年骑着自行车
从江桥下出现了。他没戴帽子,双手捂着耳朵,低着头,也不看前边的路,两条
长腿飞快地蹬着自行车,高歌猛进。

    不被双手控制方向的自行车,像耍龙似的在路上左扭右拐,好几次差点冲上
人行道。

    “停! ……”猝然一声断喝,从马路对面楼房的阴影中闪出了两个肩枪的武
装巡逻人员,跨到马路中间挡住了他的自行车。

    他吓得险些连人带车摔倒。

    他那捂住耳朵的双手赶紧放下,扶住车把,将自行车偏向人行道,刹住后,
屁股不离车座,一条长腿踏地,惴惴不安地问:“我,我怎么了? ”

    “干什么的? ”

    “工人。下夜班回家。”

    “工作证! ”

    “没带在身上。”

    “特殊治安条例天天宣传,听到过没有? ”

    “什么条例? 没人对我宣传啊! ”

    “那只好给你单独补一课了,下车! ”

    “我……我到底怎么了? 不就是在马路上大声唱歌了么? 不让唱我不……”

    “别哕嗦了! 车扣我这儿,你跟他走! ”

    她在马路对面望着这一幕,不由得将手伸人大衣兜,却猛想到自己还没有工
作……

    这时,她听到另一个武装治安巡逻警察对那“夜里红”之类的小伙子命令道
:“骑上你的自行车吧,好好驮着我。”

    “夜里红”十分不情愿地嘟哝:“马路上不是不许骑自行车带人吗? 要是再
碰上个交通警察怎么办? 罚款是你掏钱还是我掏钱? ”

                                6

    那个武装治安巡逻警察道:“交通警察管不着咱俩这一段,再说他们早下班
了! ”

    “往哪儿驮您呀? ”

    “公安局。”

    “驮到了就让我回家呀? ”

    “弄清楚你小子到底是不是工人再说吧! ”

    于是,“夜里红”无可奈何地重新骑上自行车,驮着那个武装治安巡逻警察,
朝他的“命”他的“星辰”今夜将他引向的地方骑去,也不再唱“啊吧啦咕”了。

    她本想趁留在原处的那个武装治安巡逻警察没注意到自己,赶快往家走,不
料刚一转身,对方却发现她了。

    “哎,站住! ”

    她只好站住。

    对方大步跨过马路,走到她跟前,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开始盘问:

    “到哪儿去? ”

    “回家。”

    “从哪儿来? ”

    “家里。”

    “深更半夜在江边溜达什么? ”

    “送……一位朋友。”

    “朋友,这么说还有一位喽? 哪儿去啦? ”

    “已经走了。”

    “已经走了? 男的女的? ”

    “男的。”

    “我想也准是个男的嘛! 他是哪个单位的? ”

    “省教育厅的。”

    “干什么的? ”

    “这……具体什么工作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 你不说是你朋友吗? ”

    “认识不久的朋友。”

    对方的怀疑显然越来越大了,继续盘问:

    “那么你是干什么的? ”

    “什么也不干。”

    “什么叫什么也不干? ”

    “待业。”

    “噢……返城待业知青? ”

    “对。”

    “跟我走吧! ”

    “为什么? ”

    “因为我对你产生了某种怀疑。”

    对方格外强调地说出“某种”两个字,她终于明白对方怀疑她什么了。如同
刚才那个大嚎“命”和“星辰”的小伙子被称作“夜里红”之类,人们将对方所
怀疑的“某种”女人称作“夜来香”。她虽然也像那一次在市场管理所感到受了
严重的侮辱,但却没有像那一次一样被激怒,只不过觉得可笑。对方的责任心还
让她有几分肃然起敬。

    要想脱身,看来不像那一次在市场管理所一样打出“市长的女儿”这一块金
字招牌,怕是有点不那么容易了。

    于是她笑问道:“如果站在你面前的是市长的女儿,你也一定要带她到公安
局去吗? ”

    “市长的女儿也一样对待! ”对方严厉起来。

    “那我就毫无办法了,只有跟你到公安局去了! 不过你能不能先陪我回家去
通知家人呢? 我家离这儿不远,十几分钟就走到,要不我一夜不归,我父亲,也
就是市长同志,会整夜四处打电话找我的。”她用缓而慢之的语调说。

    “你是市长的女儿? ”对方又开始从头到脚从脚到头审视起她来,怀疑更大
了。不,简直不再是怀疑,而是肯定地认为,她起码是一个竟敢对一位武装巡逻
警察冒充市长女儿的骗子!

    “你是市长的女儿? 好,好,好极啦! 你今夜算是碰着了我这个最讲‘认真
’二字的人啦! 走吧,女士,我就陪您先回家通知您的市长父亲同志吧,免得他
整夜四处打电话找您又四处找不到您! ”

    “真过意不去,给您添麻烦了。”她彬彬有礼地说。

    “女士,前边带路了! ”对方恶声恶气地嘲讽她。

    “不客气。跟着我,别走丢了您! ”于是她就“前边带路”。

    她一边走心里一边想:他可别身上没带着工作证也碰上了这么一位城市的卫
士。

    像卷烟厂的工人们身上都不免带有烟草味,酱油厂的工人们身上都不免带有
酱油味一样,当年的知青教导员,一旦沦为返城待业知青,也不知不觉地变得玩
世不恭起来。

    她走到铁门前,警卫立刻给她开了门。她却并不马上走进院里,转身去看那
个武装治安巡逻警察。

    他已站住不走了。

    她对他招手:“来呀,来呀,进来呀! ”

    警卫隔着铁门也朝那个武装治安巡逻警察看了一眼,问她:“要……到你们
家去? 你们全家都睡了啊! ”

    她笑了一下,说:“我并不认识他,他要送我回家。”

    警卫面露难色,向她解释道:“我们守卫人员可是有守卫条例的呀! 你是市
长的女儿,更应该自觉遵守。不认识的人,不能随便带入院内。何况已经这么晚
了,他还是携枪者,更不能进来! 不信你到传达室去看看守卫条例,上边清清楚
楚地写着这一条。我们警卫人员得对领导同志的安全负责啊! ”解释了这么一番
后,又隔着铁门对外面那个武装治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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